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们的孩子降生在朔日。小家伙继承了两人的好奇心，像是想更早些认识这世界，提前出来了十天。当这个小姑娘被枫婆婆捧到她父亲手里的时候，居然有点点水珠从那双朔月的黑眸里落出来。一旁的法师也表现出难得的正经，“我明白你的感受。”他说这话时一直笑意盈盈地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的女人，三个孩子的母亲竟红了脸。
决定孩子的名字花了一群人好一段时间。戈薇本觉得像弥勒给他自家孩子定的琉璃珍珠这种宝气的名字不错，和珊瑚讨论一番后终究作罢。她也问过犬夜叉的想法，他刚要开口脸色却忽地转沉。戈薇在那一刹那敏感地捕捉到了一缕游思，她找了个借口退出门徘徊于水田上，静静地望着浮冰映出的苍白美丽的脸。戈薇轻扯嘴角，水镜彼端显出苦涩的笑。犬夜叉还没有成熟到能完全掩住自己的想法，于是她就能从他表情的变化中知道他们都深深记得又拼命忘记着同一个名字。
那是个对他们非常重要，也如同逝者本人一般优美的名字。它属于戈薇的前世，一个强大美丽的巫女。
她叫桔梗。
戈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去介意桔梗的事。巫女死于四年之前，死在戈薇的眼皮底下。她的爱人一直都像爱她一样爱桔梗，即使桔梗已逝。但是这没关系，他如今珍惜着戈薇她——像曾爱桔梗般深爱着她。戈薇和桔梗一样幸福，甚至比桔梗更幸福。她活着，她和他有了孩子，一个很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儿。戈薇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她的生活是多么甜美呀，小小的晶莹的幸福，会一直捧在她的手心里呢。
戈薇努力撑起笑靥，回到了他们的房子里。犬夜叉正对着哭闹的女儿束手无策，他看见她回来立刻如临大赦欣喜若狂。戈薇心中的阴云豁然扫空，她菀尔一笑，朝他的方向走去。
“那个……朔夜。”
“是你想的名字？”轻柔地摇晃着怀中的女儿，戈薇问道。孩子很安静地重归梦里，合上了像她父亲那么灿烂的一双眼睛。
“废话，当然是我想的啊……”少年紧张又委屈地看着她，“难、难道不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戈薇望向天幕，一丝深蓝渐渐流入了燃烧着的明红。傍晚的暖风吹起了她没有束起的长发，看得犬夜叉一怔。
像许多年前的十六夜一样，戈薇轻轻地微笑着，“真的是很好的名字呢。”


【三】
像所有人类的普通孩子一样，朔夜渐渐长大了。她继承父亲的地方不是很多，只有一双绮丽的金瞳和头发的直柔。朔夜更像母亲，但却与母亲有些地方相异。她檀木色的长直发松松地用红丝带束了起来，齐齐的头帘下是一张清秀却更清冷的脸。她有着她父母都没有的，美丽又锋利、如同刀刃一般的眼。
犬夜叉有的时候会看着朔夜出神。他是个好父亲，会用爪子轻柔地替女儿梳头，把他打猎采回来的贝壳串成项链挂在她脖子上。他更是个好爱人——戈薇看得出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爱着桔梗。戈薇永远都无法忘记，朔夜三岁时的那个新年，久病不愈的枫婆婆居然奇迹般地能开口出声，并且流出了她这一生最后的眼泪。她拉起朔夜小小的手，苍老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你真像姐姐。”
戈薇对朔夜长得像桔梗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那些老一辈的村民都偷偷地叫朔夜“桔梗大人”。这件事最早被发觉是在朔夜周岁，那天杀生丸来了，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小姑娘，眯眼，冷笑道，“是那个女人。”抱着朔夜的犬夜叉霎时脸变得惨白，他没有反驳他，而是看着自己幼小的女儿，发出一声惆怅的、轻轻的叹息。
“哎，戈薇……犬夜叉叹什么气啊？”七宝拽了拽他身旁女人的袖子，悄声问道，却突然感到一滴水溅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惶惑地抬起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动在女人长长的睫毛上，光之下宛如小小的琥珀。
“……为什么你哭了？”
为什么她哭了呢。那明明是她最爱的爱人和她最心疼的女儿，而不是那个人。
朔夜有很强的灵力，也能灵活地运用妖气。她也跟戈薇学射箭，跟母亲当起了小小的巫女。她们接替去世了的枫婆婆，救死扶伤、祭神除妖。朔夜学得有模有样的，她的动作流利潇洒，技能之娴熟如同天生。但当她换下巫女服的时候，朔夜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她会跟七宝一起闹，会跟弥勒家的琉璃珍珠还有玛瑙摸鱼爬树摘果子。她也捏过自己父亲奇异的耳朵，揪过弥勒的小辫子。她春天会追逐飘落的花瓣，夏天躺在草地上和大家一起数星星，秋天烤热呼呼的红薯，冬天盼着再没有降落过的雪花。朔夜清冷的脸庞笑起来是非常甜美的。她不是那个清清淡淡的桔梗。
犬夜叉对朔夜的爱不会搀杂其它东西，戈薇相信。他们这个家庭是幸福的，并且会永远幸福下去。
可是还有一丝不安在心中沉淀，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跳出来折磨她的神经。她借着月光看向自己身旁的少年，他还是那么年轻，睡相像个大孩子。她凝望他良久，伸手理好他散乱的发丝，然后重新躺在他因为睡着而松懈的怀抱里。像几百个曾经他抱着她的夜晚，戈薇以后会一直这么倚在他的臂弯中，直到有一天她先他而去。
戈薇想，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何况问，又要怎么出口？
毕竟她没有必要跟一段追思较劲。


