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坠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鼓，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御街行》范仲淹


“停！”
   浩然队伍在暗夜中行进。竟然无声无息，诡异之极。
可细细看来，这对人马身上多数负伤，或轻或重。神情中夹杂着掩盖不住的疲惫。这是历次征服其他门派所从来不曾有过的。因为他们拥有几乎是神祗的楼主。
斜斜的微弱月练下，领头的青年唇边轻轻吐出一个字，只是轻轻抬手，却极具威严。全军上下无声静止，莫敢不从。
暗色的星月光芒，寂寂流淌在他的身上，白衣似乎染上清冷之色，如萦纡之水。
“明日回城。”他丝毫不问同行绯衣女子的意见。口气温和，微微咳嗽，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命令！萧忆情似乎早已看出了他们的疲惫。或者，根本不止这样，对付出惨重代价的拜月之战，胜利在咫尺之间，楼主却不了了之，为数不少的属下们也颇有微词。
半时辰之后，洛阳周边方圆数里的小镇客栈，遍布听雪楼人马。
“再有几里便到洛阳，何故在此休整一夜？”一路沉默的绯衣女子拾阶而上，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听雪楼主慢慢转身，莫测的一笑，眼神寒冷而飘忽。不知在看如水的迷雾一般的夜色，还是这夜中冷傲寂寞的绯色蔷薇。
“因为，我们现在不能回洛阳。”他向绯衣女子走了几步，又转向他处，修长的手指轻敲朱栏。
绯衣女子眼里蒙上一层浅雾。疑惑的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
听雪楼主忽然指向栏杆之下，忙碌，休憩，尽显疲惫的听雪楼子弟。
忽而冷冷道，“咳咳……难道这不是大败听雪楼的最好时机？”
阿靖神色蓦然一肃，的确，若是说在归途上还有戒备的话，那么，洛阳之畔就是人心里最大意的时候。萧忆情究竟有多深的城府？
“可是，听雪总楼难道就弃之不顾？”阿靖想到什么似的向夜雾弥漫的洛阳方向看了看。言语之间带着似有似无的忧虑。
听雪楼主，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栏杆，丝毫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清浅，像是冬日的寒潭，“咳咳…阿靖，我们有多少仇家…你咳咳，也再清楚不过了。所有人大约都算准了我们今日会楼。”
“你是想，让他们互相争夺…”绯衣女子倏的想通了什么。
萧忆情不置可否，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似乎想走近一分又望而却步。终是，只说了一句 “咳咳……休息吧，明日还有许多事。”
洛阳似乎在眼前，又仿佛在天极之处……
在这时，不知有多少门派潜伏，欲杀萧忆情而后快。
像片片乌云兀自在天边翻滚……


第一章【雾之幻灭 】

血，已经冰凉的血，无声滑落到了指尖，一滴无光的血华，在洁净的大理石地面重重的散开来。轻轻的滴落，被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声中。蓝色手巾包裹不住的血，似乎比夜色更暗上几分……
自月前那场洛阳之变之后，虽说听雪楼主心智无人能及，暗中派人埋伏里应外合，各派均是死伤无数，听雪楼也着实遭受不小的创伤。
白楼的灯火便探宵不息，听雪楼内的人出出进进似是有做不完的事。
又是一个如此的夜晚，无月更觉黯淡。
一阵凉风掠去，暮春的花瓣簌簌落下，带着淡淡的香气，翩翩飞舞，沉浮之间，挣扎着、无力无奈着归落。纵然极尽娇妍，可没了生气的美丽，又是意义何在呢？
案前只有灯火明灭…摇曳映照着那个年轻病人苍白憔悴的脸，以及灯火都无法照亮的幽暗眸子。
绯衣女子早已披衣坐起，习惯般急急走向密室，终于在咳嗽声平复些的时候站住了，站在了听雪楼中最安全的密室门前。
仿佛想起什么，目光微微一变，推门的指节带着几分颤抖。静静的站在门外，没有转身离去，亦没有推门进入。
任衣袂随夜风低低舞动。


他们的隔着一扇门，似乎永远都不会打开…人中龙凤，大约都可以预见自己江湖之路的终点，这一点飘渺如雾，转瞬又会近在咫尺。如此缥缈无踪，刀头舔血的日子，真真谈不上甚么温暖幸福。
时间按仿佛静止，又或者他们之间就只有僵持罢？

