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蜗牛，背着房子行走。
我喜欢我的壳——乳白色，蜿蜒浅橙色条纹；有庇护的安全感，把风雨挡在外面。外面的世界总是好大，伸长了触角还够不到边际。这时候他会坐在树枝上笑我，嘴唇弯成好看的角度。
他是我的精灵。
绿色的翅膀，半透明颜色，形状好像蜻蜓。
这是一片寂静的谷地，只有我和精灵。我见过几只蜻蜓，伶俐的家伙，扇动着四片薄翼，迅速飞离然后再不回来。


她总是快乐，明媚得像第一缕晨光。我们会在湖边一聊一个下午，从一朵新放的睡莲，到谷地那边毛茸茸的蒲公英。
精灵偶尔也和我们一起，淡绿色嘴唇弯成好看的角度。可他更多时候还是一个人坐在树枝上，吹那些吹不完的曲子。
她喜欢和着精灵的曲子跳舞，扬逸的翅膀，在风声边缘纷舞月光。我视野里飞扬着她的影子，银蓝色诗行，无法形容的绝美。
我不断做着关于天空的梦，却没有勇气向精灵开口。他最近不快乐。空气一样看不见的不快乐——这感觉很怪，却像我想得到翅膀的愿望那样真切。


那天蝴蝶飞到湖那边看风景，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找他谈，尽管不知说些什么。
“你喜欢她，对么？”精灵坐在枝头，眼睛盯着手里的一片树叶——满树叶子居然都变成了两瓣的。
“才没有！”我努力直视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墨绿色眼睛，尽管全无底气。那双眼睛的主人没有看我，只把玩着叶子，嘴角撇成一个微笑。
“你留不住她，真的。”他蓦地侧过脸看着我，倒把我惊了一愣。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盛夏的艳阳，碎成叶隙班驳。
他没有回答，默默把揉碎的叶子抖进风里。
“该走的总要走……”他摇头，姿态优雅，“总有一天她要走的——就像那些从谷地飞出去的蜻蜓，离开，就不再回来。”
他跃离枝头，扑打着淡绿色的蜻蜓一样的翅膀飞向澄澈的湖。


几天之后，精灵的话应验了。
不辞而别。
我寻找着谷地的每一个角落，哄骗自己相信她只不过躲在哪个角落捉迷藏。我知道很傻，但我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寻找下去。
“算了，别找了。”绿靴轻巧地踏在我面前的草地。“不是打击你，但是，如果她真要走，你没有可能找到。”他盘腿坐下来，墨绿眸子里有淡色的悲伤。“想想或许外面的世界更适合她罢，这谷地还是太寂寥。”
我不要听！不要！我把头藏在壳里，又体会到那无法比拟的安全感。沉重的壳，因为心太脆弱。
他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壳，石子和枯枝造成的伤痕在他的指尖愈合。低吟的咒语，灼烧般的痛顿时变得清凉。
我依然埋头哭泣。她寻找外面的世界去了。她不再回来了。
其实我还有精灵啊，况且在蝴蝶来之前我也很快乐啊。可世界为什么回不到从前？她和他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要再想了，我累了。


蝴蝶不在的日子，我和他都很沉默，他甚至不再像原来那样吹曲子给我听。
我们并排坐在好高好高的树枝，凝视着水洗过一样颜色的天空。

“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说一声？你不知道我们多担心……”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蝴蝶回来了。
她告诉我们她飞到了谷地那边的那边。那里有星罗棋布的村舍，再远一点，还有繁华着没有停歇的城。
蝴蝶回来了，生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奢求翅膀，我情愿保持现状就好；依然经常聊天，但我更喜欢听她讲。城市里有比树还高的房子，四脚甲虫载着人们在房子间跑来跑去……现在她知道好多事情，连精灵都没有讲过的神奇事情。
“假如你有翅膀，我们就飞到那边的城市去，把精灵也带上。”每次，她总是这样说。
“我舍不得这棵树。”我觉得精灵的话有点伤人，却也没说什么。他又回归到原来的冷漠，对周围的一切——只除了他的曲子。


夏天在流淌着湖光的那些午后迅速流失。
我坐在草地上，安详地看她扬着羽翼舞蹈。墨蓝色蝶翼，勾勒梦一样的幻境，连笛哨的音乐也开始缥缈……时间凝固了，她被定格在空中，接着，折了翅般径直朝湖面坠去！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笛哨掉落在地上。
她安静地睡着，柔弱的模样像风中零落的花瓣。我和他坐在旁边的莲叶上，压低了声音。
“没有办法么？”
他摇头，闭上墨绿色的眼睛，头埋在手臂里。“蝴蝶的生命只有一个夏天，她注定要走。”
“为什么我们不是？这不公平！”
“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去，只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好多日子……”他声音并不清晰，肩头颤抖着绿色翅膀。


