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正七年元月十五，帝幸御花园，携诸妃与公主踏雪赏灯】
【新正上元夜，凛冬犹徘徊。一场盛雪午后方霁，山河缟素，不见东皇绮色。天明去，夜半来，月照长阶，滴露为霜，甬道上积覆未消的春雪，两畔梅柳更显清峭。晚膳后宣召宪昭仪徐氏、谢美|人与罗才人伴驾，又及皇女四人，寻饮芳长廊赏灯。淡看沿途留下几串或大或小、清晰深邃的履印，似飞鸿印雪，雁别惊山，恍然已是登基的第七个年头】
太康，要歇歇吗？【眄问身侧体孱的幼羽，未及小十五答对，双耳又被声若銮铃似的嘤咛充盈，无奈笑嘱】因骢、因晚，你们两个慢些，仔细脚下。
【元宵张灯，是为崇孝、也是为家国。若无开封决溢之患，去岁该是个丰年。古人说君王无道，是以天降灾|祸以谴之。扪心而问，自践位起也算尽瘁事国，奈何江山多恙，我实在不解天意。寒风萧瑟，吹皱氅衣裘领，亦吹皱了眉心，兀自哝喃了句】
民间有开灯祈福之俗，想来宫外市井中，今日该是不夜之天了。
【华灯下矗侍中官三人，守着一方条案。上置文房四宝，还有不计枚数的彩笺待用。当首者朝銮仪俯拜后道明，此乃奉中官谕旨所备，为圣上御园赏灯时添酬助兴。垂眸巡睐一应雅物即晓皇后玲珑心意。宽慰之余却不免谙生些许憾惋】
君为天，百|姓求安乐、求丰衣足食，皆向天祝祷。朕的心愿，又该向谁求呢？
【自哂罢回望三妃，刻下或因天寒料峭，佳人粉|颊红晕更浓，似沾了酒的胭脂未化开，竟也别有风韵。温笑着示意她们凑近些】难得皇后心意，你们有何愿求也不妨写写，兴许天官赐福显灵呢？【又朝四女之中的长姐道】太兴，你是姐姐，也带着妹妹们去顽吧。
【其实哪来的天官，她们的天，自然是我】

明宫高衔的檐角又一次笼盖在层叠的新雪里。
悠悠荡荡剥落雪花的午后，胡倦从长乐宫溜出来，陪我一起躲进形意馆翻看那些画册子：我把纸页翻的唰唰直响，拥在厚氅里的肩颈突然一抖，不妨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为了避免尴尬，我把细瘦的指尖点在画卷上一个女人的侧颊，问胡倦那女人为什么肯把珍珠贴在鬓角上。
后来胡倦告诉我，那叫面靥，是曾经一些贵妇人喜欢的装束。于是在黄昏朦朦胧胧笼罩起云照堂的空当里，我端着铜制镜子，把一颗莹白圆润的珍珠贴在额心做花蕊，用口脂围起一圈描了一朵五瓣梅。我的额心顶着那朵五瓣梅，陪天子慢慢穿行在月下寂静的长廊里，娇女们雀跃的欢声踊跃地钻进耳朵，我侧过身，悄悄对罗才人说：“这叫面靥，好看吧？”
随侍宫人手中的八角宫灯在众人越加颀长的身影后摇晃着，我把眼光放远，才能看到朱圣绪的背影停下来——隔着叽喳欢跳的小女郎们，邀我们一齐往前去。于是慢踩的履显得有些匆匆，直到廊下端正的一方长案从隐匿中现出真身，才忽然有点胆怯地、不动声色地后撤半步，端起的手拢紧了雪一样白晃晃的绒氅，穿堂风不合时宜地吻过我的面颊：果然又是一个喷嚏。
——多谢这次不算太响。
那么这之后，无非是几句柔柔软软的唱诵：“陛下体恤、娘娘心思细巧，妾虽未及祝祷祈愿，已感万幸。有陛下在侧，今日所求，必皆灵验。”
（482）

