第六章 夜之尽
作为已死之城。格拉德勒是没有昼夜之分的。然而梅迪亚仍能清晰地感觉到现在与平时的不同。现在更冷些，也更缺乏星星的照耀。月光放肆的布满天空，想要将其他都吞噬一般。
她不由得心中一颤。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回过头，看向一直恭敬地在自己身旁侍奉的少女克里斯蒂。
自从哥哥走后，这个少女就一直要在自己身边缠着。唯恐怀特回来时先到她那里，让自己见不着了他。出于怜悯，她便留下了克里斯蒂。可直到现在怀特也没有音讯，那少女还没急的时候，她反而有些着急了。看着一眼望不到底的昏沉天色，梅迪亚暗自想道，他可别出了什么事吧？
如果能活着回来，不要那个长老的血也好。
“正午十二点。”少女轻轻地说道。
原来是自己感觉错了，看来他走还不到一天。
但为什么，自己心里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呢？仿佛他很快就会出现似的。梅迪亚自己给自己宽心道，那就是里昂纳蒂诺已经死了，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然而仿佛偏偏与她的想法做对一般，梅迪亚宅邸附近突然出现了异乎寻常的灵力波动。她的思绪立刻回归了现实。
“快下去！”她对克里斯蒂说道，然后迅速跑下了楼梯。
果然，不出她的预料，怀特活着回来了，然而。。。
即便是挣扎在血液中才攀到如今地位的梅迪亚都感到惨不忍睹。怀特浑身重伤地出现在楼下的庭院里，艰难地喘着气，直到此时，仍然有不少颜色异样的碎片在腐蚀着他的肢体。他艰难地抬起头，显然是已经看到了梅迪亚的身影。
“梅。。。”此时的他已无力强迫自己改变称呼，因为在说完这第一个字后，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怀特！”她冲上前去，试图把他扶起来，然而自己的心早就被吓软了，整个人都支持不住。
“借风之助，得偿所愿。”她低声念动咒语，这才在魔法的帮助下将青年搀了起来。
“你还好吧。”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句没有用的话，如果还好，又怎么会身受重伤，栽倒在地？此时的梅地亚不顾自己领主尊贵的身份，任凭从怀特身上流出的血沾染在她华贵的衣裙上，任凭正吞噬着他的碎屑把自己也划得生疼——此时她已经明白，是有人故意将大片的银屑洒在了他身上。
“恶毒。。。”她心里想道。身体上的疼痛没有什么，心里仿佛有一个庞大的根系紧紧包裹着心脏，那种压迫的痛楚才是真的难受。
克里斯蒂呆呆地看着她。少女还不明白什么时候那个冷酷无情的女人竟然这么关心自己的哥哥。
“领主，您。。。”她冲上前，想要说“让我来吧。”但梅地亚一把推开了她。
“别过来！”梅迪亚叫道。
然而克里斯蒂并不理会，还是碰到了怀特，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她小臂蔓延开来。梅迪亚只得用法术帮她吹开那少量的银屑，同时忍受着大量金属粉末吞噬的感觉。克里斯蒂捂住伤口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从梅地亚雪白的衣裙上渗出来的触目惊心的红。
她怎么能忍受得了？
那不仅仅是怀特的，也是她的血。
在强挣扎着把青年扛到一座水池边后，梅迪亚自己也跟着倒在了水池中。但她不能就此昏过去，强大的意念支持着她。她用池水冲干净站在她和怀特身上致命的银屑，然后又把他扶了出来。
“接住他。。。”她只来得对克里斯蒂说这么一句，然后一片黑暗便包裹了梅迪亚已经脆弱的知觉。

在茫然无尽的黑暗中，梅迪亚仿佛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呼唤。
梅蒂。。。
那是小时候的名字，是父母给她的爱称。可那分明不是父母亲的声音。
梅蒂。。。
难道。。。是他？
愿望立刻得到实现，迷蒙的黑幕中，一个年轻英俊的银发青年灿烂地笑着，注视着梅迪亚。他微微张开的口中呼唤着，“梅蒂。。。来找我吧。。。”
“凡斯奈尔？”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已遗忘几百年的名字。
凡斯奈尔温柔地笑着，紧紧搂住她，“这么长时间不见，梅蒂，你已经长大多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几百年未曾相见的那个爱人，如今就在眼前，可即便在梦中她亦是清醒的。
凡斯奈尔。。。你已经死了！被自己的兄弟杀死了。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幻影。
可我仍想紧紧抓住你。。。再不放开，如果不是为了给你复仇，我宁可永远不再醒来。
“我想再呆一会。”她轻柔地说道，脸上是少见的温婉与甜蜜，“凡斯，请你不要放开我。”
“我不会的。”他的头歪在她的耳边说道，“哪怕是诺克提斯的雷霆之震都不能把我从你身边夺去，好吗？”
“别说这个！”梅迪亚一惊，用纤长的手指堵住凡斯奈尔的嘴，“不要再提你那个残忍的兄弟，凡斯，我马上就要给你复仇了，马上就要。”她的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梅迪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还是年轻少女的时代，她任由梦中的凡斯奈尔抱着她，回放着过去的记忆。
那时的他们，是幸福的。

