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岁暮天寒时，严酷的北风席卷过京畿的草木，它不留一丝情面，只将最后一点儿零星的绿意摧折殆尽。光秃的木枝在风里飘摇，衬得朱红色的宫墙也显出些寂寥味道。冬至节拉开这场凛冽的帷幕，由皇后做东，一场内闱冬宴将阖宫粉黛们聚在这处。可惜脂粉战场里容不得男人涉足，徒留一众佳丽们长袖善舞。】
【步若生莲，一路静默无声，步履辗转，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穿过绮陌蜿蜒，至宫宴之地时辰光恰好。紫禁城巍峨，那金黄色的琉璃瓦片，重檐殿顶显得格外辉煌，皇室的无上尊荣也一应显现。】
【玄墀扣砌，玉阶彤庭，轻抬绣花履拾阶而上，足下所蹋处却是冰凉。廊前柱下，精曜华烛，流光溢彩映与脸侧，投下一团融融的暖色。殿门之前，雕屏绣栋，琉璃宫灯里的熠熠光芒，透过镂空花纹的屏画映在身上，如挥笔于宣纸之上，晕染出暗影如流。抬眼去瞧，妃嫔媵嫱已有些许落座于前，裙袂随脚步而翩跹，一扬绣着金丝海棠的绢帕款款落座。】
【衣香鬓影，尽态极妍，太上皇后与坤宁后主高坐殿上。 沉浮掖庭多年的女君们，言笑晏晏间自有章程，左右都是一片妥帖祥和。龙氏自觉无趣，越性儿眼波一转偏向身侧，那是冯华妃所在。】
【桃眼一弯，朱唇轻启】从前太后娘娘总拘在西苑不露面儿，竟不知道原来与皇后娘娘关系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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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南楼方唱罢一出杀业深重的霸王戏，陈词滥调的故事直指千秋月别西楚将，道的是生逢乱世无英杰，匹夫才敢称枭雄。屠戮太甚的逞强骁勇标榜功绩之人，可厌可鄙的伤及无辜临江指马之辈，那些经年憾怆消弭在人间旦暮，也徒留于戏里春秋，化作纷纷扬扬天地一场白，直盖过蒙昧世人沸反盈天的热闹去，踏雪痕消。】
【风飞绣幔桓庭而过，吹得青釉春瓶里枯峭蓬枝竞折腰，霰雪迎晖时，霁色当空也为皇城走过的寥落人影渡上亮色银边。孔雀翎缝补的羽氅经美人玉甲挑下些被岁月浸润得发白的片片轻绒，往时回忆就那么悄无声息泯逝在不见天光的风雪里。】
【坤宁殿燃起炭火盆，风声浅啸星火欲湮。中宫之主不喜豪奢，却为今次华宴添置了瑞兽熏炉，猊烟缥缈，余烬散入锦屏画堂里，始终未燃尽的花枝早已被风干了陈年，空余下馥郁芬芳在人声喧嚣处渐渐消亡。】
【红梅结缨玉牖下一盏灯，鼓乐齐鸣于目下荣华刻画的钟鸣鼎食里，醉糯吴音在耳，端的是笙磬同音比目连枝。小龙氏恰如噼啪爆开的炭火，在金边镶炉的纵容下愈发与满室祥和格格不入。她两弯新月美目如镜，照见垂帘屏风后华衣美服上缀绣着的各色繁花，她如丝清音曼妙，启口时便道尽盛筵表象声色下暗藏的波谲云诡。】恰凡胎登对，天命难违。
【极目览过欢宴华客云鬓高鬟、簪钗金辉，再落至高座之上的两宫之主锦披着的霓羽“戏袍”上，眉山微挑，执牙箸挟起盘中一方扁食，正落在小龙氏面前的窑烧瓷盘里。】
