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御花园】——九蕖金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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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场绵绵秋雨，荡涤了槐序的浮尘，驱散了仲夏夜的闷热。）
（月前夜半贪凉，擅作主张支开了半扇轩窗，遂风寒湿邪入体，翌日清早便抱恙在身，告假卧榻静养。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接连服下十余剂苦药，方见痊愈之态。偏生贵妃娘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拘着我在钟珍馆将养了小半月，终竟松口应允我出咸福宫门放放风。）
（昨宵就遣小太监往长乐宫递了信，我则提早了半盏茶的功夫抵达九蕖金粹，旋即从兜里掏出一只白馒头，十指灵巧翻转，馒头捏碎后抛入荷花池喂锦鲤，但见游鱼如梭、争相竞食，眉间愁色霎时消饵，乐得合不拢嘴。）
唉哟！莫要争抢，各个都有。（话音甫落，若散财童子般大手一挥，又撒了把鱼食。）

【从长乐宫过来，宫城繁冗偏杂的甬道已教我摸得熟络。东里御园中的蔷薇紫藤不负厚望在一阵密过一阵的秋雨中败下阵来，团团紫云零落，我揭开雨幕，踏过芳馥的绛紫色香泥应阿沅之邀往九蕖金粹去。】
【愈近足下愈切，最后竟从对面小径中小跑着过来，细碎的急促的脚步声在晨曦下的廊渠里徹响，像跳动的心，一面隆隆作响的牛皮鼓。风吹来的当口，醉红的雪颐上淌着汗，极细小，微露，晶莹地挂在颊侧绒绒的汗毛上。我站在与她相隔几步的桥头，微微喘着气，盈盈站定，看她面庞康健而红润，仍旧一副往日嬉笑谑俏模样。】
【一颗因她连日告病的心方落进肚子里。扬起春黛色的眉梢，脆声喊道。】好呀！是谁在这儿行菩萨善事，竟也不带上我！
休想叫着鱼儿只念你一人的好处，【说着，便将她手里仅剩的半个白面馒头夺过，亦撒了一把鱼食，又偏靥问道。】阿沅，可是已大好了？

（疾风扫落叶，遍地金黄的银杏叶堆积，紫禁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不知不觉间已然侵染了浓浓的秋意。怎奈我并非悲春悯秋的文人骚客，见惯了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四季更迭，俨然成为这冗长甬道目不别视的匆匆过客。）
（自诩目达耳通，闻跫音辨人，俟一串细碎且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廓，应是伊人姗姗而来。秋日的一道暖阳照在她白皙的脸庞，隐约窥见那抹因疾行爬上芙蓉玉面的绯红，殷殷关切脱口便出）慢些走，莫急莫急！
（及至阿砚踱步至我身侧，耳闻其一声娇嗔，指了指鼓鼓囊囊的小兜，摇首叹息）你这话可忒没良心！你且细细回忆回忆，但凡有赏心乐事，我何曾忘却过你？
（手肘撑着汉白玉栏杆，托腮望向她）风寒早已大好，是昭贵妃娘娘太过谨慎罢了。

【池中塘下的锦鲤翻腾，目自上而下观去，犹如一团翻涌的红浪，偶现的莹白的肚皮则如碎玉，水波一荡就清清碎在湖里。鱼儿天真蒙昧，一味游聚在廊下，为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饵食雀跃，争先恐后，好似我俩忠实的拥趸。】
【望之有趣，软洋洋地弯起一双春山柳黛，眸有所指。】看呀，多漂亮的锦鲤。那只红黑花纹的最是贪吃了，比旁的鱼儿多吃了好几口呢。
【凝眉斜睇她腰间鼓胀圆润的一只秀囊，秀面崩起，足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催发，像一支汲蛮养分的芰荷在早春的风中盈盈粟立，一如她的主人。】这话倒也不假，你还藏了甚么稀奇玩意儿在这“锦囊袋”中？贵妃娘娘如此眷爱，想来应是怀藏珍宝才对。
【朝她一揖，徐徐笑开。】还望阿沅勿要藏私，亦令我开一开眼界。【继而杏眸俏兮兮得一眨】我也有新鲜事予你听！

