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陈维崧的词作
（一）、陈维崧的词作风貌
陈氏作品数量惊人，在此无法一一详说诠解，仅能择选较具代表性的作品来看他的创作风貌。他的词继承诗经、新乐府精神，反映明末清初之时代氛围。写苛捐杂税、自然灾害、民生之哀，或是眷怀故国，咏怀古迹，均可存史。总体而言，他的「风格导源於辛弃疾，但开疆辟远，比辛词抑郁悲哀更重。他也学苏轼逸怀浩气，却因生活沉重，没有苏词的洒脱旷达。」文学史家认为：陈氏「以豪情抒悲愤，是陈词的风格特徵。他在唐宋之后异军突起，成为清词的一面旗帜」[4]。同是阳羡派一员的蒋景祁如是赞美陈迦陵：
迦陵者，西王母所使之鸟名也，其羽毛世不可得而见，其文彩世不可得而知。划然啸空，声若鸾凤。朝游碧落，暮返西池。神仙之与偕，而缥缈之与宅。[5]
虽然一般认为阳羡派以苏、辛豪放词为法，然而实际从词作来探勘，陈维崧的作品却是相当多样，豪放与婉约兼而有之。就书写主题来看，除了感时忧国、富有社会意义的作品外，亦有不少酬唱、缠绵绮情之类的作品。或有人要疑问这情形是否自我矛盾，主体是否自我分裂。若要说诗人自我矛盾，欧文．亚隆（Irvin D. Yalom）《存在心理治疗》提到：
人常常与别人和自己的某些部分分离，可是这些分裂的背后有一种更基本、和存在有关的孤独－－即使和别人有最愉快的互动，即使有圆满的自我认识和整合，仍然存留的孤独。存在孤独是指自己和任何其他生命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是指一种更基本的孤独－－人与世界的分离。
在存在的孤独里，诗人永远是最好的叩问者，也是生命难题的索解者。他试图跨越鸿沟，让相互的理解成为可能，让生命不断因为内在或外在的碰撞而意义朗现。[6]藉由陈氏词作，可以一窥词人眼中的世界，也可以从中拼凑出词人在语言境地里的栖居样态。就其词作的内容主题来分，大致有以下几个面向：
1、故国之思
陈维崧处於明清之交，清朝统治者在川陕一带镇丄压反抗者，作者所表现的思想情绪，就是这一现实的反映。他的词无论小令长调，多以豪情盛气出之。小令如〈醉太平〉江口醉后作、夜宿临名驿等阕，长调如〈满江红〉汴京怀古、秋日经信陵君祠等阕都属这一类作品。汴京怀古十首中有几首歌颂义侠，贬抑帝王，反对以成败论人，也有一定意义。如：
青溪路。记旧日、年少嬉游处。覆舟山畔人家，麾扇渡头士女。水花风片，有十万、珠帘夹烟浦。泊画船、柳下楼前，衣香暗落如雨。     闻说近日台城，剩黄蝶蒙蒙，和梦飞舞。绿水青山浑似画，只添了、几行秋戍。三更后、盈盈皓月。见无数、精灵含泪语。想胭脂、井底娇魂，至今怕说擒虎。     （〈尉迟杯〉许月度新自金陵归，以《清溪集》示我，感赋）
轻舟夜翦秋江，西风鳞甲生江面。瓦官阁下，方山亭外，惊涛雪片。一代蒋州，千寻铁锁，等闲烧断。只波间皓月，流光欲下，旧曾照，金陵县。     何处回马风挝鼓，更玉笛、数声哀怨。回思旧事，永嘉南渡，流人何限。如此江山，几人怜惜，斜阳断岸。正江南、烟水蒙蒙，飞尽楚天新雁。     （〈水龙吟〉江行望秣陵作）
是谁家、本师绝艺？檀槽掏得如许。半弯逻沙无情物，惹我伤今吊古。君何苦。君不见、青杉已是人迟暮。江东烟树。纵不听琵琶，也应难觅，珠泪曾乾处。     凄然也，恰似秋宵掩泣，灯前一对儿女。忽然凉瓦飒然飞，千岁老狐人语。浑无据。君不见、澄心结绮皆尘土。两家后主，为一两三声，也曾听得，撇却家山去。     （〈摸鱼儿〉[7]）
这三阕词哀悼明朝覆亡，亦暗暗感伤清军南下之际造成的灾祸屠丄杀。「见无数、精灵含泪语。」、「井底娇魂」，实是写清军入城的屠戮。「回思旧事，永嘉南渡，流人何限。如此江山，几人怜惜，斜阳断岸。正江南、烟水蒙蒙，飞尽楚天新雁。」则流露家国破灭的感伤。「君不见、青杉已是人迟暮。江东烟树。纵不听琵琶，也应难觅，珠泪曾乾处。」则叙述伤今吊古之哀痛，即使面对江东烟树，亦无法消除亡国旧恨、大时代的悲哀。


此词咏菜花，但却不直接明言「菜花」。词人设色明丽，把菜花写得鲜艳夺目，娇娜多姿，贴切而又传神。上片描绘旖旎春光，大地美景。先写「杏腮低亚，柳丝浅拂」，作为衬托，再写菜花「映粉红墙低，一片鹅黄」。下片写菜花的招蜂引蝶：「纵非花非草，也来蝶闹，和烟和雨，惯引蜂忙。」结尾更渲染出春光无限。
穠春冶叶朱门裏。弄东风、红妆初试。残莺天气香绵坠。怊怅最宜著此。     见多少、 江南桃李。斜阳外、翩翩自喜。异乡花卉伤心死。目断昆明万里。     （〈杏花天〉咏滇茶）