那么多日浸月楼的戏都是白看了？大殿之上哪个不是翠宝雍华其乐融融，金银珠翠映照下，哪个又是敛势深沉一脸肃状？你既看不懂其中玄机，倒不如三缄其口，正襟危坐扮观音。

【巍峨高耸的碧瓦檐角下，坠着锃亮的铁马铜铃，那檐铃在飘摇中览遍风雨动荡，亦看尽残雪寒霜。凛冽的风掠过时，便能激荡出一片叮铛的清脆声响，恰如天翁的虚空一指，为紫禁谱出的咏叹长调。】
【金乌普照，却照不进这座幽深的琼楼殿宇，席间华灯溢彩，烛火吡剥、默然垂泪，暖黄色的宫灯立在殿落四角，将一众红粉婵媛的心思，小心翼翼的隐匿在这团晦涩的光影里。譬如眼下光景，落座三千佳丽，人人戴着一副乖顺恭良的面孔，她们的锦衣华服下是白骨红妆，口蜜腹剑里自有算计考量。】
【女人们在掖庭里沉浸的久了，阴谋诡谲便会沁入骨血之中，生出一片被阴翳覆盖的荆棘丛来，从此附着在娇嫩的面皮之下，像佛堂里的一尊神像，悲也是喜、怨也是喜。如此才惯用慈眉善目来粉饰太平，或抚掌称颂攀附、或缄默韬光养晦，百转千回的心肠中，各有各的周章。大抵铿锵开锣，一如你方唱罢我登场。】
【龙氏静瞧华妃挟来吃食，却不与其有半分客套，而这玉盘珍馐亦堵不住龙氏女的朱唇巧嘴。大抵是阖宫皆做玉面菩萨，唯未央宫里尽出欢喜佛陀，嬉笑怒骂、颠倒众生——】
瞧你这话说的，真佛们都坐在那儿参禅悟道呢【眼风一瞥两位娘娘，又回转过来】哪轮得着我来办观音呢？不过是佛前三千众，可僭越不得。
倒是咱们的华贵妃，太后娘娘既是您表姑母，依我瞧满紫禁城谁也越不过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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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袂纷飞的幻象还在脑海中交织，管线丝竹之音已渲染出光怪陆离的梦，朝圣者俯首拜观音，高台之上的观音佛使又何尝不是凡胎肉体借来神明谕旨，粉饰起宝相庄严的假慈悲。】
【大殿庑顶遮天蔽日照不进金乌寸缕光，璃纱灯光华流转，摇曳着诸妃金钿翠冠上清碎绿影，我自举目而望倩人笑语，泠泠琅动的珍珠碎宝还簪在列座姝秀的雾鬟云鬓间。珠服馔玉的荣华客，各态极妍的玉面娇，皆是鹅氅狐绒庸装竞华，将娇容遮掩在晦暗不明的背光处，心思各异自有度量，教人猜不透，看不穿。】
我可不信神佛。世人信奉神佛者，哪个不是失意潦倒两眼空空，说什么参禅苦悟，实则常伴青灯也不过是三魂七魄尽去，神鬼自来偷。
【发间簪着的步摇上垂下一串绿玛瑙，随轻笑间流曳珠光，美眸扫过席间宾媛诸姬一张张妍丽面孔，心底间自是满满不屑。】依我看，没一个心诚意笃的佛前三千众，还不如那忠贞不二的信天翁。
【丹青笔勾勒着佛陀座下观音婢，上位者眼中又是繁花如锦仕女图。我不信神佛，向是个红尘里的糊涂仙，嗔痴笑骂，沉湎锦绣，自也乐得做个富贵安耽的梦里人。】
先有太上皇后凤仪万千，再有坤极之主端庄持重，由得你在此品评一二？【我不慕威名，不恋高权，富贵伴我生，锦绣偕我行，矜傲刻入骨，写进命格里的字眼注定是贵重无双。闻言也只嗔她一眼，不见半分责怪之意。】
不过你说得倒也没错，我生来万千宠爱集一身，皇城里安享富贵十数载，自是风华绝代天下无双，岂非常人可比。

