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遗忘,或者记录。这是你唯一的道路,唯一的结局。不幸的是,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遗忘。”
曾经,这句话只是一个老人在一段不知来源的记录中发出的,模糊的声响。但此刻,当我自己也已经身处记录,并接将与我的,以及各种非我的记忆终身相伴时,我才开始渐渐领会,领会埋伏在这些词句背后的,阴沉的激丨防和谐丨情与预感。甚至,当我抬起我眩晕的目光时,在这片黑暗的异空间的一角,在那盏永恒地摇曳着的苍蓝色灯光汇总,我总能清晰地见到那个老人。把玩着手中的钢笔,他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看着我,或是坐在我位子上的,别的什么人。在我拥有的那段短暂的生涯中,我从来没有和老人实际的听众谈论过这个人。但是在记录中,一切都不一样;或者说,一切都无关紧要。
钢笔,手。更多的时间里,我的目光都近乎偏执地停留在这两样东西上。在我粗短的,沾满墨迹的手指之间,那支钢笔已经被磨得油光崭亮。在一些古老的记录中,那些农夫和我一样生活着;或者说,他们先行于我而生活着:他们粗重的金属工具就是他们同样粗重的肉体的延长;在泥土与灼热的天空之间,他们进行着毫无希望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甚至代复一代的劳作。我和我的前辈们毫无疑问是这些农夫的后代,是这些农夫的末裔;我们的工作虽然一样的残酷,一样剧烈地损耗着生命,但除此之外,我们又靠什么维持我们的生活呢?
我被注定的工作就是撰写一部记录,也就是现在这部。它才刚刚开始。但同时,无论是它内部包含的时间,还是它能够在其中充实自己生命的时间,都已经走到了尽头。而现在的我,就坐在这早已终结了的时间的坟头。我不打算考虑坟墓之外的世界,因为连扫墓的人都已经不复存在。确切地说,当田垄上耸立起第一个土包时,这样的结果就已经命中注定,只不过那个修建了最后一个坟坑,并且最后一个躺进去的人,恰好是我。人们建造坟墓,本来是为了让后人记住那些和他们共享世界的逝者——但是,如果活人们连原来的世界都放弃了,坟墓除了成为自己的坟墓,成为最后的掘墓人无望的劳作以外,还能是什么?这个异空间的建造者曾经妄想着它能够成为联系世代与世代,记忆与记忆的隐秘殿堂。黑暗中,想两个方向延伸出去的书架上,摆满了写满字迹……不,是储满记忆的蓝皮大书。曾经,他们奢望着世界能在记忆中永生。我不知道这些书架的队列是否有一个尽头,我只知道,我正在撰写的这一部酱会摆在它们之间的某个角落——我还没有找到属于它的那个空位。不过,这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
像我的许多前辈一样,在我终于知道了应该怎样工作后,我拉开了小黑屋的门,踏进门外用来供奉这座坟墓的城市……城市的尸骸。。那是我在很长时间之后第一次,也将是我整个人生中最后一次。一男一女走过我的面前。他们都已人至中年,四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上,都盖着一层浊黄色的迷雾;透过它,充满欲望的情感紧张地潜伏,向外窥伺。他们的手青筋暴露,皮肤焦黄——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从我面前走过,消失在接到的另一头。那时我记得(当然现在也记得),我前一次出门时,他们也是这样走过。我也知道,即使我不看见他们,他们也会这么哦组——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很久,或许是一个,甚至是一个半世纪。他们也会继续这样走上另外几个世纪,直到他们和这个城市,和这座坟墓一起烟消云散。
这座城市究竟在它体内保存了多少这样的形体,并且不断地把它们吐入空气之中?我信步走到街道中央。瞬间我就被它们的声音和气息淹没。在油漆剥落的紧逼大门里,传出各种叫卖的声音;生活在不同时间里的人们同时向我走来,从我的身边,甚至直接从我的体内一滑而过。一张老人的脸径直朝我扑来,毫无顾忌地接近我。然后,我看到了布满皱纹的皮肤下那些扭曲的血管,发黄的骨头,以及疲惫地跳动着的大脑。它们一一穿过我,直到我再次看到积满落叶的街道。那些落叶,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被打扫过。我的喉头里被灌入了过量的时间,被它的高热呛得喘不过气来。
但毕竟,我不是第一次被这些幽灵袭击。简单的集中精神,我就可以让它们全部回到城市为它们提供的砖缝、墙角与水沟。黄昏死水般的空气汇总只剩下了摇摇欲坠的阳光。某处屋檐下挂着的铁钩晃动着,发出锈迹斑斑的声响。
喃喃地,我向那些幽灵们道歉。我并不是故意对它们冷淡。但是,我们之间有更好的办法来沟通。但是有一样东西,一种存在——只有在户外直视它,我才能真正地被它席卷。虽然我极端地厌恶那种感觉,但这最后一次,我却必须主动让它将我击倒。
在西方,视野的尽头处,那种存在物的巨大身躯一如既往地劫持了那仿佛是熔化了的钢铁的天空。黑色的皮肤犹如一块烙铁,深深地在我的视网膜上打下了印记。在最初的战栗过去之后,我强迫自己打开双耳——越过我和那庞然大物之间无数的空间壁垒,被它裹挟的存在们再次对我呐喊。现在我已经了解,它们是这个城市所录制的,那些声音的同类。但是与后者不同,它们虽然尖声呼叫,却仍然彼此纠缠在一起,并且被抹上了重重的,妖艳的妆容。我蹲了下来,把中午吃进的人造食品,以及用来消化它们的酸液从胃里一倒而空。
在那之后,我彻底地让小吴的大门锁上。在天鹅绒般厚软的黑暗中,我躺了下来,忍受着呕吐为肋骨和喉咙带来的疼痛,直到我沉入无梦之眠。没有任何东西侵入我的睡眠——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我也明白,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将把这一觉之后的时间全部焚祭给他们。
我的时间是祭品,而祭坛就是我的记录。至今为止,所有的记录都是关于同一座城市和它的储存物的。在那时,城市就是世界。但现在,世界边缘完整的地平线已经被高塔撕碎——甚至世界本身,都已经被它的子嗣代替。而在这交替之间产生的,那些悲惨荒谬的经验,将是我的记录里唯一的主角。把全然相异的经验嵌入一具尸体,这是只有我能听到的要求,只有我能感觉的奇迹,我能承受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