胭脂绣缬。正千里江南，晓莺时节。绛质酣春，红香宠午，惟许茜裙亲折。小印枕痕零乱，浅晕酒潮明灭。春园裏，较琪花玉茗，娇姿更别。     情切。想故国、万里日南，渺渺音尘绝。灰冷昆明，尘生洱海，此恨拟和谁说？空对异乡烟景，蓦记旧家根节。春去也，想蛮花胳鸟，泪都成血。     （〈喜迁莺〉咏滇茶）
这两首咏云南茶花之词，则异於前二阕单纯的咏物。这两阕茶花词，实乃附物寄托，别有深意。以比兴手法，寄寓无限的家国惆怅。「异乡花卉伤心死」、「想故国、万里日南，渺渺音尘绝。」表面写茶花，却双关了词人对前朝的追思。正因不直接说破，才有余韵无穷。
5、柔情绮思
水榭枕官河。朱栏倚粉娥。记早春、栏畔曾过。关著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麼？     无语注横波。裙花信手搓。帐年光、一往蹉跎。卖了杏花挑了菜，春纵好，已无多。     （〈唐多令〉春暮半塘小泊）  
湿云未歛香蝉。斜攲枕屏前。分明昨夜，依稀往事，院后廊边。     下了红帘擎翠鉴，悄不觉、笑靥微圆。蒙蒙脉脉，如尘似影，记也难全。     （〈极相思〉思梦）
黄入东风，绿来南内，梦中春水竛竮。个侬香粉，髣髴也曾经。还是簸钱堂上，当年事、有影无形。高楼外、珠圆莺脆，隔院已闻声。     衷情。浑欲诉，新愁点点，旧恨星星。奈一场春梦，不甚分明。此际银灯耿耿，罗衾湿、红泪如冰。难分手，满街细雨，愁煞梦回程。     （〈满庭芳〉纪梦）
以上几阕情词一如前人写情思幽渺，陈维崧写来自是宛转动人，情韵隐约内藏。比较特别的是〈贺新凉〉下片：
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颺。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作槀砧模样。只我罗衾寒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此词大约作於康熙三年，陈维崧的男性伴侣徐紫云成年娶亲。当时陈本身亦有妻儿，眼见同性情人紫云成亲，陈维崧在紫云洞房花烛夜写下这样的情词。词人多情诉情，无分男女，题材十分宽泛。[11]
6、应酬唱和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飘落。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欹栏角。     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好事近〉夏日史蘧庵先生招饮，即用先生喜予自吴闾过访原韵）
此词为酬唱之作。吴闾即苏州，陈与史蘧庵分手之际柳絮如雪纷纷。转眼间，初开的葵花，彷佛绣成的花朵一样美丽。红欹栏角则谓栏角花开正好。值此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作者与史蘧庵重逢共饮。陈自言依然如故，然而提及英雄失路、不得进身，以致穷愁潦倒，难免流露感伤。以索索风声收煞全词，平添凄冷之感。此词著重於自抒怀抱。上片以景语起头－－窗外柳絮飘落，转眼葵花新开，栏角花事正盛。下片则引发恁多感慨。「只吾徒犹昨」道出了怀才不遇者的自伤。结尾二句，含蕴不尽之意。全词以景触情，委婉含蓄。
     综观以上对於陈维崧词作的讨论，陈氏词不论在数量上或在取材上，皆有过人之处。小至个人情思、大致家国之事，无一不可入词。词文学在陈氏手中，已经翻转出一番新面貌。无怪乎高佑釲在〈迦陵全集序〉中记述顾咸三语，词至陈维崧，「纵横变化，无美不臻。铜琶铁板、残月晓风，兼长并擅。」[12]

邬国平、王镇远分析陈氏词学概念时提出三个要点：一、「推尊词体与对词内质的要求。词地位的真正提高，还有待词本身质量的改善，就是要根本扭转词为『艳』科『媚』物的习见，开拓词的新疆域。」二、「强调抒情写恨，寄寓亡国之思。」三、「肯定多种风格，尤尚豪放雄奇。」[16]
陈维崧的词学论述分类[17]，大抵如下：
涉及层面
〈词选序〉之论证
说明
文体论
「盖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
「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
推尊词体。
将词的地位提高，与经史等量齐观。
创作论
「要之穴幽出险以厉其思，海涵地负以薄其气，穷神知化以观其变，竭才渺虑以会其通。」
「今之不屑为词者，固无论；其学为词者，又复极意《花间》，学步《兰畹》，矜香弱为当家，以清丄真为本色；神瞽审声，斥为郑卫，甚或爨弄俚词，闺襜冶习，音如湿鼓，色若死灰。」