【席间觥筹交错，鬓影流香，不类尘寰。龙氏亲执了金樽斟酒，澄黄色的浙江香雪，酒味醇厚浓甜，盈盈落入杯盏间，恰似盛进一碗澄澈透亮的琥珀光。半边身姿斜靠檀木小几前，眉黛楚楚间，她自有一番丰肌秀骨、疏懒风流，却又非南方的温婉碧玉那般娇弱，是北地胭脂独特的气度韵道，于这隅阆苑琼阁里的女流中自成一脉。】
【龙氏一贯眼光挑剔，她环顾阖宫上下，冯华妃委实是那位顶出挑的艳角儿，丰姿秾粹如碧桃初放，于京畿富贵处娇生惯养出的明艳娇姝，自然不是其他远赴紫禁的妃嫔们可比肩的人物。不同于冯氏贵女明媚如骄阳的美，她则是绽在暗夜疏香里的一株蔷蘼，香艳下是细密的刺，靠得太近了便会被割伤。】
人逢绝处才问鬼神，你生来便与忧虑无缘，自然不需神佛庇佑。只可惜，三千众好做，信天翁却难求——
【诚然是极艳羡她这轻狂脾性的，大抵是生来便已看惯膏粱富贵、锦绣繁荣，如今名利厚薄轻如鸿毛，情爱深浅反倒重如泰山。轻抬酒盏，遥遥向她一敬，桃花凤眼中蕴出几分亲昵的笑意来。】
我偏是品评了又如何？咱们太后仁慈，皇后宽厚，自然能容得我这番肺腑之言的。来来来，这一杯，是祝咱们的贵妃娘娘好运常在，富贵永存~
【入喉辛辣，再然后便是酒香馥郁漫上心间。只可惜垂治四海，高座明堂的圣人不是忠贞不渝的信天翁，他与三千粉黛只能扮成欢喜鸳鸯，能得一时另眼相待，几刻圣眷垂青，已是难得的机缘，宠冠六宫焉能长久？不由喟叹，她贪爱欲，我恋风流，其实殊途同归，只诚心祝她能做永恒盛放的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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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愿纤纤指，悬腕金樽上，尺璧寸阴里，小龙氏执玉碗盛来琥珀光。桃溪柳陌，珠履三千，她自借来殿中烛光斜倚花案前，青黛翠袖撰写着肆意风流。她遥举羽杯敬风月，一派慵懒姿容与周遭喧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契合相得益彰。我迎过她手中盏，酒液滑入喉，品味出时光陈酿出的厚重与沧桑，抬眸间正对上桃花眸中难见的一抹亲昵与温情。】
趋炎附势都能做，独善其身却难求。三千众如芸芸众生，遍览过后也寻不出个出挑的，而信天翁也仅仅只是孑然一身的独行客。你瞧这阖宫美眷哪个不是抱玉握珠的佼佼者，还不是乖乖臣服在两朝女君的凤仪下，她们怯得是这无上权柄堆砌的荣华，她们毫无底气，只能泯然众人矣。
【我的底气是源于什么？太后吗，可她不过是我的表姑母。我的底气源于身后氏族簪缨的数代荣光，我生来便是九天翱翔的凤，高不可攀的月，无论是天山雪还是秋江水，招手间自有人千里跋涉为我寻来，她们又如何与我争？】
我自然是不同的。膏粱子弟纸醉金迷安享荣华，不过是百年基业犹在，项羽也不敢乱称雄。
【榴齿红唇，兰麝生香，坤宁的酒太醉人。我看着眼前嚣张了满身艳色的野蔷薇，惊艳了世人的野性之美，恰恰是她立身名芳丛中的根本，拔掉茎叶上扎手的刺，也许便不再是蔷薇。】
喧夜热络，自能容得下你这番肺腑之言。此一杯，望来日，敬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