（池塘里一水的宽菏泽，只是却不如夏日荷花叶的水亮，红鲤鱼在前，后随着三两小鱼儿，抱着双腿学着它们的样子摇头摆尾。）
哎，若是我变成那神仙画里的红鲤鱼精会是什么样儿？（小眉山蹙起，复又改口）算了——你瞧我又在说笑话了。
（双目微眯，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睇去，似发现了新大陆般雀跃，嘴角稍稍上扬）可不是嘛！你瞧那只红黑花纹的锦鲤，肚子吃得滚圆，游得都比旁的鲤鱼慢些。
（倏尔，变戏法似得又从兜里掏出一只秋日的酸石榴，握在手里个头小小的，皮不光、肉不满，果皮开裂，即使五脏庙咕咕叫，闻着酸果味也难以开怀。）兴许是这一方水土不养石榴，旁的都秋果繁盛，独独它酸果涩味，教人难以下咽。
（好奇心作祟，星眸顿时一亮，立马附耳过去）甚么新鲜事？阿砚快诉与我听听~

【噗嗤。抿着嘴儿笑起来，笑意跳进圆眸里莹如寒星。】
【我便用这一双盛满星辰的眼睛望向她，笑她娇憨逗人的痴想。】我只在话本子里听过鲤鱼修道前年化成人的故事，还从未听过从人变成鲤鱼的。【志怪小说里，精怪拼命化作人或为报恩，或为历劫，有或是心怀不轨的骗情修炼，他们总觊觎渴望着借由人身行事，得偿所愿。】
【可我们，既已生作了人。为何还要去做一尾无知无觉的鱼儿呢？】
【不待将这个乍现于灵台的犹疑思辨明晰，又见她说起那只胖肚锦鲤，立时忘个干净。欢欢附和道。】可不是嘛！那么笨活像、活像是——【悄声说】御膳房管事的安公公！
又来唬我了，贵妃娘娘怎么赏你酸石榴吃。古人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或许这石榴果也如此罢。即不好吃，为何还留着？扔了便是了。【同她打趣，却并不于此题相缠，只急于同她诉说奇闻乐事。】
【眉弯似新月，乌丸如墨石。】前几日你病着，我想你并不知晓，御园里的秋海棠开了，花团锦簇，引了好些彩蝶于花朵四周飞舞，热闹极了。我们捉蝶儿去罢？

阿砚所言甚是，从人变成鲤鱼，竟比志怪小说更荒诞无稽。
（诚如她所料，小小的“锦囊袋”包罗万象，怀珍藏宝。倏忽间，掌中悄无声息握着个小面人倚靠阑干，瞅着活灵活现的孙大圣，他大叫一声“俺老孙来也”，可神气了。最令我心驰神往的，是师徒四人不离不弃，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我听着都有些心动，天真地以为是不是捏一个和自己模样一样的面人，便可以变成师徒五人？）
（我知道，这番心里话若教旁人谙晓，笃定暗自讥笑我痴心妄想，好好的窈窕淑女不做，想什么拜师学艺，普度众生，却无畏向阿砚袒露心声。）若是唐僧师傅多被妖魔鬼怪逮几次，收我为徒也未尝不可呀！
（识海浮现御膳房管事安公公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的模样儿，忍俊不禁道）他俩纵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神态举止也有七八分肖似。
（扬手轻挽伊人玉臂，笑语晏晏）贵妃娘娘的赏赐，自然样样皆非俗物，至于那酸石榴——是我来时差遣路过的小太监上树摘的~
（偏首静聆其言，登时喜上眉梢，眸盈秋水）好呀好呀！阿沅这便吩咐奚女回宫取团扇。