她终于醒了。
“对不起，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她努力朝我笑，蓝眼睛却被泪水打湿， “我希望在你印象里永远是最美丽最耀眼的……”她挣扎着，墨蓝色的翅膀力不从心地垂了下来，那深深的绝望没能逃过我的眼睛，“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她问我，笑得那样明媚。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地摇头。
“因为我在乎你啊，”她仰头望着天空，“这样彻底地支取我的自由，就是为了让你也在心里分享我的飞翔啊……”


她情况愈来愈糟，醒少睡多。我和他就安静地守着，不知道上一句问安会不会成为诀别。
“夏天就要结束了……”精灵的声音有一点憔悴，眼睛望向很远的远方。

璀璨星空，我坐在她身旁，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最后一点点生命也开始断续游离。
“你来的那天有好多星。”
“我喜欢星……就像天空的翅膀上的银色粉末……”她神往地注视天际，“我喜欢这谷地，喜欢那棵双叶树。”
我别过脸，不忍让她看到我落泪。
苍茫天幕，光点一闪，划出明亮的痕迹。
“你知道对着流星许愿就一定成真么？”她天真地望着我，不谙世事的蓝眼睛空洞而散乱。“来生我想变成一个人，那样就可以保护你了……为你砌一座玻璃的大花园，种满玫瑰……”
来生？许愿！
我看到枝头那默默祈祷着的身影。


那年轻人注视着我，墨蓝色眼睛里充满迷茫。这是他的家，城市蜗居。
那个晚上的片段在脑海里清晰依然——
墨绿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当然。但是……她将忘记曾经的所有，并且……不再懂得你的语言……你，愿意么？”
“我……愿意。”我颤抖着但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精灵的泪水打湿墨蓝色翅膀……眩目的光……
视线慢慢清晰，精灵和那棵三叶树都消失不见，身边坐着的年轻人，有一双幽深的墨蓝色眼睛。
“呵，这就是城市呢。你喜不喜欢这里的夜空？”
玻璃窗外是楼房线条僵硬的脊背，被灯火映的通亮的狭窄天空，几粒星星孤单地眨着眼。
我摇头。
又点头。
他不再听懂我的语言，那么还读得懂我的心么？


我知道他不快乐。
他有很多的数据要算，很多的电话要接，很多的人要应酬……他很多时间忙着，很少时间陪我。
我是不是很自私？其实哪怕只一起散步我就会很满足啊……
偶尔想到精灵，那个长着浅绿色翅膀的家伙，对一切还是那样漠不关心么？还坐在那棵三叶树上吹曲子么？在我们分开的那个晚上，他告诉我说他曾经也有自己的所爱，只是，不知怎样挽留。他说羡慕我，可以这样执著……他的真爱又是什么样子呢？会是另外一个精灵吧？她很漂亮，支棱着和他般配的柠檬色翅膀……
我隔着玻璃缸望着他的背影。虽然是人，他骨子里依然保留着蝴蝶的敏感脆弱。雨里挣扎的蝶，淋湿翅膀也渴望云层背后的自由。他有时候一个人闷在那里，拼命地忙；有时候又和我讲很多话。
“你要能听懂我的话该多好，我的蜗牛。”
我拼命点头，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思，想抹去不属于这蓝色眼眸的阴霾。
可他为什么看不到？
没有玻璃做的花园，没有许诺过的玫瑰花。我只看到彼此都在软弱地学会妥协。
记忆里的蝴蝶正离我而去，那灵魂已然忘记飞翔。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找回从前旋舞的蝶翼。直到有一天，他叹息着，用茫然的蓝眼睛望着我：
“嘿，你知道么，我真想自己是只蜗牛。”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找到他的。好像，路原本就写在脑子里？
独自一人，守着他的树和寂寞的谷地。墨绿的眼睛里不再闪光，唇边也不再扬逸着骄傲的孩子气的笑。错觉么？他居然是半透明的，像一个绿色的影子，单叶树在他身后影影绰绰地摇晃着枝桠。
“啊，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要的。”他疲惫地笑了，靠在他最喜欢的那段树枝。“变形之后你们都会忘记从前，你愿意，是么？”
我点了点头，眼睛噙着泪水。
“也好，重新开始也是结局的一种罢。”他抚摩着我蜿蜒着浅橙色条纹的壳，“你很勇敢，情愿付出所有，真羡慕……”
就在说话的时候，叶子正纷纷坠离枝条。
“你会去那里，当完成最后一个许愿之后？求求你，不要消失好不好……”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并且预感到他和这三叶树似乎都在飞快地离我而去——为什么总是对一切无能为力？为什么曾经拥有的美丽总要如此无情离弃？
他笑得好灿烂，好温暖。他站起来，向我伸出手臂，墨绿色的眼睛里闪过晶亮的潮湿。“不会啊，假如爱还存在，精灵就不会消失。”
“那你去哪里？”我急切地。
他优雅地欠身，悄声喃喃道，“化为一缕风，然后守望我一生的爱与幸福。”
刹时，满树的叶子竟纷扬着轰然坠落，浅绿色翅膀，消失在叶的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