在她刚刚真正戴上戒指后的两个月，凡斯奈尔与自己的弟弟出城游猎，便再也没有回来。仆人说他跌落山崖，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在把凡斯奈尔放进铺满白月季的棺椁后独自去了他坠崖的地方。那里已经下了几场大雨，而血迹却仍未消退。梅迪亚看着这诡异的景色，心中产生了疑虑。
凭着灵力，她跳下了山崖，却安然无恙。
如果是凡斯奈尔，那么，那段高度他也应能承受。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死去呢？她在那片血迹中发现了一个闪光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水晶球。
那应是他死前最后的意念所化。
当她试图读取晶球的时候，梅迪亚惊呆了。
竟然是诺克提斯杀了他！这个平常看上去青春年少，风度翩翩的少年，竟然是他的手，沾满了自己哥哥的血。
在遥远的郊外，山崖之上。
两个人对峙着。
“告诉我，诺克提斯，你为什么要杀我？”凡斯奈尔不敢相信地问道，自己的弟弟怎么会动谋害自己的念头？
诺克提斯轻轻地笑了笑，“哥哥，你没有罪，但是继承的顺序有罪——你知道父亲已经得了重病，我想要留下你，是不可能的了。”
“我可以放弃一切，但请你不要这样，诺克提斯。。。”凡斯奈尔说着，手中已经开始凝结灵力，但并没有平常那么快，他想在弟弟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之前，制止他完成这一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诺克提斯竟然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的手轻轻一挥，一个显然早已埋伏好的雷电法阵应声而出。
“雷霆之震？”凡斯奈尔愣了愣，“这。。。你怎么可能学会？”
诺克提斯并不给他这个停滞的时间，在凡斯奈尔惊讶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杀招。
然后凡斯奈尔毫无悬念地跌落山崖，死去了。
看到真相的时候，梅迪亚哭了许久，然后她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凡斯奈尔复仇！再后来，即便诺克提斯变成了吸血鬼，她也甘愿牺牲自己的灵魂毁掉他的生活。
她的这条路，势必不会偏转。
她一定要让他为杀害凡斯奈尔付出代价。

“梅迪亚。。。”凡斯奈尔温润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回，“我希望你，不要再伤害诺克提斯。”
“不！”梅迪亚惊叫道，“是他杀了你，我怎么能不为你复仇？”
“是他。。。”凡斯奈尔叹了口气，“可我毕竟是他的哥哥，我不忍心看到你伤害他。更不忍心看到你在复仇之路上折磨自己。”
梅迪亚眼中的温柔立刻荡然无存。
“不。。。我的路已经走到了现在，再也无法回头了。”她推开凡斯奈尔，像是推开了阻碍自己报复诺克提斯的一切。
“梅蒂。。。！”凡斯奈尔喊道，但此时已显得无力。
“别管我！我。。。我不会回头的！这一切。。。终将永无止境地继续。。。”她说着，流着泪跑远，跑着跑着，周围与凡斯奈尔依偎时的景色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她痛苦地哭泣着，口中喃喃地念道，“我不会回头的，我不会。。。”
坐在梅迪亚旁边的那个青年担心地看着躺在自己怀中那个抽泣着的女子，却一丝一毫不敢再动，良久，等到她情绪平复时，他才轻轻温柔地唤道：
“领主？”
梅迪亚睁开眼，发现怀特正坐在她的身边，她一直枕着的他的胳膊，此时已完全湿透。怀特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请您不要痛苦，梦已经过去了。”

梦。。。梅迪亚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这确实是只属于自己的一个梦境啊。
“如果是梦，那一定会破吧？”她抬起眼看着怀特，低声问道。
“是，”虽然无法猜度她的心理，但怀特只能顺着她说，“梦境就像泡沫，在被风吹动的时候就会破灭。”
梅迪亚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注定为复仇而活。这已不是梦境，而是早已定好的，她的宿命。


于是她就这么来到了这里，并且发现了一个可能和自己有关的事实。。。
伊利斯会怎么想自己呢？她侧过头，空洞地凝视着伙伴躺着的方向。她不会想什么吧。。。自从自己认识她起，她就是一个纯净善良的女孩，她并不相信这些世袭的诅咒之血，也不相信拥有它们的人就注定像他们的祖先一般。可如果自己真的是。。。那她。。。会不会突然开始排斥自己，并且把自己视作神祗的敌人？
如果自己真的是的话，那么自己就是冒犯了音之神力量的人的后代。。。
自己便将是下一个众人口中的异端。
不，约兰达想到这里，痛苦的摇着头，“我不是！”她小声地辩解道，“我不是！”
“是的，你不是，孩子，你不是危险邪恶的异端。”约兰达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相貌与她酷肖的女子，她的头上裹着一层如雪的纱巾，温柔地看着她说道。