风里游过一丝味道——一丝奇怪的味道。从山顶来的，闻不出是不是妖气。
犬夜叉皱了皱鼻子，心情有点不爽。他眯着眼睛，视线穿越风雪，这点高度对平常的他来说是轻而易举，可临近朔月加风寒带来的无力让他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向上爬。
“嘁，这座山平时就没几只妖怪。我瞎操心干嘛……”犬夜叉刚想提刀往回走，就听见了微弱的一声惊叫。他的脸一下白了，急忙用最快的速度向山顶跑去。
戈薇发现有妖怪在她们身后的时候，它已经离她们不远了。她认识，这是一种智商低下、力量却非同寻常的妖怪。它布满血丝的大眼盯着她们，粘着秽腥的大嘴边流淌出粘稠的口水，静静地拉成一条线淌在雪地里。即使并非七年之前，不必借助犬夜叉的力量，她就能对付这只妖怪。但她现在，身边没有弓箭。
这座山一直都没有妖怪，她布过结界。可现在，它就垂涎着，贪婪地盯着她们。她的灵力——比预计衰弱得还要快！戈薇果断地把朔夜往后推，“快跑！”
“不要！”女儿头一次反抗她，双掌间浮现出透明的球体。她还是第一次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亲面这么庞大的妖怪，“灵、灵气弹！”光球一闪而出，正好打爆了怪物的眼睛。它忽然嚎叫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打颤的朔夜。戈薇毫不犹豫地转身护住她，她看见了朔夜那因为惊恐而分外苍白的脸。她看见她酷似桔梗的面庞上闪烁着金色水光的眼。朔夜是她的女儿，不是桔梗。
倏然而来的痛苦穿裂了她的脊背。很浓重的血腥气遮掩了一切——但戈薇此时却感觉从未有过的释然，她觉得之前关于桔梗的烦恼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这是她的朔夜和她的犬夜叉。这就够了。
【五】
犬夜叉来晚了一步。纵使他已把妖怪劈成万千碎片，它的爪子还是给戈薇的后背留下了重伤。他记得白雪被染成鲜艳的深红，戈薇的脸苍白如纸。朔夜抖抖索索地从她的庇护下钻出来，与他相同的眼睛里盈满了眼泪。在他印象里，女儿是第一次哭得这么悲伤。
他扔下刀，脑子是木的。他从朔夜身边抱起爱人，她绵长的黑发沾上了血水，脸颊宛如雪花石膏。她的两泓琥珀紧紧地闭着，像在忍受巨大的伤痛。犬夜叉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着她，让朔夜捡起铁碎牙趴到他背上。朔夜没见过她父亲这么慌乱的样子，他只说“抓紧点”就向山脚跳去，她听见他落地时骨头咔的一声响。他的身体微微一颤，然后接着飞似的跑。
朔夜把头轻轻地抵在了父亲的背上，眼泪沿着她的面庞划落，洇湿了一块小小的红。


【终】
戈薇死了之后，犬夜叉把朔夜寄放在弥勒家里，抱着戈薇的尸体消失了整整一周。回来的时候弥勒看见他腰间空了，只剩了一把鞘。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摆出一坛上好的酒，邀他对酌。犬夜叉没喝，只是把朔夜领回去了。
朔夜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弥勒的儿子玛瑙，两人看起来颇为般配。成亲那天犬夜叉没去，杀生丸倒是来了。他浑身上下依然是那种极其慑人的气魄。杀生丸盯着朔夜的脸，她美丽锋利的金眸却不惧。他突然挑起一抹笑，连玛瑙扫都没扫就转身而去，“你像她。”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彻底地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踪影。
犬夜叉在朔夜嫁人之后消失了很长时间，弥勒再见到他是在某个初霁的清晨。那时候他在给珊瑚修墓，她死得很安详，很适龄。他知道他也不久了，打算把墓开成双人的，省得儿女合葬他俩费那么多力气。
“哟，犬夜叉。”弥勒没有停下手里的铲子，招呼道。少年还是一身红衣，看起来没比以前大多少。而弥勒确实老了。
“是弥勒啊。”犬夜叉的声音很平淡，“那个……珊瑚的？”
“啊。”一铲一铲，旧日的泥土被翻开，连同回忆。“你好久没来看你女儿了。她再过个五六年也能当奶奶了。”
对方静默，没有声响。弥勒颤巍巍地抬起头，“说实话，你把她埋哪儿了？时代树旁边没有，食骨井旁边也没有。”
少年抬起他修长的手指，向红衣上一戳，“这里。”
他又走了，甚至不肯陪他留下来喝一碗留了这么多年的酒。其实弥勒知道，戈薇的墓就在十六夜的墓旁边，正对着一片湖。她没有墓碑，只有铁碎牙和天生牙插在那儿，作为陪葬的冥礼。
犬夜叉其实不止陪了铁碎牙，他连心都陪了进去。他刚才指的那一块地方，恐怕只剩了一片空明。
弥勒叹了口气。他停下铲子，闭上眼睛，然后朝泥土的怀抱里慢慢地倒了下去。
____________________THE END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