【等待奚女取扇子的间隙，我从她手里接过那颗皱皱巴巴的酸石榴。】
【黄里透红的窄袄子一裹，内里藏着无数颗晶莹剔透的红玛瑙，分明是小小一粒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拿阿沅的话尾做始，与灵识中描摹出一副师徒五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前往西天取经的图景。那浮想联翩的画面里，阿沅是一位身披袈裟的女佛子，却偏生洋洋得意如孙猴，不由抿唇咯咯娇笑起来。】
【眉弯嘻嘻，抚掌笑道。】好呀好呀，我看呀你可以当个女弟子，今次于孙猴子之下做个二师姐也未尝不可嘛。法器嘛——【墨瞳滴溜溜一转，眸风乜向她手中锦袋。】有了，就是这么个内藏乾坤的锦囊袋！
【奚女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将一柄水青色掐银丝边的棠梨团扇送来。轻摇时粼粼微光，似如梨花在风宵中颤栗。分花拂柳过，明溪芳径裁，以臂挥开一大朵斜刺里探出的花枝时，突闻得“嗡”一声。】

“雾縠作房珠作骨，水精为醴玉为浆……”
（然我掌心攥着的那颗酸石榴，外罩一层粗糙的黄皮带着大裂口，指腹摩挲凹凸不平，果肉干瘪且涩口，实在辜负了杨万里的溢美盛赞。面露惋惜，唏嘘嗟叹两声，俄而将这颗其貌不扬的石榴递予阿砚一观。）
素闻怀远石榴甲天下。石榴皮薄粒大，似珍珠、如蜜饯，咬下去满口生津，唇齿留香。下回我做东设石榴宴，还望阿砚不吝赏脸赴宴，品鉴一二。
（娇音萦萦 ，字字句句皆说到心坎，两靥笑意更甚）愿承你贵言。倘若他朝能得偿所愿，我定沐浴焚香斋戒，以答谢菩萨庇佑。
（奚女敬呈上一柄棠梨团扇，恰好瞧见一双玉色蝴蝶穿花度柳，迎风翩跹。二人蹑手蹑脚紧随其后，俟阿砚扬臂挥开横生的花枝，压低扇面欲将二蝶尽收入囊中，一道嗡鸣声由远及近，令人心慌意乱，寒毛卓竖。）
糟糕！那不是蝴蝶，是会蜇人的蜜蜂！阿砚，咱们快躲起来避一避。

【我手里还攀折着一枝花，花瓣蜷曲盈露，各色的花在院子里开地闹哄哄，自自由由，争奇斗艳。而不速之客正在这一团和气下蛰伏着，这待我与阿沅展臂投向彩蝶仙娥地裙琚之下时，耀武扬威的鼓动着一双薄翼，嗡鸣是他振翅的号角，直朝面门而来。】
【我与阿沅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矮身，探臂捉住她雪腻的腕子，提裙朝园子外头跑，身后的奚女宫鬟也跟着一应拔足，一连串的跫音纷乱响起。】阿沅快，快点儿，我们往那边跑。
【攥着花枝的手遥遥一指，正是一处小池，同九蕖金粹相连。谁知那海棠花枝在此刻却做了引蜂的招揽，只见那蜂将军不依不饶的往花枝上扑，吓得立时松开了牵着阿沅的手，花枝一同乱舞，深红浅粉的落英纷纷扬扬。】哎哟——【眉尾吃痛，捂着额角惊叫，往日里和气圆莹的一张娃娃脸立时垮了下来，鹿似的小圆瞳里盛了一盏又盏子的秋泓，一如沾了水的面团娃娃泄了气，败下战来。】
阿沅，阿沅【小声哭叫着，一壁朝她招手。】快来给我看看，是不是破相了啊？【继而恨恨，只敢讨口舌便宜。】好可恶的一只蜂，下回别叫我歹了去！【因这一遭变故，两人再也没有什么扑蝶赏花儿的好雅兴，一路期期艾艾地由阿沅伴着回长乐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