门无声的打开，“阿靖。”他微微咳嗽说道…“咳咳…进来罢。”
绯衣女子，单膝点地行礼，“楼主。”
“何必客气，阿靖”他浅浅笑着，眼眸中闪过的却是苦涩。

火烛摇晃着…渺小的无法温暖这一对人中龙凤之间的生疏气息。虽是入夏了，可夜里的凉风还是让这个大病之人吃不消。
门开之后，他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方才起身的阿靖看到地上那一朵朵绽开的血花，以及有如墨斑驳血迹的手巾花蝶般滑落。
绯衣未动，门已无声关上。默不作声的走向他，递过了一盏药茶。时间似乎静止了，站在他身侧的阿靖闪电般出手助他化开药力。
恍惚之间，又想到了前几日，处理俘虏时的争执。
这番洛阳袭击竟然连风雨都有份。而且出动了风雨组织四大顶尖高手中的两位，据他们说秋护玉曾要亲自参与因事关重大被属下们劝阻。若然冒然动手处置，在风雨看来，绝对不亚于一种无声的挑衅。
那日，萧忆情似笑非笑，仿佛提起的是有关雷楚云的另一件事。“纵虎归山吗？”他一字字的说。
绯衣女子目光陡然凌厉：“你不能杀了他们。”
“当然，我会用他们来引出秋老大，这不是很好的机会么，阿靖。咳咳…尽管是咳咳……风雨头目性子还是…”他眼底燃起幽幽的黑色火焰。
“不！”绯衣女子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失去了青岚，她不愿再丢失什么，不愿看到他与雷楚云对峙，尽管那是必然。
萧楼主皱了皱眉，修长的手指轻击檀木案面，“阿靖你当清楚，今日风雨已成大患。”
“放了他们，拜月…拜月教一战后，听雪楼也需要修整……更何况，当年我们用了那样的手段……”绯衣女子缓缓低头，一时间不敢与他对视。
“咳咳…”敲击声戛然而止，萧忆情的手指不觉一颤，“我若是不允呢？”他话音未落。
阿靖忽然冷笑，神色讥诮“呵……我忘了，听雪楼主有什么做不出的。”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赶尽杀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杀了他们，若然楼主不允，阿靖将用自己的方式阻止听雪楼向风雨宣战。”
一度沉静的听雪楼主声中略带颤抖，“为了雷楚云，……咳咳……再度向我拔剑？”
那日阿靖终是拂袖而去。


    “阿靖，咳咳。”萧忆情清浅的唤了一句，将她从往昔唤醒。
“怎么了？” 阿靖轻轻叹息，“楼主早些休息吧，阿靖告退。”
    萧忆情并未挽留，绯影消失，若有若无的叹息飘荡在空气中。
   他心中自是想杀了风雨的“贵客”。
    理由有很多，可最隐秘的是——最强者只能有一个，不是么？他们之间必有胜负。
    他萧瑟地笑了笑…熄了火烛，室内顿时暗下来，窗外微光，隐隐能看到婆娑的树影，以及洛阳中的萤火之光始终是与这些隔了一层迷蒙的水雾，无月的夜晚，天空深邃如寒潭之水……他权衡之下，终是放了风雨的“贵客”，因为三月之后，听雪楼即将东扩。
    只要江湖还存在一日，只要人心之莫测还存在一日，血色便不会停止蔓延，如雾之腾起与最后的幻灭…………


第二章【荒芜雪原 】

   “楼主，漠北时局动荡，目下仍未探出各派底细。”一风姿绰约的紫衣丽人呈上一本手掌大小殷红的小册，犹如在阳光下光影闪烁的铁锈一般，猩红的风采。并未在白楼的前厅中显现一丝的异样。紫衣丽人妩媚半隐，平素的笑容尽敛。
    厅中蓦然静了下来，只剩白衣公子微微的咳嗽声。“近年，漠北各派咳咳…多数蛰伏于穆盟的势力之下咳咳……何以忽而聚众反抗？”一度沉默的听雪楼主苍白的双指间，夹着的是记满了漠北及其周边各派所能得到的一切情报信息。只是不知最后，又会有多少亡魂随之幻灭。是否冰冷的刀剑之光，终会让漠北冰原染红？
    “楼主恕罪，属下…属下尚未查清。”紫陌眼底浮起一丝慌乱，这几年，独独此次除了岔子。她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洞察世事的冰冷眸子。听雪楼的规矩她再清楚不过，阻碍了楼主的计划，恕罪？谈何容易。
    意外的，萧忆情只是莫测的笑了笑，看着精美镂花窗因日光留下的斑驳之影，让她下去休息。听雪楼主亮如秋水的眸子，浮出丝丝缕缕的笑意，意味深长的看着疑惑而去的紫陌。然后重执朱笔，慢慢翻开身边的文碟。
    房内寂静，只剩下身边更漏中细砂滑落。


