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要来了”
会场里的灯暗了下来
角落里的音控师朝我点了点头，将控制台上的拨杆缓缓前推。追光灯的光束伴着音乐打在了那个人身上，照的他西服领口上的红花分外鲜艳
此时此刻我是不是笑的有点太僵了？刚才流的汗会弄脏妆容么？站了那么久，等下往台上走的时候会腿麻么？摔跤了怎么办……
我深吸了一口气，直到感受到空气将肺部完全充盈才停下来。待会要说些什么呢？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哦，想起来了，应该是这一句： “爱情，是……”
是……
爱情……
是什么来着？
1，
少年拿着白炽灯泡站在我门口
“这会有空么？”
“没有”
“好的，那来帮我一下”
他的手向下摆了摆，做出招呼猫猫狗狗一样的动作，然后自顾自地离开，像是完全不在意我会回答什么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选择将写了一半稿子的电脑合上，跟着他来到走廊
“喏，顶灯昨天不知道为什么坏了，我够不到，帮我一下”
“这个高度我也够不到”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 “你以为我多高?两米五么”
少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表情有点失望
“要么我扛你上去换？”
“你下盘稳么？”
我扎了个马步，然后拍了拍胸脯
他叹了口气，绕到我身后，双腿小心地骑上我的肩
“起吧”
我站起身，可能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这孩子的体重比以前更重了一些。少年有些不放心地叫我不要晃，然后迅速伸手将坏掉的灯泡拧下来，换上好的。
“这就行了”
我将他放下来，后者拨开了开关，看着重新亮起的顶灯很是满意
“有劳务费么？” 我问
“没有” 少年干脆地摇头
“让你外婆帮忙省点房租也行”
“你自己和她说”
“你这小鬼……以后有事别求我！”
“那…我给你根冰棍吧” 少年歪着头笑了下，然后跑去厨房，拿了一根冻的梆硬的旺旺碎碎冰回来
“这还差……”
我刚伸手要去接。他抬起腿，将碎碎冰往腿上撅了一下，然后递了半根过来
“只有半根啊？”
“吃多了闹肚子” 少年很正经地回答
我和他于是坐吊扇下，并排吸溜着冻成冰的橘子味糖水
“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他问
“还行，你作业写的怎么样了？”
“还行”
这一轮算打个平手
“下一场是定在几号来着？” 他又问
“15号”
少年叼着吃剩下的塑料壳掐指一算
“嗯…周六，那带我去看看呗？”
“怎么？你想吃席？”
“也不是，主要想感受一下气氛…”
这家伙突然有点扭捏起来，我瞥了他一眼，用手肘捅了捅
“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事，我就是没见过婚礼嘛，好奇而已”
“我有啥好处？”
“我让外婆这个月房租给你减五十”
五十也比没有强
“那成交”
2，
丁未月丁卯日，吉日宜入宅，宜开张，宜婚
凌晨4点接亲队伍就出发了，也不知道哪儿找的神婆，说早上6点前必须走完接亲跨门槛的流程。老任作为随行摄像不得不跟去，一回来就和我抱怨这活儿没谱
“他们订的可是西式婚礼！女方还要求还找神父的那种。结果接亲是按神婆的意思一路敲锣打鼓放炮过去的，早上4点啊！生产队的牛都不是这个作息”
“给你们塞红包了么？”
“塞了”
“客户至上”
老任的话噎在喉咙里，然后往我身后看了看
“这小朋友是你带过来的？你儿子啊？”
“我二十六，儿子十三岁？你生一个我看看” 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房东的孙子，郭琤，你叫他琤仔就行。”
“叔叔好”
“叫哥哥！”
“哦” 少年点点头，然而并没改口
“这男娃一点都不可爱” 老任说 “你让他待会坐道具组那桌，加个凳就行”
“好”
老任走了，我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婚礼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
“要不要在会场先转转？” 我问
“好啊，话说既然来了，我也要交份子钱么？”
“你身上有多少？”
“三十”
“那算了”
我带着少年在会场里走了一圈，后者惊叹于场地舞美布置的大气精致，特别是那个我觉得有点俗气的，全部用白色羽毛覆盖上的廊桥，这孩子不知道为啥特别喜欢。用手摸了半天，问我搭这一套要多少钱
“两千多吧”
“这么贵？” 少年吐了吐舌头 “不过确实好看”
“这玩意其实就是钢架糊了一层聚乙烯，然后粘的羽毛和塑胶板” 我挠了挠头 “成本真没多少”
“有附加值嘛”
“什么附加值？”
“爱情啊”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过他说的倒是挺一本正经
“你个小屁孩知道爱情是什么么？”
“当然” 他哼了一声 “爱情是一种整合，即把一个个体所包含的一切全部渗透到另一个人的意识里去，成为其追求和占有的对象”
“呃……” 我愣了愣 “这是你总结的？”
“不是，黑格尔说的，我网上查的”
“行吧”
“不过这具体是什么意思？”他问 “什么叫包含的一切都渗透到一个人的意识里？”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朝他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
“也不是不知道……” 我摸了摸下巴 “怎么说呢，感觉知道的代价有点大”
少年眨了眨眼睛，表情好像更困惑了一点
我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爱情，超深奥的”
3，
正午，宾客开始进场入座。我将西装和领结换好，最后一遍看稿检查话筒
“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帅的？” 瞥见少年朝我望过来，我冲他笑了下 “待会你就和那群叔叔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吃菜就行了”
“是哥哥！”老任不知从哪听到，又喊了一嗓子
“放心吧，都说了只是来看看，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少年点头
“乖，等会上菜了多吃点”
“邹凯，基本上都来齐了，开始吧”
“好”
一切按照预演彩排一样顺利进行。新娘是一位有点微胖的，笑起来很可爱的女生。新郎则瘦瘦高高的，全程腼腆拘谨得好像不是参加自己的婚礼。两人是在出国旅行的旅行团里认识的，共同见证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风情之后，决定回国要一个西式的私定终生仪式。（当然不包括早上接亲那一环节）在充分本土化之后，仪式交给了我们这个婚庆团队手里
全场的注视下，花童迈着摇摇晃晃的小步伐，将天鹅绒包袱的盒子递了上来
尽管已经主持过数十场婚礼，但每次到了这个环节，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
“那么接下来，到了最重要的一刻” 我清了清嗓子，看向新郎 “你们相视而立，凝望彼此的双眼。请新郎打开盒子，将这枚代表永恒的爱的指环，佩戴在你未来伴侣的左手无名指上。”
像是错觉，新郎之前有些内向，有些唯唯诺诺的气场，在此时忽然变得不太一样了。攥着闪闪发亮的婚戒，他戴戒指的动作坚定而认真。我悄悄往旁边看了一眼，新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哭红了眼，头纱下的妆容花了，嘴角的笑却真实而幸福
指环套进，神父带两人宣了誓，亲吻。仪式终于可以稍微告一段落。宴席开席，宾客推杯换盏。碰杯的声音在五光十色大厅里此起彼伏。
“怎么样，和你想的差不多么？” 我走下台，坐到少年身边
“有点一样又有点不一样”
少年托着腮，眼神望向正在一桌一桌轮着敬酒的新人
“啥意思？”
“宣誓的时候不是很神圣么？结果我往四周看了一下，发现大家都在等上菜”
“噗”
“如果这件事只对当事人自己很重要的话，那婚礼是不是不办也没问题？现在感觉好像花那么多钱，费那么长的时间，更多是办给别人看的诶”少年咬着筷子，朝我看了一眼
“嗯……怎么说呢，人在做重要决定的时候都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祝福吧” 我说
“那其实有点心虚吧？好像他们自己对这个决定也不是很笃定……”
“也许吧”
“而且我本来以为新郎新娘会有很感动的表白诶，结果也没有，都是安排好的话”
“又不是偶像剧，都有流程的”
少年沉默了一下，低头扒了口饭
“你先吃饭，我上台活跃一下气氛” 我说 “待会做游戏的时候你也可以参加”
“要卖笑了？”
“去”
事实证明传统的猜歌名，击鼓传花之类的老把戏在当今依然当道，那种酒友，小孩多的场子尤为如此。再加上提前准备的互动礼物，算是达到了当天的高潮。下午两点，婚宴散场。新郎父亲专程过来，给团队的每个人额外包了三百块红包，轮到我的时候多给了二百，说是重点犒劳司仪，感谢我将场子炒热，他们脸上也觉得有光。
这个卖笑自此坐实了价格
老任他们由于下午还有一组写真要跟，和新人一辆车走了。我和少年站在宴会厅门口，眼前只有来来往往，收拾残羹剩菜的服务员和拆除布景的工人。
“好啦，散场啦” 我伸了个懒腰 “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啊” 少年说，剥开手里的玻璃纸将喜糖丢进嘴里 “还是挺热闹的，地方也很漂亮”
“所以你真的只是好奇么？”
“……”
我盯着他的眼睛，后者则下意识地侧过了脸
这种反应冥冥中和某些记忆，像是牵引拖钩一样瞬间关联在了一起。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些了什么
“你是不是……” 琢磨了一下语气，我小声问道 “有喜欢的人了？”
少年没说话，伸手递给了我一颗喜糖
当嘴里的糖快要化完的时候，他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被拆除的廊桥上，白色的羽毛微微飘动
4，
音响里，梁静茹的歌声熟悉而又陌生
我想起以前还是用CD机听歌的年代，攒好久的钱到音像制品店买一张专辑。那个时候班里的同学都在听周杰伦和许嵩，于是乎所以听梁静茹的歌变成了我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直到这个秘密在借耳机的时候被分享了出去
“诶，这首歌叫什么？”
“《不想睡》”
“有歌词么？借我看看”
我伸手将专辑里的歌词册子递了过去。他翻到印有歌名的那一页，手指点在纸张上一行一行地滑落
过了一会儿，他摘下了耳机
“我喜欢这一句”
我凑过去看：
【我看过瞬间燃烧的花火，昙花一现之后悄悄地坠落。我醉过斟下冰凉的美酒，醒来以后还有你在陪着我】
“我也喜欢这一句” 我轻声说
记忆里的他好像是笑了，视线模糊之后又重新对焦
他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幅他已经很熟悉的油画
我微微张了张嘴，接下来的那句话像是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艰难地向上涌动
我说

5，
“所以，那个人是谁啊？”
伸手将反光镜往后掰了一下，镜子里的少年正咬着嘴唇，眉头微皱
“好好骑车，注意安全” 他伸手往我头上拍了一下 “你非得现在问这个么？”