“你是谁？”她迅速从床上坐起来，惊恐地问道。这个女子显然不是来自神殿里的人，从衣着上就可以看出来，她不像神官那样穿着华贵的长袍，也不像祭祀那样身着轻灵的长衣，甚至连自己身上的纱裙都不是。她的身上是一层奇怪的布料，如绸子般光滑，却又没有绸子那样丰富的皱褶，女子的长裙仿佛具有生命一般，随着她呼吸的频率缓缓地一起一伏。她有着一张和自己酷肖的脸，肤色雪白，五官精致，特别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地，仿佛酝着一汪佳酿。这本应是约兰达最显著的特征。然而她却比自己看起来还要美丽，经过观察，约兰达发现，这种感觉的原因是来自她眼睛的深处——在女子的瞳孔里，一层薄薄的金色若隐若现，闪耀着华美的光辉。女子的脸上带着一丝淡雅的微笑，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般，充满了宁静与关爱。
“别那么大声，就算你大声别人也听不见的。”见她反应那么强烈，女子悄然说道，“周围已经布下了结界。”
“好吧，”约兰达心知自己无法离开女子的身旁，便坦然了下来问道，“可你究竟是谁？”
她不像是一个坏人，就凭她脸上那种静美之至的微笑。然而约兰达并没有完全放下心，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触的并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

果然如此。听到这话，女子敛容正色道，“你认识我的，今天你还刚刚听到我的名字。”
难道。。。女孩的心猛地一沉，“你是随风之音？”
女子点了点头，“虽然现在的我，已只剩下虚无缥缈的灵魂。”果然，约兰达仔细打量女子时，发现她长着一双具有精灵特征的细长双耳，而且她整个人也处在半虚半实的状态。


自己。。。竟然就这样见到了那个传说中女子的灵魂，约兰达不敢相信自己。莫非自己真的是随风之音的血裔？她惊疑地看着女子亦真亦幻的身影，然而女子的话却告诉她她没有错。
“你确实是。。。风之家族的后裔。虽然一百年多前风之家族作为精灵族已经清除了与我有关的成员，但他们偏偏没有想到你，和你的父母。”随风之音轻轻的讲述起一百一十年前的往事，所具有的绝美音色竟与约兰达的声音无异。

“我不能告诉你过多，因为亡灵安全的时候，只有夜间。”她感受到时光的流逝，微微蹙了蹙眉，“现在离天亮并不远了，你知道么，你刚才看着天花板就花了不知多少时间。
你的父亲是在我去北方大陆时和一个人类生下的那个孩子的后代，他和你很像，甚至像得有些过分，也正是因为这份过分他才赔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曾经是一个周游艾尔史塔的歌咏者，但他就像你一样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天赋。在有一天，他歌声的爆发害掉了他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
我虽然是被囚禁的亡灵，但我也有能自由活动的时刻。本来我以为我的后代自此全部死去了，可没想到的是，你就如你的名字一样固执——花园中刮起飓风，紫罗兰并不会夭折，而你，这个拥有与紫罗兰同意之名的孩子，你竟然也没有夭折。”说到这里，随风之音欣慰地笑了笑，“所以我用歌声魅惑了你所在那个村庄的人，哪怕死了，我这点灵力也是有的，我让他们悉心照顾你，直到你能自己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天。”
约兰达沉默着，听着随风之音讲述有关自己的故事。
“后来，你便被送到了这里。我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发觉你的存在的，因为关于我这项能力背后有一个太长的故事。我很高兴的是，你竟然被他们留了下来。所以我就来到你所在的地方，想要来看看你。”
“你是想让我来替你报复音之神官吗？”女孩问道。
“我不会那么拙劣。”歌咏者的亡灵摇了摇头。
“那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我的后裔，并且尽量让你不要像你的父亲那样悲惨的死去。”随风之音低低的说道，眼睛里回荡着一层轻轻的哀伤，“我不希望，我所拥有的一切就这么被毁掉。作为亡灵而存在那么长时间，我早已厌倦了。但是我还不想彻底消失，我想看到我的后代拥有安然无恙地活下去的能力，并且我一个人已无法将我自己解脱。”
“无法将自己解脱？”约兰达回味着这句话，“你是说，你自己一个是无法将灵魂消散的了。”
她看着精灵。忽然觉得自己的祖先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然而约兰达错了。纵然随风之音只是一个拥有美丽的外表与音色的精灵，可她令人恐惧的，并不在此。
但约兰达却不曾知晓。她又怎能知晓呢？
直到许多年后，她被逼上绝路的那一刻。
但直到那时，她也不曾后悔过。她得到的，远比令那个被诅咒的精灵多得多，虽然她失去的亦是如此。就在这一闪念间，属于少女的轨迹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