不知何时，萧忆情似乎对着空气，轻轻说了一句，“咳咳…何事如此要紧，竟是要你咳咳…离开莺歌屿？”
然而空气中也有一个低沉的有些喑哑的声音回应他：“不愧是听雪楼主。”房间暗角不知何时已是站了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呵”萧楼主微微冷笑，“你若是能让咳咳…我不知，恐怕咳咳……要对我动手了吧？”
“昊天随夫人去了滇中，而且，在一月后拜访听雪楼主。”
短短数字，让他目光一变，滇中拜月教…那惨烈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一时间默然。
许久，萧忆情方才开口，：“你去想办法罢，不过…不要染指滇中，在他们到听雪楼之前……”一贯凌厉不容情的萧忆情也不由得有些叹息。
萧忆情缓缓伸出手，从袖中抽出一片雪白的锦帛，点点血迹如初冬之梅绽放开来。
“紫陌的情报是你取走的？难怪你刚刚不处罚她…”暗影中的人兀自笑了，看着阳光中的白衣楼主眼神有些惋惜又有叹服。
萧忆情不置可否，忽然轻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是啊，萧楼主是不会允许任何人的能力超过自己掌控范围的…”屋内暗影中人再度开口“就像高梦非…”
目光飘忽的听雪楼主刚刚拿起有着精美浮雕的金杯，碧色液体在阳光下照的通亮，瑰丽醇香。听得这句话，案上一声沉响，碧色液体被震出数滴，“你说的太多了！”听雪楼主烦乱的甩了甩指尖滴着的美酒。看似文弱的白衣公子身上杀气陡然大盛。
漠北之事暂时却也不便插手，虽说各派联合对抗，能多年统治他们的穆盟想必不是等闲之辈。现在介入无异于卷入翻涌的浪潮中，事态难以掌控。佯攻漠北，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恐怕，无人敢想，听需楼此次的目标竟是莺歌屿的龙家！
独占海域的龙家，越来越不把结为秦晋之好的听雪楼放在眼中，若不能控制，此物便不可留用。这便是听雪楼主一贯的作风，绝对不给任何人抬头看他的机会，同时他也在寻找平等的灵魂，萧忆情在这样激烈矛盾中挣扎着。
“总之，不能留着昊天。”他在瞬间平息了自己的愤怒，冷然的命令着。
黑衣人顿了顿，有些不悦，“我们只是合作，我不是你的属下。”
“是…咳咳……我也是在谈条件。”萧忆情愈加平淡的点点头，解下腕上系着的蓝色手巾擦拭着酒珠滑落的痕迹。
黑衣人终于按捺不住，握紧双手，转瞬间站在了阳光之下，“你根本是在威胁我！”
门已然无声的关上，室内骤然黯下，萧忆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咳咳……随你想吧。咳咳…不过你若然站在莺歌屿的‘日光’下，咳咳…当知道如何。”
一把利剑，闪着寒光而至…迅如电光，夹杂着凌厉的怒意击向了萧忆情，那黑衣人的眼睛里却在出剑的瞬间露出了认命的苦笑。因为，那抹致命的寒光此刻静止在白衣楼主的指间。
“好吧，我答应你。”黑衣男子再次隐遁于暗影中。“你最好守约，否则什么也得不到。”低沉的声音，在空寂的气氛中荡漾开来。


一把泛着青光的的剑，寂寞的轻吟。这算不上一把好剑。萧忆情的眼眸隐隐有着冰雪之光，以双指夹断了这把利剑。那人并不是个剑客，武功也绝不止与此。只是他太着急示弱，隐藏实力，漏了破绽。听雪楼主目光复杂，轻轻抚摸着断剑。黑衣人的确估计错了，他从不轻敌。
抚摸着断剑的听雪楼主，似乎想到了另一人，目光变换。
大约就是那个绯衣女子，只惜，那人却只对他显露了冰冷的剑光。
何况，舒靖容此时已去了江南执行任务。
不愿面对他么？
萧忆情慢慢放下了剑……
该走的，终是不会留下。