“还不是你吊起来的胃口” 我说 “是你同学么？”
“嗯…不过不是同班的”
“哦吼？咋认识的？”
“暑假的社团活动，他和我一起报了动漫绘画社，就认识了”
“然后呢？我猜肯定是你两都喜欢同一部动漫所以越聊越投机最后产生了好感对吧？”
“那倒不是” 他摇摇头 “我俩一个喜欢《银之匙》一个喜欢《JOJO》，画风差的还挺大的”
“《JOJO》很好看诶，你看到第几部了？”
“我没看过，是他喜欢”
“哇，喜欢看《JOJO》的女生，很少见诶！”
“他是男生”
我捏着刹车闸，小踏板车的后轮在地上摩擦出一条长长的轮胎印
“是男生？”
“嗯” 少年点了点头，扶正了因为急刹而歪掉的安全帽 “是男生”
“男生？”
“对”
“男的？”
“没错”
“是生理属性上雄性……”
“你烦不烦啊，都说了是男生了，和我一样！”
我吞了口口水，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觉得我喜欢男生很丢脸吧……” 少年的脸色有点阴沉下来 “觉得我是个变态或者怪胎啥的？”
“绝对没有，我发誓”
少年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轻哼一声不再追究。我尴尬地笑了下，将车子重新发动
夏天午后的太阳有些毒辣，我转了下车把靠边行驶。两边行道树的树荫斑驳地投在地上，细细碎碎的像是一张大网
“所以，你们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
“没有进展” 少年说 “我好像有点喜欢他，我不确定，也从来没告诉过他”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和他告白么？”
背后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给了否定的结论
“我不知道…我要说么？会被拒绝的吧…” 他很谨慎，好像是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真的自己为这件事情困惑了挺久 “作为男生，喜欢男生还是挺少的吧。如果他知道了会觉得我很恶心，那还是不说比较好”
“嗯……是有这种风险”
“你觉得我应该说么？”
“我啊……”我挠着头想了想 “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应该是会说的吧，不然憋着太难受了”
“那万一被讨厌了呢？” 他问
“我没想那么多诶，就既然喜欢的话先做好了，真的有烦恼的话后面再说”
“思考问题不计后果没问题么”少年对这样的回答不是很满意 “已经是成年人了诶，你以后要怎么办啊…”
“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踏板车拐进辅路，两边白兰花香馥郁。这花的花期是六到九月份，刚好就在最热的季节，在其他被晒到发蔫的花朵中独自耀眼
“不过总的来说，这件事情的主动权在你手上” 我说 “你听说过萨特的【自由的孤证】么？”
“没有”
“大概的意思是说，人生的意义本质上是虚无，是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不会被任何本质定义的东西” 我说 “而与这种无限可能性的自由相对的，是需要承担你自己选择的后果。有些选择或者决策你并不能绕过去，他们就像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你只有亲自跳下去了才知道下面有什么，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做这件事。”
“那玩意下面是无底洞，或者会摔得粉身碎骨呢？”
“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比起等待的焦虑你选择了自我验证，这就是你要承担的风险” 我耸了耸肩 “这就叫积极虚无主义，说了又好像没说，到了最后还是会让你自己决定”
身后的少年没有说话。踏板车驶过最后一段石板路，拐进老楼所在的巷子里。从窗口探出的绿萝摇摆着，像是在欢迎我们回家
“到啦，下车吧”
我停下车，少年将头盔递还给我，却没从后座上下来
“嗯？”
“我还是想告诉他” 他盯着我的眼睛 “可是你得帮我才行”
“怎么帮？”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不是司仪嘛，浪漫的，有仪式感的能表达好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一大堆才对吧？”
“呃……这倒也没错”
“总之，能表达心意就好了” 他低下头，耳根在太阳下微微有些发红 “至于结果，我会自己承担的”
隐隐约约的，我好像又看到婚礼上，那个腼腆到不行的新郎在给爱人戴戒指时的那种气场
“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眯着眼笑
“我让外婆这个月房租再给你减一百”
“两百？”
“一百五”
“成交”
卖艺的价格，此时也坐实了
6，
回到家之后和老任他们打了个电话把这次的工作收尾，下一档婚礼的排期也已经确定了。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回房，刚坐下打开电脑，少年便抱着笔记本敲开了我的房门
“我们开始吧” 他说 “时间不等人”
“现在就开始？”
“是的” 少年打开本子，将圆珠笔的笔帽打开 “来吧”
我瞬间觉得一百五的报价可能会有点少
“好吧，首先我们先确定一下目标时间好了，你希望多久之内完成和他表达心意这件事？”
“不是只是表达心意就完了，你要尽可能帮我【合适】地表达心意，然后尽量让他能接受” 少年纠正道 “如果你消极怠工，让我在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像敢死队一样地上去表白，那种不算”
“明白了” 我叹了口气 “你以后很适合做公司法务，请你代签合同一定不会被坑”
“至于时间的话……最好就是暑假这两个月吧” 少年想了想说 “虽然我也不是很赶时间，不过拖得太久了会感觉很焦虑”
“好的，那就两个月”
“嗯，那所以我要先做什么？”
“先等一下，不要那么急” 我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得先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是个怎么样的男孩子？”
少年愣了一下，然后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
“他比我高，头发也挺短的。说话不多，平时看上去稍微有一点木木的”
“嗯嗯，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我睁大眼睛，往前靠了靠 “你不是很喜欢人家的么？”
“我也是刚发现我好像喜欢他好吧！” 少年有点赌气地皱眉 “在这之前我也没怎么仔细关注过这个人啊。”
“所以你只是和他在暑假社团里见了一面，你就喜欢人家了？”
“对” 他理直气壮地点头
年轻真好
“总之，至少得对他了解信息更多一点才有机会搭腔。” 我揉了揉太阳穴 “第一周，先把他的信息了解彻底再说。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对什么感兴趣……这些全都要弄清楚”
少年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将我说的这些记下来，然后画了一个标记重点的五角星
“不过我提前说一下，你对他的喜欢，也可能随着越来越深的了解会淡化甚至消失” 我说 “你现在的心动可能是眼缘，或者是下意识感受的善意，深入了解之后是否还会带着这样的滤镜看待对方，是不一定的”
“嗯……我知道了”
“所以，你是因为什么心动，你现在还记得么？”我问
他低头沉默了几秒，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点点的光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之前社团开始的第一天，有一个介绍自己喜欢的动漫的环节。然后有一个女生上去说自己喜欢《猫眼三姐妹》，结果下面的人就笑说她土，老气之类的”
“拜托，喜欢北条司老师的作品超有品味的好么，而且小瞳真的很好看”
“嘛，总之当时她在台上已经有点快哭了，下面全都是起哄的。” 少年耸耸肩 “结果他就站起来，然后特别大声地喊了一句【笑个鬼啊，有什么好笑的】。结果下面就安静了”
“哦吼，很有男子气概嘛” 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这个展开真的很偶像剧”
“嗯，就……还挺帅的”
“诶，你脸红了”
“热的，你屋没开空调” 小鬼反应倒挺快
“不过你当时有想要去帮那个女生么？”我问
“呃” 少年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开始是有点气愤，想去打抱不平的来着。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去发声”
“嗯，也不怪你。在群体环境下想发出不一样的声音之前肯定会顾虑的，所以才说那个男生很勇敢。” 我笑了笑 “一般来说，人之所以会喜欢一个人，要么是希望成为他，要么是希望拯救他，从这个事情来看你可能是前者”
“可能吧” 他小声说
“总之，至少从这件事情里可以看出，这个男生是一个挺有正义感的人，也不太会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到了最后一步的时候，可能要直接一点会比较好。在这之前先收集信息”
“嗯，我知道了” 少年点点头，在我身边盘腿坐下“话说回来……”
“嗯？”
“你之前有谈过恋爱么？”少年好奇地看过来
我点点头
“那你是因为哪一种？想成为那个人，还是想拯救那个人？”
“都有” 我说 “当初都有过”
“后来呢？”
“后来决定成为自己，因为另外两个选项都太累了”
他眨眨眼睛，表情像是有些意外。我将可乐喝完，在打了一个巨大的气嗝之后，竖起食指朝他摇了摇
“我说过，爱情超深奥的”

7，
从第二天开始，关于这个男生的情报就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了我这里。有的时候是相当详细的一段描述，有的时候是简单地一条特征，一切都来源于真凭实据的观察和案例。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战时德国能有这样的情报效率和准确性的话，那个著名的巴巴罗萨计划说不定真的能成功。
“今天中午的时候他把午餐里的胡萝卜丢掉了，然后只吃了肉。小卖部的汽水里他买的最多的是无糖可乐。另外他最擅长的学科是数学和物理，我问了他们班学习委员之后知道的，这两门他能考班级前三。但是文科不太行，特别是英语课他会打瞌睡”
“收到，辛苦了”
“这些信息有价值么？”他问
“当然，是很重要的情报” 我伸手敬了个礼“很出色的调查行动”
少年撇了撇嘴，伸手递了我一根冻的梆硬的小布丁
“所以，逐渐了解他的过程感觉怎么样？” 我笑着看他，顺手将雪糕的包装纸拆掉 “是惊喜还是失望？”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还挺奇妙的” 少年说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和他有很多共同喜欢的东西，或者说相似的地方，所以才会想要在一起……”
“实际上呢？”
