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厅里走来两道影子，一道肥一道瘦，盈盈笑语才揭开面貌，宫娥熟悉的香味在这里浓郁不散，是金庭碧苑的芬芳，流水涨腻的时节……鹅白的臂笼着红珊瑚串，呈上清茶。】
【咽下惊惶，悄无声息地拭去额头冷汗，赶走围绕在旁的女史。】
去别处伺候吧
【须臾之前，裙被酒泼污，不得已私僻出更换。等待新衣时，那边耳房隐隐传出几声呜咽。细窥来，竟是内侍省的赵给使，脸色乌青嘴唇胀紫，在地上痛苦蠕动。他似乎要去够身边的药囊，我只不过，顺脚踢开而已。】
【一个只会逢迎谄媚的人，又不曲从于我，更不必救了。】

曲江边遇到赵给使，并非无心的巧合，而是缜密谋划的定局。他也未必一无所知，可皇都中做事往往要寻些恰当的借口，以维持心照不宣的体面。内侍省是要紧的关窍，从觥筹中探听来年供给，内宫的属意，做来早已驾轻就熟，更不如说——这本就是商人经营的一部分。
第三次添酒时，这场闲谈才被不速之客打断。身着官服的寺人在赵给使身侧附耳，只能看见他眉头一蹙，转而便说自己去去就回。
夜还很长，不必介怀短暂的离席。恰巧一枚光滑的浮圆随波漂至面前，顺手从清淩江水中将它捞起，却不打算吃。今天第一个好兆头，应该留给符朝声。
酒已然凉了下去，比心中预料的时间长了太久。转过头，对被他留下来的随侍笑一笑。
“赵给使被什么绊住了手脚？不如我去寻一寻。”

红鱼隐没在轻薄的窄袖间，被主人的体温熨帖得温润，几乎像是另一层纤盈的肌肤。刀刃极薄，在日光下近乎透明，沁出微红的血色。我从不在禁庭中拔出红鱼，偶尔为之，也不过折枝弄花，以博佳人展颜。但无论多么美丽的刀，终究要用来杀人。
年轻的公主追逐着纸鸢，直到透明的游丝被多情的枝桠挽留，折翅的飞燕落入内庭。
：谁瞧见我的纸鸢了？
用轻声的呼唤当做诱饵，若迎出的并不是那杀死孤女的恶徒又当如何？无妨，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并不在意等待，今天只会是明宫里又一个平常的日子。但实在不寻常，迎接我的，是濒死的他。
无需闭目回忆，弱女身上的伤痕映刻在眼中。红鱼在风中呜咽出哀鸣，自颈肩划过心脉，流出了紫黑色的血液。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讳，只记着被送入怀中的一捧菱角，与被残忍侵害过的斑驳躯体。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我在尸身旁静默地等待，直到那串肮脏的血液缓缓落尽，红鱼重新光洁如丽人出浴时的明肌，方才收刀归袖。
：纸鸢怎么掉进这里来了，真讨厌。

奇怪，原应僻静的一隅，今夜好热闹。
这贼阉竖会不会办事！与姚氏错肩时（大义凛然献《官本十疏》的慧妃，此夜犹皎洁得如浴过月色），我恨恨地想，若非他涎涎瞪瞪，举一枚西明寺维那的香板邀约，我绝不要应允同他相见！彼时他卖弄的阿谀、凶恶之口舌，他吞吐的浑浊、衰败的气息，他泛黄的、却灵活转个不停的眼珠子，一齐向我威胁，这块肮脏的砧板将以我作鱼肉，再送予另一个铁面哗众的慧妃，另一柄欲使阿耶耀目的银刀。
我真不愿见他！然而，等等——猛地住步垂帘后，晚风与薄绸子缠绵，掀起一孔一孔的缝隙，我从中窥看去，赵给使从来没有那样安静，粗哑的喘息和最后一股鲜血永久离开了他的身体。三月欢闹的夜在腥味里冷起来，而我一壁畏寒似的拢紧臂中披帛，一壁脸在发热，抬一寸目光，入鞘的红鱼刀正归服于它的主人。噢，这真是上巳节意外的礼物。
忽闻另一段跫音，伸手将抱慈拉入帘后，轻轻附耳，一双眼亮如灯下的桑落酒。
“妹妹，你的纸鸢好肥。”
亲热挽住她手臂，那儿分明有一件坚硬的凶器，回身。“我簪的花落在宴上了，找到它，我们才好见姑姑。”

内臣多狡狯，不能让他有一丝可乘之机，话音落时已经起身，往赵给使离开的方向寻去了。曲江池边游人芸芸，越往僻远处走，身后隐约的箫鼓笙歌，便越衬出不寻常的冷寂。心中生出的不妙预感，果不其然在几步之后应验了。
“这……”
倘若符朝声在，想必只消瞥一眼，便能断其生死。而自从离开军中，就太久没有见过尸体，还是下意识地去探他的鼻息。片刻之后，才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指。
出了人命案子，果然还是要报官吧……正在原地揣度时，忽而捕到一声极轻微的响动。猛然转头，往廊亭看去。
“谁在那里？”

姨母正忙于同我讲，什么是佛心，而为何人需要有那片慈悲。幸而她拒绝觥筹交错，讲得认真，早已沉醉于她的那烂陀寺道场，并未注意她外甥的目光，早已投向了进进出出的庭院。将她唤起，我步入可悲的娑婆世界中。
“纸鸢才找到，花又掉了，要是被人先行瞧见了，捡走可怎么办。”
而这似乎拥有比明珠更亮的灯——姨母，这世界并不混沌，这有光芒，携裹着尘埃，遍满五浊世间。再投上我因宴酒而浑浊的双眸，才瞧清那所谓的亮光，我招呼从帘外进入的人，在裴老板搜寻的响动中，指出一条清白道。
“什么样的人，能有资格尝到红鱼？”
瞧，我显然并不拥有她苦苦追寻的佛心，才叫我连那刀下人都未瞧清，便已然站在一端，不顾前因地付之一笑。

【太多人举首瞩目，酒声杯盘乱，我所在的亭厢远比旁处森严。上巳节宴，长安百姓黎民有资格同享，我仍比大多数人高一寸，视野就清楚许多，可以说是迥然不同了。】
【人流有明显的去向，是我方才更换衣裙的楼厢，烛火明明似烧起来。借亮光辨认，生面孔窸窣交头，看来此时，不宜现身。但动静闹得太大，总不能视若无睹。毕竟，这席面尊贵，协理六宫的慧妃不能“无睹”，更不可“无能”。】
发生什么事？
【清钟似的声音发问，得令的卫士即刻便去往嘈乱的地方。】

我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擎着小筷在面前的冷盘里翻刚刚被我看到的小银鱼，显然这样的举动只有在无人在意的时候才可以做，比如现在。
：宋娘子，前头出什么事了？
宋娘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我索性丢了筷子，自己往前头去。
：算了，我自己去，劳您替我看顾着这碟子银鱼了。
：慧娘子，不若一道过去看看？宴在内闱，若真有个什么问题，也好能有个交代。
我走到慧娘子身侧，方才得了令的卫士也来回报情况，我蹙着眉听了，觉得这凶手着实胆子太大了点，皇宫内闱就敢做这种事，未免太过藐视天威。
：事已至此，若是没有个交代，怕是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