正是赶集的日子。滇南的小镇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挥汗如雨，衣袖成云。虽是阴雨天，热闹却丝毫不逊于往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伴着伴着时有时无的旱雷响做一片。其中，一个略带稚嫩纯澈与女子妩媚的声音在一行人中分外的明快。
“昊，这个好不好看？”一身着华美的少妇，随手拿起路边小摊的银饰，在鬓边比划着，一面开心的叫着同行英俊男子。而那男子只是迷茫的点点头，心里仿佛在想着什么南街之事。生生让那女子明媚的笑靥黯淡下来，有些扫兴的放下了银饰，礼貌的对小贩笑了笑。她正要说什么，忽而听到了霄汉上的隆隆巨响。沉闷，有说不出的压抑，似乎要倾吐出来。
“呀！”少妇一声轻轻的惊呼。而刚刚那个分神的英俊男子迅速护着她躲进附近的酒楼之中。街上的人群也慌乱起来，那些身穿色彩绚烂的衣装的女子们像一朵朵开在雨滴里的娇艳花朵，旋转着，舞动着。
“真是漂亮呢。”她扶着门框，冰凉的雨如天然水晶屏障挡在眼前。飘零的雨些许打湿了她粉色的裙裾、手指也因潮湿和冷气变得苍白。她微微的笑了。
“媚…”昊天，慢慢走过去，扶着她的肩，却蓦然的被反扣住。力道并不大，也让他着实一惊。“媚！”昊天不解。
“昊，你怎么了？这一路你都在想着旁的事，脸色阴沉的骇人。”江千媚松开了手，“是出了什么事？若然你不愿去听雪楼，我…我不会勉强。”她稚嫩的眼中落寞一闪，被强自遮掩而过，一如昔年……昊天忽然笑了，反握住她的手“没有，只是些小事。”他一面说着，一面扶千媚坐在木桌旁，这木桌虽不华美，却带着独特的古朴气息，围绕着这对年轻夫妻，宁静而美好。
千媚的眼神奇异，凝固在雨帘之外，微微的光亮照亮了雨珠，温润而高华。“好了，”昊天松了一口气，“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哪怕隐藏着冰冷与死亡，昊天心底深深叹息。雨帘之后的房屋，憧憧暗影，挥之不去。似乎还有人影，时而会遮挡住淡淡微光。
“不…”千媚缓缓开口，语气有些伤痛。“我知道的，那些，……”她伸出愈加苍白的手指，指向雨中“是莺歌屿的…”千媚始终没有说出杀手两个字。
苍穹之上，又是惊雷闪电滑过，沉沉的压下来。果然，在这个江湖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酒楼中其实是很热闹的……可千媚却像预见到什么一样，直直的看着昊天。
“今晚，我们就住在此处吧。”昊天说着，随手扔过一锭银子，抱着千媚走上楼。
“昊！”千媚缓缓闭上了眼睛，遮住了盈光闪动的眸子，低低说道“我知道……酒楼中的人也是，我们莺歌屿的…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昊天瞳中的温柔，完全不复刚刚将她强行抱上楼的粗鲁。“没事，只是，中土不甚方便。”他从怀中摸出她刚刚在小摊上看过的小小银饰，轻轻插入她乌黑的秀发间。
“昊，你多好呀，你什么时候将它买下来了？”
男子笑而不答，忽然反问了千媚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想回听雪楼，那里有你的朋友吗？”
“嗯…靖姑娘一直待我很好，还有吹花小筑中的铸剑师殷流朱…听雪楼主也从未因我不能完成任务责罚于我呢。”千媚笑容依旧明媚，伸手，用玉雕般的手抚过昊天的脸庞。
“殷流朱？听说，她…已经……死于南宫无垢之手了。”千媚的手，霍然滑下。
“什么？！流朱姐姐她…”
“好了，你休息吧。”昊天起身，心底却在冷笑，听雪楼主？千媚之于他也终不过是一件工具罢了。


此刻的洛阳还是晴好的天气。骀荡的风缕缕拂过。浓郁的令人沉醉的翠色间，一座白楼，孤寂的立于期间。
座上的白衣公子，面容依旧温和，瞳的深处流露的却是冰雪一般刀光。
座下俯身行礼的正是吹花小筑的七杀手。
“可听清指令了？”
“是，定不负楼主之望。”七人同声回答。
萧忆情微微笑着点头，冷冷的肃杀之气，随着笑容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