“实际上了解下来，我两喜欢的，关注的，还有擅长的很多都还挺不一样的。我本来会觉得自己挺在意的这些不同的，但真的遇到了之后，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哦？比如说？”
“比如说他不是很喜欢模型之类的东西嘛，我之前一直不怎么感冒，去看了一下他们做坦克小车啥的，感觉也挺有趣的。还有他之前带到学校去一本讲棒球的书，我之前觉得规则好麻烦看不懂，后来发现其实有很多策略和战术可以用”
“那数学呢？有产生兴趣么？”
“这个倒没有” 少年皱了皱眉 “该讨厌还是一样讨厌，喜欢他也不行”
“啊哈哈”
“不过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抬起头与我对视 “人究竟是因为相同在一起，还是因为不同在一起呢？哪个更合适？”
“你问了一个相当经典的问题，即人是因为共性相聚，还是因为异性相吸” 我咬了一口小布丁 “在我告诉你我的想法之前，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唔……对我来说的话，可能是因为不同？毕竟按你说的，喜欢一个人有可能是因为想要成为他，当时他确实做了我想做但是不敢的事情，他很有勇气，这点与我不同” 少年想了想说 “不过在了解他的时候，我确实有隐隐希望能找到他与我类似的地方，想要和他分享共同认同的想法，所以好像还挺矛盾的？”
“也不矛盾，或者说这其实是你证实自己情感的一个重要标志”
“什么意思？”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一般是因为他的某些特质让你产生了兴趣。换句话说就是他的【与众不同】让你感到新奇，为你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因此你迫切希望通过他了解更多你不了解的事情。而在了解的过程中，你会希望自己也有让他觉得眼前一亮的特质，让对方也能够像你对他那般欣赏。换句话说，因为不同被吸引之后，希望因为相同被接纳，能理解么？”
“呃，大概？” 少年似懂非懂地歪着头 “不过最后呢？最后是因为什么在一起呢？”
“最后的话……就要看你的诉求是什么了。如果他吸引你是因为不同，那这种不同需要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带给你新鲜感，你才会希望和这个人长期相处。如果他吸引你是因为相同，那这种对你的理解同样需要不断加深，你才会相信世界上这个人最懂你，最合适”
“唔……” 他朝我吐了吐舌头 “你的话好像挺有道理的，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至于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嘛……我觉得是随着年龄而变化的。年轻的时候向往不同，因为经历的不够多。年长之后向往相同，因为经历的已经够多了” 我说 “当然这个回答很有深度，你需要细品”
“这个回答听上去很像是那种会写在鸡汤杂志封面的寄语”
少年摆摆手，我于是将小布丁塞进嘴里，然后伸手去挠他的咯吱窝
“啊哈哈哈哈哈我错了，错了……” 他用手背将笑出的眼泪擦掉 “好啦，那下一步干嘛？还要收集更多和他有关的信息么？”
“备战太久也会耽误战机，差不多可以准备初步接触了” 我说 “你还没有和他搭过话对吧？”
“发绘画材料的时候喊过他的名字算么？”
“不算”
“那没有”
“好，那接下来就是要先和他聊上天，而且不能是那种【天气真好，是啊】的聊天。得让他对你产生印象，愿意和你有一些观点上的交流，比如业余爱好或者学业啥的都可以。我记得你们明天有个分组看宫崎骏电影的机会吧？ 你给安排座位的同学买包零食，让他安排你两并排坐。记住不要太明显，就说你不想和谁坐，所以坐他旁边挺好的，自然一点”
“不愧是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房租的事儿别忘了”
“嗯”
“祝君武运昌隆” 我说
他点点头，朝我回了一个军礼
8，
手机的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再亮
【阿凡达上映了，要一起去看么？】
屏幕上的这行字简简单单的，发信人那栏却像是有着黑洞一般的质量，将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吞噬进去
【只有我们两个么？】键盘吱吱作响，我在那台索尼手机的按键上敲下这么一句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我点了发送，然后将头埋进枕头里
一片漆黑中，心跳和呼吸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枕头旁的手机沉默了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再次震动起来的时候，时钟却只走过了几秒钟
【对，只有你和我】
这句话真棒呀。“对”，“只有”，“你和我”，都很棒
我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又因为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后脑勺嗑在床沿上
“怎么了？怎么了？”
妈推开房门，只看见我一边喊痛一边傻笑
“咋的，疯了？” 她问 “受刺激了？”
我龇牙咧嘴地点点头
那场电影下午六点开场，我四点半就到了中央商城。等了半个小时后之后他也来了，两个人在影院门口面面相觑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他开口打破沉默
“要么去抓娃娃？” 他说
我于是把身上的五十块全部贡献了出来，和他的三十块一起丢进了商场的娃娃机里
我们最后得到了两只长得很廉价的兔子玩偶，投资回报率低得惊人
“正好，一人一只”他摸了摸鼻子“你要哪个颜色的？”
“绿的” 我毫不犹豫地说，因为剩下那只是粉的
“好”
电影开场后，我们找到座位坐下，兔子玩偶没地方放，于是就都抱在怀里
“好像一家四口” 我说
“确实” 他点点头
在灯光熄灭，荧幕亮起来之前的短暂的漆黑中，我与他对视着，后者的嘴角带着笑意
“接下来会很精彩的”
他说

9，
当少年刚到楼下的时候，我就预感这次作战告捷了。毕竟他一路哼着的歌声实在大到让人难以忽视，连我手头的婚礼誓词也受其影响写不下去
“看来结果还不错？” 我倚在门口，看他弯腰在冰箱里翻找冷饮 “冰淇淋昨天吃光了，你忘了？”
“啊？我记得还有一根小布丁的？”
“我吃了啊”
“喂！”
“明明是你给我的，你忘了？”
“那你待会再买点吧”他说 “我要吃梦龙”
淦，早知道我就不吃了
“行……冷藏室有半个西瓜，先吃那个吧”
“一人一半吧，我吃不完”
一刀下去，红色的果肉满溢出来，瓜皮薄如蝉翼，是个好瓜
少年回屋换了背心短裤，然后和我一起在楼梯口坐下。傍晚的风从楼道里辗转着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
“和我讲讲呗” 我将勺子插在西瓜上，给少年递了过去“今天是个什么样的展开？”
“今天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我按你说的让排位置的把我两排到一起了。然后我们一起看了《龙猫》，他说现实里的龙猫也挺大的，我说没见过，他就给我搜图片。结果我两就不知不觉开始聊到养的宠物上去了”
“他有养宠物？”
“嗯，他有养仓鼠和兔子，那只兔子好像是安哥拉兔，超级大一只，毛长的把眼睛都遮住了” 少年将嘴里的西瓜咽下去，然后很快又挖了一勺 “他手机里存了好多好多兔子的照片，是真的养了挺多年了”
“听上去像是那种在学校话很少很高冷，回到家面对自己养的宠物就一脸慈母笑的反差萌”
“是有点这么个意思”
“那你呢？也养过什么宠物么？”
“小时候有养过乌龟和鸟，全养死了，所以我没敢说” 少年眨眨眼 “我告诉他我养了只雪貂”
“噗，雪貂？”
“嗯，说养了猫猫狗狗啥的有点太普通了，所以就临时想了一个比较有记忆点的。正好我订的这期《博物杂志》上面有它的专栏，我就把记住的特征特性啥的都说了”
“只能说幸好你看的杂志上这期专栏不是鳄鱼狮子之类的家伙” 我说 “不然这个场没法圆”
“我也不会编的那么没谱啦，雪貂是可以家养的，我看到过的” 少年摆摆手
“他如果要来你家看雪貂怎么办？”
“我就说送去医院了，要生宝宝所以很长时间出不来”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你听说过这句话么？” 我叹了口气 “确实是需要你和他有共同话题，不过最好还是你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会比较好”
“可是如果我告诉他我把宠物养死了，他会怎么看我呢？一个那么喜欢动物的人” 少年将西瓜放下来，扭头看我 “我是编了养雪貂的事，不过他也没有追问很多，反倒是和我聊的挺开心的，我觉得这个结果还算……OK？”
“呃……”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行吧，那后来呢？你两一直聊到电影结束？”
“倒也没有。聊了个开场，之后就正常看电影了” 他说 “不过后面我又提了一嘴动漫的事，然后他就说要给我安利JOJO，所以等社团结束大家都回去之后，我和他在放映室里一起又看了两集那个”
“感觉怎么样？”
“还……还不错？” 少年小声说 “独处的时候发现他还挺开朗的”
“我是问JOJO怎么样”
“切” 他瞪了我一眼 “打斗和画面感觉好做作……”
“再等几集你说不定就会喜欢上了，荒木老师的作品很精彩的” 我说 “好好补番，之后你和他也会有更多谈资了”
“嗯，正有此意” 少年点点头 “我想下次试着主动约一下，让他陪我去买漫画试试”
“很活学活用，趁热打铁”
“只是这么计划啦，具体什么时候怎么约你要帮我想的”
“知道”
手里的瓜挖到了底，我把勺子伸向少年那瓣，被他侧身躲开
“话说回来，你工作怎么样？开始要准备下一场了么？”
“嗯，不过只是定了日子。地点，人员名单，新郎新娘是谁都还不知道”
“那你已经在写主持词了？没问题么？”
“呃……大概？” 我耸耸肩 “绝大部分的婚礼都是有特定流程和框架的，可以用套话串起来。我现在只是先根据他们给的日期塞一些吉利话进去。比如【八月十三，丰收之日皆为瓜熟蒂落，喜结良缘也是水到渠成，A先生和B女士在如此佳日圆缘，从此鸳鸯比翼，鸾凤和鸣，用道同春，白头偕老】之类的……”
“还挺大同小异的，感觉像是接受一个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礼貌的祝福” 少年瞟了我一眼 “如果离开这些词，完全根据人家的人生经历来的话你是不是就写不出来了？”
“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而且要花多大的时间成本才能去了解一个人的人生经历你想想，婚庆公司的排期很紧张的”
“也是”
他似乎有点失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将最后一勺瓜肉塞进嘴里，把瓜皮递给我
“自己丢” 我从地上爬起身来 “我去写稿了”
“诶，等下，我还有个问题……”
“嗯？” 我打开水龙头洗勺子 “你说”
“那个，你有想过在自己的婚礼上说些什么么？”
手上的动作莫名停下了，耳边水流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大
我回过头看他
“你的婚礼，你自己的” 他重复了一遍
“没有想过” 我说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会结婚”