创作准则：以「厉其思」、「薄其气」、「观其变」、「会其通」，精深自命。
避免：「极意《花间》，学步《兰畹》，矜香弱为当家，以清丄真为本色」的流弊。
风格论
「东坡、稼轩诸长调，又駸駸乎如杜甫之歌行与西京之乐府也。」
反对花间、兰畹之香弱风格。
推重苏辛。


六、参考书目：
丁惠英：〈陈维崧先生年谱〉，收录於《文藻学报》第5期，1991年3月。页1－21。
丁惠英：〈陈维崧的交游〉，收录於《文藻学报》第6期，1992年3月。页119－153。
艾治平：《清词论说》，上海市：学林出版社，1999年7月。
李康化：〈阳羡词风的词学渊源与诗学背景〉，收录於《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第5期，2001年6月。页67－76。
李康化：《明清之际江南词学思想研究》，成都市：巴蜀书社，2001年11月。
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北京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6月。
清水茂：〈陈维崧的词〉，收录於王水照、保刈佳昭编选《日本学者中国词学论文集》，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5月。页364－376。
陈良运：《中国历代词学论著选》，南昌市：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8月。
黄   霖、袁世硕、孙静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北京市：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9月。
叶嘉莹、陈邦炎：《清词名家论集》，台北市：中研院文哲所，1996年12月。
叶嘉莹：〈记南开大学图书馆所藏手抄稿本《迦陵词集》〉，收录於《文史哲学报》第50期，台北市：台湾大学文学院，1999年6月。页253－267。
邬国平、王镇远：《清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1月。
苏淑芬：〈陈维崧怀古词初探〉，收录於《大陆杂志》第90卷3期，1995年3月。页34－48。
苏淑芬：〈陈维崧社会词研究〉，收录於《东吴中文学报》第5期，1999年5月。页119－159。
苏淑芬：〈陈维崧与清初词坛之关系研究〉，收录於《东吴中文学报》第6期，2000年5月。页131－171。
苏淑芬：〈从陈维崧与云郎关系论清初士人男宠之好原因〉，收录於《东吴中文学报》第7期，2001年5月。页161－200。
苏淑芬：〈陈维崧笔下之妇女研究〉，收录於《东吴中文学报》第9期，2003年5月。页161－200。
严迪昌：《清词史》，南京市：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8月。


邬国平、王镇远分析陈氏词学概念时提出三个要点：一、「推尊词体与对词内质的要求。词地位的真正提高，还有待词本身质量的改善，就是要根本扭转词为『艳』科『媚』物的习见，开拓词的新疆域。」二、「强调抒情写恨，寄寓亡国之思。」三、「肯定多种风格，尤尚豪放雄奇。」[16]
陈维崧的词学论述分类[17]，大抵如下：
涉及层面
〈词选序〉之论证
说明
文体论
「盖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
「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
推尊词体。
将词的地位提高，与经史等量齐观。
创作论
「要之穴幽出险以厉其思，海涵地负以薄其气，穷神知化以观其变，竭才渺虑以会其通。」
「今之不屑为词者，固无论；其学为词者，又复极意《花间》，学步《兰畹》，矜香弱为当家，以清真为本色；神瞽审声，斥为郑卫，甚或爨弄俚词，闺襜冶习，音如湿鼓，色若死灰。」
创作准则：以「厉其思」、「薄其气」、「观其变」、「会其通」，精深自命。
避免：「极意《花间》，学步《兰畹》，矜香弱为当家，以清真为本色」的流弊。
风格论
「东坡、稼轩诸长调，又駸駸乎如杜甫之歌行与西京之乐府也。」
反对花间、兰畹之香弱风格。
推重苏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