“为……”
我摇摇头，少年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再问
“帮我丢一下西瓜皮”
10，
整套《JOJO》漫画在一周后被少年背回了家，全部堆在他房间的地板上，以至于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脚
“你全部买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问他 “全套？”
“当然不是，我哪有那么多钱” 少年说 “我只买了第三部的，剩下的都是他的收藏，还有一部分是图书馆借的，我得先把借的看掉”
“那也算是下血本了” 我说 “不过第三部非常精彩，我很喜欢，你不要了可以卖给我”
“想得美”
少年坐在床上，头也不抬地翻页
“那你继续加油吧，我先不打扰你了” 我将门把手往回拉
“诶，等下”
“怎么了？”
“你对这部漫画很熟悉么？”他问
“开玩笑” 我伸手将眼镜往上推了推 “请叫我JO学家，我可以说出每一个出场角色的替身”
“那你可以快速帮我过一下剧情或者关键点么？”
“呃？”
“我好像…对这种漫画确实接受程度不是很高” 他叹了口气 “我有很努力地看了，不过进展很慢”
“诶？所以你是在勉强自己么？”
“我知道这本漫画很神啦，也知道作者很厉害，你们都很喜欢所以我不想扫兴……”
“不，打住，不是这个问题” 我说 “看漫画很个人的事情，即使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你也有不喜欢的权利。不过你这几天是在知道自己不喜欢的情况下一直啃书到现在么？”
“嗯” 少年点点头 “我至少想记住人名和大概故事，这样和他也有的聊”
我皱了皱眉，酝酿了一下语气
“你是不是……把他看的有点太重了？上次的雪貂还有这次的漫画，感觉你是在努力迎合他的人设”
“有什么问题么？” 他有点不高兴 “如果是他先喜欢我的话，我当然什么都不用做，而且不是你告诉我说让我趁热打铁好和他有谈资的么？”
“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看了之后也喜欢的话当然没问题，不过你……”
“你到底帮忙么？我时间不多”
我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
那个晚上，少年的笔记本上全是人物大纲和故事线。明明是在分享热血漫，却有种在上历史课的感觉。他听的倒是很仔细（确实很擅长记这种东西），时不时问我一些很细节的点，说到时候可能那个男孩会问，不能穿帮了
“明明是在谈恋爱追男生，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备考”
“我可是抱着每一场都是作战的觉悟来的” 少年合上笔记本 “至于别人怎么看我倒不是很在意”
“一直维持这种状态会很累的” 我还是想提醒他一下 “坚持不了太久，而且投入的越多，沉没成本越大，万一结果不如意就会越难受哦”
“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需要全力以赴么” 少年的语气倔强而肯定 “不然就谈不上喜欢了，对吧？”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坦荡得像是没有弱点。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惊讶于我居然不敢看
我想我说的没错，但他说的也没错。这世界上没有对与错的争论，只有对与对的争论。既然这样，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认为有所保留也是正确的呢？
我张了张嘴，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那加油吧” 我说
“我会的” 他点点头 “势在必得”
晚上我没有睡好，因为这个事而起的，一些不太好的回忆重新被翻出来，且拒绝消失。这些记忆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在于内容，而是即使某件事已经足够模糊的时候，与之关联的情绪始终清晰而锐利。之前刺穿我的，再访时依然让人心生畏惧。一整夜，房间里的大象喋喋不休地嘶吼咆哮
凌晨4点，我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床上等日出
我又想到少年提过的那个问题，我会在我自己的婚礼上说些什么呢？
在婚庆行业工作这几年，我看到无数新人在台上互换婚戒，私定终生。年龄也好，家境也好，家人的意愿也好，好多好多的理由归结到最后，大多成为了“合适”。初时炽热的“喜欢”，从纯粹的唯一变成饼图占比里的一小部分。那句“终于是他了”和“那就是他吧”的分量逐渐趋同，而我这种在少年眼里最懂浪漫，与它距离最近的人，似乎也只是这条流水线上一只学舌作揖的鹦鹉而已
我可能已经很懂，可能以为自己很懂，但也可能根本不懂爱情
天边依然是黑色的一片，连鱼肚白都看不见。我伸手将窗子打开，让还没有被太阳熏烤的，带着凝露气味的风吹进来。我想着自己婚礼的样子，在混沌的夜里是一片空白的浆糊
啤酒快见底的时候，天边终于出现了淡淡的白蓝色。我站起身，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这个点，到底是哪个吃饱了撑……”
黑暗中的屏幕亮的晃眼，我眯着眼睛，是一条短信
【沙子，最近还好么？】
呼吸在那一刻好像短暂地停止了一会儿，会用这个称呼的我印象里只有一个
手指往上划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十年都没有换的手机尾号出现在发信人一栏
嗯，是他
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半分钟
又一条信息在这期间补了过来
【这个点发信息我也是傻……你肯定已经睡了，等醒了给我回个电话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凭什么？还有，为什么？
千千万万在思绪中穿插而行的情绪中，我只识别到这两条，一条是委屈，一条是愤怒
窗外的光亮愈发明显起来，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像是相片过曝一样的纯白色
我知道婚礼上我会说什么了，如果他出现的话
“***的”
我想我会这么说

11，
我盯着屏幕，此时的手机像是长了一根倒刺，疼到无法无视，却也没有勇气拔出
记忆里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停留在最后说再见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以至于离开的时候，从高度焦虑和自我怀疑中解脱的轻松让我如释重负，好像最终是什么样的结果也已经无所谓了。但这并不代表我真的原谅了他，我只是累到不想再去计较这些了，还没有高尚到真的一笑泯恩仇。
因此三年后当这条短信自说自话地闯进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地打招呼，甚至要主动回电的时候，那时候所有的负面情绪理所当然地全部回流。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点赌气地发了一个【？】，然后又为自己居然还在赌气感到不爽和困惑
【诶你还没睡？】
【嗯，有什么事么？】
【没啥事，你过的还好不？】
我在屏幕上打了【关你屁事？】几个字，又一个一个删掉，换成了【还行】
【那就行，感觉你还挺客套的，我有点不太习惯】
咬了咬嘴唇，那熟悉的不自知让我胸腔里盈满了翻腾的血。我有点后悔改了那句关你屁事，那种无所谓的忘性，和那句“你不会还在想让我改变吧”，在离开前的夜里让我几乎夜不能寐，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强势到在下意识向对方要了太多
于是我没有回复这条消息。而是放下手机，静静地等待窗外地平线中央亮起来。
早上6点40分，预计日出的时刻，璀璨的金光没有出现。这是个阴天，远处的建筑一片蒙蒙的白色中显露了轮廓，就像在房间中打开一盏无趣的白炽灯
“早上好”
去洗漱的路上，少年向我打了招呼
“早”
“头发好乱” 他朝我瞥了一眼，往牙刷上挤牙膏 “怎么，昨晚没睡好？”
“嗯，在等日出”
“今天阴天”
“我知道”
两个人站在镜子前刷牙，我的牙膏用完了，于是用了他的，结果是甜甜腻腻的橘子味儿
“你真的没问题么？今天要去工作室的吧？”
“没事，你不也在熬夜看漫画？”
“我是暑假诶，你跟我比”
少年转身进了厕所，在哗啦啦的排水声中说道
“等下我做早饭，吃完你再走”
“哦？这么好？”
“暑期家务课作业，等下吃完要帮我写一下家长评语”
“家长评语？”
“嗯，你就说是我舅舅就行”
“哥……”
“舅舅”
少年从隔断后面探出头，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二十分钟之后，我坐在餐桌后，看着少年在炉灶前开火。小锅里煮的皮蛋粥，煎锅里是蛋和火腿肠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我问
“一直都会。我妈他们上班忙，有的时候来不及做，我就自己搞点吃” 他说，煎蛋落到盘子里，熟练地浇上一圈酱油 “基本上只要有食谱的我都能尝试一下”
“会做饭的男生现在不多了” 我说 “你这种类型很受女孩子欢迎的”
“呃……那男生呢？”
“也欢迎，比如我现在就在翘首以盼”
“切” 少年翻了个白眼
煎蛋火腿被端上了桌，然后是装着粥的小奶锅。锅盖掀开，白色的雾气在清晨短暂地出现了一会儿，粥里撒了点葱花，还淋了芝麻油。
“辛苦大厨，感恩”
“待会要写好评哦”
热粥的雾气蒙了眼镜，真好喝，比我妈煮的都好喝。
“所以今天你什么计划？还要补漫画么？”
“先放一下，下午要去看电影”
“诶？” 我放下碗看他 “什么电影？”
“阿凡达” 他说 “中央商城的电影院有重映”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你看过的吧？感觉怎么样？” 他问
“还行，挺震撼的”
“你当时是一个人去看的？”
“没，和朋友” 我说 “当时票很难买，我们两个人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到电影院”
少年挑了挑眉毛，将煎蛋吞进肚子里
“是你和他两个人去么？” 过了一会儿我问
“不是” 少年摇摇头，表情有些失落 “社团组织的观影，我们小组都会去”
“那你就争取再坐他边上好了”
“嗯啊”
少年的表情有些扭捏，但嘴角的笑意却好像藏不住
那份喜悦真实的不得了
“如果早到的话，你们可以去抓娃娃” 我说 “我记得那边有一排娃娃机来着”
“诶？你说商场电玩城的那些娃娃机？” 他歪着头看了我一眼 “电玩城早拆了，现在是生鲜超市”
惊讶之后是巨大的失落，像是被什么明确地拒绝入场了一样
我努力地回想那只绿色兔子的样子，又在它带来了更鲜明的记忆之前停下
12，
在少年的本子上写下了“优”，签完名并留了电话号码之后，我骑着小踏板到了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其实也就是老任租的一间临街的二层商铺改的门面房。一楼是接待厅和工作间，二楼是道具仓库和影像暗房。为了表示专业度，老任在墙上挂了好几面锦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政府办公室啥的
“今天来的挺早”
进门的时候，老任正在敲计算器核账，一沓厚厚的待报销发票摞在两边，再加上因为烦躁而紧皱眉头的表情，把他衬得像个审生死簿的判官
“嗯，闲着也是闲着，你要帮忙么？”
“你给主持稿写完就谢天谢地了”
“新人信息都没有，我写个鬼”
“今天应该就能确定下来了” 老任叹了口气 “我也感觉可奇怪，结个婚怎么还要偷偷摸摸的，新人叫什么都要先藏着掖着，宾客名单也没给。定金倒是交的爽快”
“是不是因为二婚，有啥避讳？”
“不知道，也可能是什么达官显贵结婚，不想太张扬吧”
我耸了耸肩，在他身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掏出电脑打开文档，小窗放着鲁路修的电影版
“话说回来，你真不打算回去？和你爹再聊聊吧，没准能行”
“不可能的” 我摆摆手 “这种事情对他们那辈人有多大打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没拿刀追我就已经挺不错的了，现在回去就是自找苦吃。你别劝了”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和家里坦白了”
“也不算坦白吧” 我说 “我给人写的一封信被我爹发现了，然后我爹发现称呼上不太一样，我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就顺势而为了。如果还能瞒住的话，我本来是一辈子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的”
“一辈子？” 老任瞥了我一眼 “你总要被催婚的吧？每天围追堵截给你安排相亲，你还能都给拒了？”
“大不了说自己那里不行咯。我是无所谓，总不能耽误人妹子”
老任咯咯地笑，拧开茶杯开始吹茶叶
“再说了，你不是也没结婚”
“我结过”
“切，你……啊？啥？”
老任低头抿了一口茶，朝我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你咋没和我说过？” 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和你说这个干嘛，再说了，离都离好几年了”
“那当初为啥结了，不是，还是先说为啥离了？”
“也没啥特别的理由，就是发现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毕竟真的成为夫妻之后，很多事情就无处可躲了。”
“你是指那种美好“滤镜”破碎的瞬间？”
“嗯，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如果乘以未来的很多年，再累积起来之后，就让人感到很可怕了”
“你可是搞婚庆的诶，结果自己是个离异人士？”
“这有什么，我自己的婚姻不美满不代表我不可以祝福别人啊。我又不是民政局，需要现身说法给他们做典范” 老任哼了一声
我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太确定
“但所以最后是完全不爱了是么？”
“嗯？那倒也不是，我还是挺喜欢她的，只是不太合适了”
“不是说爱就能包容一切么？”我说，然后下意识地赶紧补了一句 “还是说这句话太幼稚了？”
“不幼稚啊，有的人是真的能包容对方的一切，甚至逐步改变自己或者对方的” 老任耸耸肩 “我只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不想改变自己，也没办法改变她，她也一样。所以我两商量之后彼此都做了更……怎么说呢，自私一点的选择吧”
”所以当初结婚是因为…”
“喜欢彼此”
“然后离婚是因为…”
“喜欢自己” 老任顿了一下 “不过某些意义上也还算是喜欢彼此吧，因为知道再维持下去对两个人都不太好”
茶杯盖又拧上了，他把眼镜上的雾擦干重新看起了账本。我撑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一方面还在接受这个看上去就很不着调的男人有一段婚姻的事情，一方面觉得这段对话真是又简单，又好像很复杂
【我们早到了，现在就我和他两个人】
手机里突然多了一条短信，我拿起来看，短短十四个字里居然能读出局促不安和江湖救急的语气
【你要约他先去喝点东西么？然后五楼有书店可以先一起去逛逛】我回复到
【靠谱】
【另外你可以让组长把订单号发过来，帮所有人把票取了，记得最后留下来两张邻座】
【嗯，知道啦】
年轻真好
我在心里默默地感叹了一句，在稿子上敲下了“爱情的种子都是在最懵懂的时候悄悄生根发芽，历经岁月和兜兜转转之后才长成能为彼此遮阴的大树”这样又套路又好用的句子
“嚯，那边把新人姓名还有宾客名单发过来了”
好不容易写了快一半的时候，老任拿着手机回头冲我喊了一声
“终于给啦？等好久”
“嗯，而且据说男方明天会来咱这安排婚礼布置，而且说了要见司仪，估计是要审稿，你今天得辛苦一点先把基础的内容写了” 老任扶了扶眼镜 “等会看看能不能从名字上做点文章，给这写一段吉祥话”
“行啊，新人叫啥啊？” 我抬头问道
“我看看……新娘叫王蕾，嗯你就取个含苞待放到艳蕾芬芳的寓意……”
“噗，为什么听上去有点三俗” 我扯了扯嘴角 “那新郎呢？”
“新郎叫……这名字不错，李昂航”
还咧着的嘴角像是一瞬间冻住了，我不可置信地重问了一遍
“他叫什么？”
“李昂航，你就取一个昂首……”
“昂首阔步，扬帆远航？”
“反应够快的啊，和我想的一样”
“他是9月4号出生的么？尚南区那边的？”我问 “新郎父亲是叫李逻么？”
“对” 老任有些困惑地点点头 “你认识？”
我没说话，眼前的一切近乎失焦地模糊起来。昨晚开始蠢蠢欲动的，情绪的困兽撕扯着笼子，在这一刻终于冲出来一口咬断了我的咽喉
“阿莫，怎么了？”
“我可能接不了这单了” 我朝老任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
“前任” 我从牙缝里憋出这两个字
老任的眼睛瞪得像是铜铃

13，
从笔记本上撕下一角纸，写下要说的话之后团成可以捏在指尖的小球，然后塞进吸管里，对准要通话的对象，一口气吹出去。纸团精准地打在后脑上，随着吃痛声一起被拿起来，展开，读完之后转过身来，回一个笑容或是中指
【我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弄成斑秃，为什么不用手机啊】
他回过来的纸团上充满着困惑和不满
于是我解释道：【我手机被老巫婆收了，说放学再给我】
【你这节地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吧】
【嗯，所以等下的笔记拜托了】
【你真的是……】
他回过头瞪了我一眼，我于是嘿嘿地傻笑
【话说回来，今天晚上六班那几个说要去江边放烟火，你要一起来么？】
【今晚？】
【嗯啊，不是马上要放暑假了么，去不去？】 他朝我眨眨眼
我点点头
【那晚上吃完饭，差不多8点多见】
【好】
【哦对，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感觉今晚是一个很不错的时机】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看皱巴巴的纸条，又看看他
【哈？什么话？】
他回过头，朝我坏笑了一下，然后将写完的纸条塞进吸管，对着我鼓起腮帮……
“李昂航！你上黑板做一下这道题”
受惊的表情之后，是下意识的吞咽和一阵干呕咳嗽
哄笑声此起彼伏，地理老师拍了拍讲台，激起一阵阵的粉笔烟尘
“早就注意到你在那搞小动作了，还有张莫，两个人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都怪你” 他低声说 “这玩意儿能消化不？”
“死不了，话说…你本来要说什么来着？”
他轻哼了一声，耳朵在我的注视下微微发红
这是我少有的，在开卷之前就觉得自己赌对了题的时刻
在即将去办公室报道的前十五分钟，我已经站在烟火下的河滩
14，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回的家。骑车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经过了什么地方，好像是懵懵懂懂地上了车，然后像是到点的微波炉一样，“叮”的一下就到了地方。
他要结婚了？
虽然也确实已经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可是他，要结婚了？
我像一块木头砸进床里，大脑混乱到变成一摊流心的煎蛋
“我回来了~” 自顾自地推开房门，听语气感觉很愉悦 “电影真的很好看，而且我照你说的留了票，和他又并排坐了诶”
“啊司马辣恭系你了”
“你怎么有点没精打采的？” 少年说 “还有不要把脸埋在被子里说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啊是么那恭喜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指戳了戳我
“工作上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有多棘手”
“是我从业以来最大的挑战” 我翻了个身仰躺着 “他到底是想干嘛？报复我么”
“遇到很难说话的客户了是么？”
“嗯” 我顿了一下 “算是吧，是一个有过不太好经历的熟人，他结婚让我当司仪”
“那你拒绝不就好了” 少年看了我一眼 “还是说老板已经接了单子没法退了？”
“嗯…能不能退先不提，主要是我没搞懂他这么做是什么目的” 我挠了挠头 “我去了显得我好像已经把过去的事儿放下了，而其实我没有。我不去的话又好像显得我有点心虚或者斤斤计较不大气，总之现在有点左右为难”
“这样啊……” 少年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
“那你要先找他谈谈么？先搞清楚对方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
“我还没想好” 我说 “他一条短信就能让我失眠一个晚上了，我不知道实际与他见面会怎么样”
“有些选择或者决策你并不能绕过去，就像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你只有亲自跳下去了才知道下面有什么，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做这件事”
“这句话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少年朝我眨了眨眼
“话说回来，今天怎么样？”
“很不错啊，电影很好看，我们聊得也很开心” 少年笑道 “而且他约我下次去他家玩了诶，只约了我一个”
“嗯，那是很大的进展了”
“我打算带点礼物给他爸妈” 他说 “他父母能喜欢我的话，说不定以后就能经常去他家了”
“很处心积虑啊小伙子” 我说 “拎一袋水果就行了，也不用太大动干戈”
“你之前去你喜欢的人家里的时候有带什么么？”
“嗯，我给他爸妈各买了一个电子手环，监测健康用的那种”
“那个有点贵我买不起”
“没有什么用，分手之后他爸妈也不会真的记得我” 我说 “你就当去别人家做客不失礼数地带点东西就行了，别真搞的很隆重，不然你自己和他压力都挺大的。你想想他下次来你家要给你带什么东西”
“嘛……也是”
少年点点头，然后好奇地往我这边凑了凑
“你都送过对象什么东西啊？”
“干嘛？”
“嘿嘿，我参考一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有点想送他一个比较能表达心意也有意义的东西”
“他不是喜欢看JOJO漫画么？”
“他都有啦，全套的。手办也好几个了不稀奇”
“那你包红包好了，很实在的”
“喂”
“开玩笑，开玩笑”我想了一下说 “什么都送过，小的送过动漫手办，大的话送过平板电脑之类的，哦还有自己缝的平安符……反正大大小小什么都有。去他家的时候我都拎了两大袋礼盒过去，也是希望给他家里留个好印象”
“你还说我处心积虑，你这算什么” 少年白了我一眼
“嗯啊，所以觉得自己很傻嘛”
“因为白花了那么多钱么？”
“不是” 我摇摇头 “因为那些心意给的太随意，是我自己将它变得越来越廉价了”
“唔”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你有觉得对方对不起你么？”
“有一段时间有过，后来觉得自己当时也是一厢情愿，以为维系一段感情靠奉献和牺牲就足够了。” 我苦笑了下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等价交易的，至少在亲密关系里不是这么算的。”
“那我……”
“嘛，我说这些倒不是让你提防着不付出，只是说不要超出你自己的承受范围，并且要珍惜自己的每次付出” 我说 “所以我觉得一本书，一包零食，一张唱片都是能表达心意的很棒的礼物。去他家里的时候也是，提供作为一个朋友该有的礼数，不轻薄也不过度殷勤，这样双方都自在一些。”
“我知道了” 少年点点头
“好了，接下来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我说 “等下吃饭的时候叫我”
“还是关于要不要和对方面谈的事？” 少年站起身来 “是你告诉我有问题比起自己乱猜，亲自去求证会更有效的诶。这个建议在你自己身上就不起效了么”
“我知道，我只是要攒一些勇气，和把一些不太好的情绪压下去先”
“那好吧” 少年看了我一眼，拉开了房门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和我说哦”
“人小鬼大，知道了”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翻出和他的短信记录，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
其中最后一条是他今天下午新发的，应该就是在我回家不久前
【明天我们会去店里谈婚礼细节的事情，你要是有空就一起？晚点我请你喝杯咖啡，就我们两个人】
“一起”，“就我们”，“两个人”
如果没有前面的话，如果没有之前的一切，这依然会是一句很棒的话
【最怕此生已经决心自己过没有你，却又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15，
这一切真是狗血得和八点档电视剧一样
十五分钟之后，老任，我，李昂航，还有他的新娘，会一起坐在接待厅里商量这场婚礼的细节。而现在，我坐在最靠里的办公位上，嘴里嚼着早就已经没有味道的口香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度日如年
我该笑么？还是板着脸？新娘毕竟是无辜的，作为服务业者应该以礼待人吧？可是笑的话他真的会以为我没心没肺到对那些事根本不在意吧？那对女方的时候笑，对他的时候不笑呢？ 妈的，好像智障……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门被人扣响了
“你好，任老板在么？我们是和您预约下个月婚礼的”
一声温柔的女声传来，老任赶忙起身去迎
“你们好你们好，快请坐”
老任招呼了一下，冲我看了看
我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然后一眼就看见那张最熟悉不过，又陌生至极的脸
他烫了卷发，眼镜的样式也变了。除此之外的一切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从里到外都不一样了。他身旁的准新娘挽着他的手，环顾着工作室里有关婚礼的一切，眼神好奇而充满期待
“咳咳，这是张莫，我们这里的司仪和流程策划” 老任小心地介绍着，声音有些紧张 “这是这次的两位新人，李昂航先生和张蕾小姐”
“二位好”
“你好”
我和李昂航对视了几秒，然后伸出手与他短暂地握了一下。后者的嘴唇微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也都咽了回去
“那我们就先从确认婚礼当天的人员名单开始吧。两位的亲朋挚友，怎么到场，如何安排坐席食宿，这些都是决定婚礼当天顺利与否的基础”
“好的，名单应该昨天发给您了”
“嗯，我们一起过一下，首先在至亲这块……”
也许真的是和行业经验有关，老任很快进入状态，和准新娘一起确认起细节。我与他坐在两侧，假模假样地盯着名单，然后在适当的时候附和几句，点点头。实际上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
空气被房间里的大象分隔成了两半，一半是老任与新娘，一半是我与李昂航。那一半在策划着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而我与他却经历着最尴尬的两个小时，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那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哪里哪里，我们一定让二位满意” 老任说 “二位其他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么”
“我想问一下婚礼的主持词，大概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李昂航看向我，突然开了口 “我不是很喜欢那种空洞的套话”
“还没开始” 我冷冷地说 “一个字都没开始写”
“那我想等下和司仪单独待一会儿，把我自己的故事加进去。蕾蕾你等下先打车回去吧”
“啊，行”
“你……”
老任又咳嗽了两声，冲我摇了摇头
“我也去买咖啡，你们先聊” 老任将新娘送出门，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 “难得重逢，叙旧之后可以好好聊聊未来”
门在我两眼前关上了。李昂航转过头来看向我，然后叹了口气
“你还在恨我么？”
“…………”
“我以为过了两年，你已经过去了。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想过是不是在打扰……”
“是” 我说 “以及你凭什么觉得，我已经过去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可以结束之后快速开始，不计较那些伤害一笑泯恩仇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回来究竟是什么居心？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我看着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我只是觉得，我欠你一个道歉” 他看着我说道 “以前我没有说，现在我想知道能不能补上”
“你在临近自己婚礼之前，才想到要和我道歉？你早干什么去了？” 我有些气急反笑 “你觉得我会接受么？还是你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才和我道歉的，你自己也无所谓？”
李昂航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
当初离开的时候，我感到绝望而挫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挫败现在依然存在。好像即使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以为自己能将坎坷迈过去的时候，只要他出现就瞬间打回原形。我告诉自己可以不在乎的，不自我怀疑和委屈的时刻重新浮现。说到底，重逢的我恨的也许不是他，而是此时这个不争气的，还困在当初的自己。
“从小到大，你真的让我很难办” 我用力瘫靠在椅子上，看着吊扇在头顶旋转 “有的时候理性到可怕，脾气差的时候又自私得要死。和我说未来的时候我也真的相信，等我鼓起勇气和我爹坦白，结果差点无家可归的时候，你又轻飘飘地消失了。现在回来告诉我你要结婚，你这个人真的是……烂透了。我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你这种人……”
“对不起，阿莫”
他轻声说
我突然觉得很疲惫，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累了，李昂航” 我扭头看他 “我也不想折腾了。如果你需要这个原谅，那我给你，你可以安心地结婚去下一段生活了。只不过要我主持婚礼这种事情就不要提了，我还没有圣母到可以再去当场受刑一次”
“我本意不是想来折腾你的。张蕾想要找城里最好的婚礼策划，等她定了之后我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我也犹豫了很久，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发过来，怕被拒绝。但最后还是希望你来帮我完成这个仪式” 他说 “年少的不成熟和不负责是我不对，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去满足，行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吞吐而局促，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对眼前这个家伙一无所知
“***的，李昂航”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的”
“咖啡来了，聊的怎么……”
老任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看了看我们，将手里的咖啡放下准备出去
“没事，任老板，我们聊完了，我正准备要走”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伸手打算拍拍我的肩，被我下意识地躲开
“行，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打电话来就行”
“好的”
李昂航缩回了手。我又一次听到了一句很小声的，带着叹息的“抱歉”
“怎么样？” 他走后，老任试探性地看着我问
我摇了摇头
“行吧” 老任说 “如果你真不舒服，我和他们说，这单我们不接了”
“不用，人定金都付了” 我说 “你叫南哥他们出个人主持吧，这次我就不去了”
“小子……”
“没事，你给我放个假吧老任，我缓一会儿”
老任点点头
“什么都会过去的” 他说 “你只是需要更多时间”
这句话听上去很虚，但其实也很实际
“就这样，我现在还在帮一个小屁孩出谋划策呢”我苦笑了下“明明情爱里无智者，我自己就是一摊烂泥”
老任拍拍我，在咖啡旁放了一根烟

16，
等能看到刘昊铭家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走不动了
他家那个小区在半山腰上，有一个特别长特别长的上坡。如果不负重的话说不定还轻松一点，问题是我手上还抱着两个瓜，背包里的水瓶也几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郭琤！”
我抬起头，被汗弄的有点雾蒙蒙的视线中勉强看见有一个身影挥着手向我跑来。在这个气温下，这么做是真的很厉害
“我看你一直没回消息，以为你迷路了就下来接你下” 他跑到我面前，将我怀里的瓜接过去“怎么还带了西瓜来？”
“给……叔叔阿姨带的……” 我喘着气，终于能腾出手来擦汗 “我以为没多远，还买了个大的”
“噗，辛苦你了” 他有些歉意地笑笑，顺手将我的包也背到自己身上 “没多远了，再坚持一下”
“好……”
他将瓜转到左手托住，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拉你上去”
我看了看，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走在我前面，他的背影刚好遮了点阴。那只手汗津津的，但是有力得让人安心
嗯，虽然我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但是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好像也不错
这种想法如果被那家伙知道了，一定会笑我花痴，然后又和我说一堆什么爱情很复杂，我年纪小不懂之类的话
什么嘛，哪有那么麻烦，喜欢的话就是喜欢
刘昊铭领我进了门，告诉我穿哪双拖鞋之后，自己踩着鞋帮将鞋子一脱，光脚跑去厨房放西瓜。阿姨帮我放了包，一直夸我懂事有礼貌。叔叔也在家，说刘昊铭总是提起我，今天算是终于见到本人了，我来之前他茶不思饭不想之类的。虽然不知道是客套话还是真的如此，我依然很高兴，特别是看到刘昊铭红着脸冲上去捂住他爸的嘴的时候
“你别听我爸瞎说啊，他这人有的时候特别爱在别人面前开我玩笑”进了房间，刘昊铭把房门一关，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床
“没事啦，叔叔人真的很好” 我笑笑
“嘛，不说这个啦，我这边买了博物杂志，要不要一起看？”
“好啊”
他从背包里翻出杂志，然后示意我也坐上来
“呃，我这是外面的衣服……”
“没事，我妈今天晚上要换新的床单被套”
他说着往我这边凑了凑，身上是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太阳的气息。 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有些生硬地板正坐下。刘昊铭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下，然后将杂志丢到一边
“诶？怎么……”
不知是哪里惹他不快，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突然坏笑着开始挠我的咯吱窝
“哈哈哈哈哈哈住手！喂！哈哈哈哈你干嘛！”
“拘谨得和小老头一样，即使是做客也没有这样别扭的吧”
“哈哈哈我错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鬼！吃我一爪”
不得不说我真的超怕痒，于是这次是真的完全顾不及形象，疯笑着和他在床上扭成一团。
“投不投降！投不投降！”
“哈哈哈哈，投降！投降！饶了我吧哈哈哈”
我笑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床上喘了一会儿。刘昊铭在我身边躺着，手里还拽着我的衣角不让我逃跑
“喂，郭琤”
“嗯？” 我扭过头，发现鼻尖与他的脸颊近的几乎只差毫厘
“你真的和我想的还挺不一样的”
“呃……嗯？”
“我一开始以为你就是个单纯的文科书呆子，整天拽文嚼字的那种”
“喂”
我作势要打，他嘿嘿地笑着躲了过去
“所以我才说我判断错了嘛，你和他们不一样，很多想法很有意思” 他顿了顿 “我挺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
我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我真切地感觉到高兴，是那种期盼了很久的暑假终于开始的高兴
“嗯，我也是” 我说 “以及你不是一个只懂解代数题的理科生真是太好了”
刘昊铭摸摸鼻子，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们一起看完了那本博物杂志，知道了座头鲸可以跃出水面6米高，兔子的红眼睛是因为眼球里有很多的红色血管，海马是地球上唯一一种由雄性生育后代的动物……我们还去看了他养的安哥拉兔，它安静地待在我怀里，像一团实体的云（而且真的很大只很重）我问他为什么要养兔子，他说他最早以为只是另外一个品类的松鼠而已，直到半年后才发现它比仓鼠长得大得多。哦对，他还说有机会想去我那里看雪貂，希望莫哥那个时候能帮忙搞定……
“我以后其实想做动物学家，或者那种地质学家，可以到处旅行的那种，那样书上的东西我就都能见到了” 刘昊铭将兔子放回笼子里，撑着头给它喂黄瓜条 “郭琤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摇摇头
“我还没有想好……我有挺多感兴趣的事情，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愿意把它们当做职业”
“唔…那就都去试试好了，到时候说不定就知道了” 他说 “比如我感觉你很适合当记者”
“记者？”
“嗯，那种能用文字还原真相的，写出很有力量的东西的记者”
兔子吃完了黄瓜条，他转过头朝我眨了眨眼睛
“听上去不错”
“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环游世界”
“要很多钱吧？”
“记者可以公款出游，地质学家在大学里有经费赞助”
“真的？”
“我爸说的”
后来我们还打了一会儿游戏，看了几集动漫。期间我给外婆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然后被叔叔阿姨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来，郭琤，这块是鱼肚子的肉，最好吃”
“谢谢阿姨”
“妈，我也要”
“你自己夹，还有喝汤的时候别出声”
刘昊铭吃瘪地哼唧着，我笑出声来，桌下的腿被他轻轻踢了一脚
“郭琤，今天来我们家玩开心么？” 叔叔问
“嗯，开心” 我点点头
“那就好” 叔叔说 “你们保持联系，有机会等回来的时候让昊铭来找你，初中的同学情谊很珍贵的，要好好珍惜”
我突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等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我问
“诶？” 叔叔有些惊讶 “昊铭没和你说过么？”
“爸，我还……”
“我们家9月份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

17，
天空从下午开始阴沉下来，在能感受到的低气压和肉眼可见的，像是灾难片一样覆盖的黑云之后，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将门口的雨棚砸得砰砰作响
我坐在台阶上，犹豫要不要抽老任给的那根烟。在手指间转了很久之后，我把它叼在嘴里，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烟气过肺的时候差点咳出来，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记忆里抽烟最凶的时候应该是在高中复读那年，从吃午餐的钱省出来6块买包荷花，一个下午就能抽完半包。直到后来被班主任逮住，我爹的皮带在我身上抽了一晚之后，我就再也没碰过这玩意儿
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吸烟的动作就是在不自觉地做深呼吸，将压力吸进来再吐出去，完成自我排空。当然这也是个歪理，吸烟不好谁都知道，排解压力也可以去运动，去听歌，去大吃一顿，去……
不，我不想去
我现在就想在暴雨淋不到的楼道里，抽完这根烟，别的都不好使
然而这个想法最终也没能如愿，因为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浑身湿透的身影出现在了楼道口
“郭琤？”
我有些惊讶地弯下腰确认了一下，少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搭在前额上，从头到脚滴着水，像一个在阳光下融化大半的雪人
“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去他家玩么，为什么不打伞自己回来了？”
少年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先回家洗个澡吧，不然会着凉的” 我意识到可能事情有些变故，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将语气柔和下来 “然后我听你慢慢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行么？”
过了半晌，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于是将烟掐掉，拉着他上楼
“换洗的放门口了，你出来自己换就行，好了叫我”
把湿透了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浴室里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夹杂着啜泣和吸鼻子的声音。那会儿帮他脱衣服的时候发现膝盖上有擦伤的痕迹，应该是回来的路上摔的。明明是在喜欢的人家里作客，又遇上了那么大的雨，依然坚持要回来的原因大概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很狼狈，但另一方面来说他是真的在很努力地保持体面
真是个怪小孩
十分钟后，水声停了。少年顶着毛巾走进我的房间，眼眶微微泛红
“他要走了” 他说
我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位，少年坐下来，歪着脑袋靠在我身上，瘫得像是没有骨架
“去哪儿？”
“加拿大，好远”
“他没和你说过么？”
“没有，今天他爸提起来我才知道” 他顿了一下 “他好像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来着，暑假结束他就走了”
“生气么？”
“有一点儿”
“那你和他说明心意了么？”
少年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他都要走了” 少年哽咽了一下 “‘会再联系’，’以后有机会’，这种话说得很好听，实际上大家很快就会把这些承诺抛到脑后了。当初说的时候大多数可能也只是客套话，就像以前小学毕业的时候写的同学录一样。他去到新的地方之后很快也会忘记我的”
“这样啊……”
我喃喃地应了一声，感受他头发上的水滴掉在我摊开的掌心里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和他一起做，有很多地方想和他一起去……” 少年低语道，语气有种隐忍的委屈 “他喜欢的漫画我补得差不多了，下礼拜的课堂分享我也打算和他组队来着，礼物今天也没有给到他，可是为什么就…要走了呢？”
“他家里的安排吧，可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告诉你也许是不想让你难过”
“我不需要这种隐瞒，就算听起来很善意也不行！这算什么啊？他凭什么觉得这种事可以不和我说啊”
“那你不也一直没有和他说过你喜欢他么，这不算隐瞒么？”
“我那是，我，我……”
少年撑起身子，张大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泄气地往后倒下，仰躺在床上
“怎么？”
“你很烦，别说了”
少年皱着眉踹了我一脚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脚踢得我很烦躁。我忽然觉得这一切的烦恼也许真的很没意义
“听到消息之后也憋着不和他说喜欢，下雨了也不在他家里等雨停，也不打伞，也不找地方避雨。自己像言情剧男主一样淋着雨往回走，哭也不敢大声哭，你的倔脾气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就那么好使？”我说，伸手在他小腿上拍了一下 “之后呢？他走如果是既定事实的话，你后面还要和他见面，还要和他坦白么？还是躲着他？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当记忆里的好朋友？”
“闭嘴！”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他都已经要走了，我就算告诉坦白了管屁用啊，他接受不接受到头来不都是要离开么？有什么区别？”
“也许这件事情到这里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那你还……”
“但是你自己心不心安是另外一回事情”
我盯着他，但是说的话好像是在说给我自己听的
“你什么意思？”
“他知不知道你喜欢他这件事情，对他离不离开都不会有太多的改变作用，因为这不是你们两个小孩自己能决定的。但是比起作为朋友活在他记忆里，然后自己用好长好长的时间去消化这些遗憾；追忆的时候想着【如果当初和他说了就好了】之类的结果，我觉得把想法全部告诉他，在即使不可能逆转的情况面前也尽力all in的选择更棒，至少他的选择不应该干涉你表达的权利和意愿。”
印象里我从未如此这样大声地，近乎低吼地他说过话。少年像是有些被我吓到，木木地看着我
“你可能是抱着让我来安慰一下你，告诉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让你可以自然接受这个结果的想法来找我的。换做之前的话说不定我也确实会这么做，毕竟如果你真的表白失败了，怪到我头上的话，我也算是自己当了吃力不讨好的大冤种……”
“我没这么想过……”少年撇着嘴低声说 “我只是想你陪我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速
“其实我自己今天也遇到了很混蛋很恶心的事情，重要的是我本来觉得自己完全不会在乎的，后来发现我自己还是会在乎，特别丢脸的那种在乎。”
“诶？”
”我发现自己总想着如果当时我能再理智一点，能再跟紧一点的话，是不是今天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这种想法在最早的时候持续了一年多，每次出现的时候都很心痛，生理上能感觉到的那种心痛。但这些年过来，我觉得这种想法根本就是错的。自己当时已经做到最好了，我有很勇敢地表达我自己的心意，切实地努力过，尽全力去撑着自己往前走了。所以在离开的那一刻，哪怕多一分，多一秒，对我来说都是无法再承受的伤害，因为我知道我已经对自己足够诚实，倾尽所有了”
“……”
“话说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自由的孤证】么？跳进深渊那个”
“呃，记得”
“萨特提到的积极的虚无主义里除了【自由的孤证】外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叫做【自为】” 我看着他说道 “物品是无法定义和改变自己的，因此【自为】这个概念只针对人有效，意思是人永远可以决定自己的行为，定义自己。哪怕是在不可回头的生命尽头，也可以决定自己要用什么心态面对死亡。所以即使他注定离开，你也不是没有选择，你所做的也不会没有意义”
少年愣了一会儿，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想想吧……” 他说 “今天我真的很累了”
“嗯，离9月还有一段时间。我叨叨半天也不是道德绑架你，你自己选就好”
我说，伸手拽住他的脚踝
“另外要睡回你自己屋睡去，把头发给我擦干了”

18，
这个夏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婚礼定在30号，暑假结束的倒数第二天。李昂航他们选了市区郊外的一个酒店，宴会厅被新娘要求布置成森林的样式，以此纪念他们在前年夏天户外徒步中相识的初遇
“没问题么？小子” 老任将剪刀递给我，有些关切地问
“没事，我就帮忙做一下布景而已，我心里有数” 我笑笑，将手里的风信子剪去花柄 “反正我也没事，今儿有三场仪式，不叫外包的话你也忙不过来”
“行，我也不赶你走，总之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你就提前回避一下，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了，放心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起身离开。我放下剪刀，将湛蓝的风信子插进簇拥的鲜花群中。这种花是最常见的婚礼花卉之一，而且通常用在新娘的手捧花里，意味着【纯洁爱情带来的喜悦】。
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它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花语。很有意思，叫做【享受短暂的人生】
人生苦短，念念不忘可能也不会有回响。尽人事，其他的交给天命
郭琤那孩子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两天，然后敲开我的房门，把他买的JOJO漫画送给了我
“干嘛？你不要了？”
“嗯” 少年点点头 “看到之后会难过。而且我到最后也没有很喜欢这个漫画”
“好吧” 我耸了耸肩 “所以你是打算尽可能把刺激项处理掉，不要睹物思人是么？”
“可能吧，有些曾经很喜欢的歌曲现在也有点不敢听了。我想既然怎么都会难过，不如提早适应一下会比较好”
“行，你想好了就行” 我点点头，将漫画接过来 “那我先替你保管着，你改主意的话再回来取”
“嗯”
“还有什么其他东西要处理掉么？”
“嗯，有” 少年指了指脑袋 “这里面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处理”
“噗，这种我可没法帮你”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让他帮忙”
“啥？”
少年顿了一下，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还是要告诉他我喜欢他”
“哦？怎么想的”
“我想了一下后果，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他拒绝甚至厌恶之后没办法再见面，但既然他已经要离开，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如果我告诉了他，他恰巧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也喜欢我的话，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会因为这份喜欢再相遇。而这种可能只有我自己主动争取才会出现。”
“所以你是决定All in了？” 我扬了扬眉毛
“反正我本来也没什么筹码，不如快意恩仇一点” 少年笑了笑 “不过如果结果不好的话，我可能还是会哭鼻子回来，到时候你不要笑”
“嗯，我不会的”
“那我回去啦，他31号去上海拿证件，我大概会在30号那天和他说” 少年走出门，之后又探头补了一句 “以及我和外婆说过了，她同意给你减五十”
“等会儿，委托不是一百五么？”
“没办法，外婆有最终解释权”
白嫖的小混蛋………
我自言自语了一句，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蓝色的风信子盛开得毫无保留
将最后的灯光调解完成，舞台的一切终于全部准备就绪了。再过一个小时，他和新娘就会在这个大厅里交换婚戒，共同许下誓言。我最后看了一眼自己装好的花墙，拿上头盔准备去骑车。然而走到一楼的时候，却发现老任他们聚在一起，神情焦急地商量着什么
“老任，怎么了？”我问
“诶！张莫，来的正好，那个主持……”
“闭嘴！” 老任一把捂住同事的嘴，朝我摆摆手 “没事，你先回去。这没你啥事”
“到底怎么回事？” 我皱了皱眉 “你让他说”
“南哥那边的司仪下楼的时候把腿摔了，现在往医院送了，估计赶不上婚礼。你要是……”
“别听他说，这个事情我们这能解决” 老任推着我往门口送 “你别瞎操心了，你赶紧回去”
“解决，你咋解决？你们随便找个人也来不及了吧，这不是砸场子么？”
“你别管！”
“行了”
我躲开老任的手，拍了拍他的肩
“稿子给我吧”
“小子，我都说了，你……”
“没事的”
老任的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冲他笑笑，让旁边的同事去拿礼服
“这只不过是另外一场婚礼而已” 我说
19，
“那一年顶楼加盖的阁楼/什么人忘了锁
是谁找不到未满十八岁的我
你是一滴滴隐形的眼泪/风一吹就乾了
只能这样了是吗/同时甜蜜与心碎
是你的幽默还是温柔
是瞬间烟火还是不甘寂寞/第一次你抱紧我”
他站在红毯的中央，左边的尽头是舞台，右边的尽头是新娘与她的捧花
追光灯的光束缓缓前移，照亮了新娘白色的头纱。我拿着话筒，看着自己这边的光亮暗下去，看着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朝新娘的方向走去
我曾经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在山里，在海边，在街心花园，在十字路口。头纱是日光，礼服是T恤，捧花是一根碎碎冰。然后我，是十六岁那年偷偷听梁静茹的我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抬头看了一眼，恰好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新人，于是赶紧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那是郭琤发的一条虎头虎脑的四字短信：
【我要去了】
我盯着屏幕，忽然笑出来
爱情这个东西，真的是深奥得很，又简单至极
那束光开始缓缓地向我靠近。我打开话筒的开关，还没有想清楚爱情到底是什么
但我终于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爱情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们都没办法定义”
我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厅内振聋发聩地回响
“但我想，一切应该是从在夏天里诞生出的勇气开始的”
【全文完】

哇哦哇哇哇哇哦zy大佬

看到zy大大，先赞再说！

好家伙，新文

顶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