（对于生来孱弱的太康公主来说，冬日的每一次出行都像是岁月的馈赠，来之不易。伴生的痼疾同我缠斗多年，每年冰封雪落，便是它气焰最为嚣张的时节。我只能像棠棣书房里与授文的夫子斗智斗勇的顽皮学童，在它因医官的妙方被迫打瞌睡的时候，偷偷遛出药气弥漫的风来堂，见一见冬日里雪香云蔚，红梅凌寒的盛景。）
（因是夜间伴爹爹游园观灯，贴身照料的傅母最是上心，唯恐我受寒再跌进药罐中，临出门时，里三层外三层，应景地将我裹成了圆滚滚的浮元子。爹爹的温声关切传来，才从颈边一圈柔软的白绒里抬起了脸，又特地扬了扬声调，已昭示自己康健无虞，好让爹爹安心。）
：“多谢爹爹关怀，阿福不要紧的。
（望见爹爹被凛风鼓起的鹤氅，较之傅母为我打点的衣装，实在显得单薄。便又举起大氅下抱了一路的八角白铜袖炉，将它往爹爹手中递。）
：“爹爹你冷吗？阿福把手炉给你用。”
（园中长案陈列的笔墨纸砚是为放灯祈愿所备，年少的公主不由也开始垂眼思索起自己的愿望。直到看到身侧的幼妹，方暂且停住了芜杂的思绪，笑对她讲）
：“晚晚慢些走，仔细再——”
（“再像去岁夏日那样跌倒。”一句叮嘱还未讲出口，蓦然想起彼时二人在亭中勾指成约，要将小女郎在雨中跌倒的事情作为只有彼此知晓的秘密。故及时改了口，温声道）
：“仔细摔倒啦。”
（460）

（伴着新年到来的是晚晚公主可以得到她想要的较往年更为华丽繁复的新衣，只因身量长高了许多。午后的阳光照入寝宫的一角，那里置着晚晚公主的梳妆镜，从中挑拣出心仪已久的用珍珠攒做的雪花，正配今日雪景。）
（夏日于我而言是最为难熬的，反观带着凌寒的冬季却是我最喜欢的季节，若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外玩雪就更好了。不过唯有一点不好，每逢冬日，于娘子亦或是阿桃总要将我从前——大约是两岁时，非要将雪人抬进屋里，以致于第二天醒来看到雪人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而嚎啕大哭的事拎出来反复鞭尸，经过最开始的挣扎和试图抵赖不认却无济于事到如今已可面不改色的轻飘飘的辩解一句：没读过书，这是我用眼泪换来的成长。）
（廊下的烛光在雪中摇曳，宫人手中的宫灯指引着前行的方向，许是人小腿短，我须得多迈两步才可跟上爹爹的步伐，幸好在出门前我坚决拒绝于娘子将我裹成粽子，是以步子虽急却也算稳当。）
晚晚想要跟上爹爹和姐姐
（话音才落就听见太康姐姐的叮嘱——虽然姐姐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不曾说出我们的秘密，可我的耳尖还是不争气的红了，小手摸上姐姐的大氅，里面好暖。）
太康姐姐好像比晚晚上次见到姐姐时好了许多
（435）

【呼——好冷，雾色又生三分沉。热气自口中出，呼出一圈白团， 在过后的刹那以肉眼可见之势化成一缕雾弥散在空中。日中之雪，与屋檐并肩，是春渐迟，有凛冬之境。蜷缩在白滚貂毛间的粉面儿，舍不得颈周温热，只探出巴掌大的小脸儿，露出红扑扑的两颊，翘首楚盼。鼻尖泛着一点红，似凉秋里熟透的山楂果，一阵寒风迎面，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月色并不清明，盖因廊庭花灯满挂，恍如白昼。新裁的如意竹青袄下裹覆着一盏五蝶捧寿铜炉，源源不断的热气从指尖伊始，灌走全身。】
：爹爹为何叹气？
【廊角尚有残雪未消融，砌出一个雪堆，平整的甬道有些泥泞。腊梅未降，从枝桠缝隙中迸发一段香。在簌簌寒风中，一双绣花履沾着雪水浸湿。娇娥不以为意，盖音身心分作两瓣，一壁心系父亲，一壁置身花灯中心存欢喜，再顾不得旁的。】
【只可惜杳杳没来，如此算不得十分好。嫮目侧渡，太康已然捧起手炉向爹爹奉上，再瞧晚晚，正迈过石阶而来，最终将目光落在因骢身上，覆着一句招唤。】
：因骢，快来
【继而拱了拱手中炉，便听得爹爹一声唤，迎上目颔首应下，此时无心琢磨祈愿，分出神朝姊妹情深的太康与晚晚间渡去。】
：晚晚说的是，太康妹妹今日一看脸红润不少，多该出来走走的
（426）

（上元得召侍奉帝王左右，随着诸位帝姬迎节赏灯。停停惯爱凑热闹，奈何今日风寒，她又贪凉，便被我以“习字欠佳，仍需多练"拘在了屋中，正好敛她疏懒无状的娇气毛病。）
（入宫整三年，平素除却堂姊那儿，便疏于内廷往来。我在谪月轩中尚有许多打发辰光的闲事，并不觉得漫长无聊，反而怡然自得。落于人后半步不疾不徐地跟着，帝王仁厚，允随行之人许愿挂灯。侧眸望着女使递来挂着红笺还有沾了墨的笔，一时间竟也不知许个什么心愿，才算合宜。）
（身边尚有童音稚语，又有宪昭仪的美人妆在前，恰好余下一些僻静闲适供我认真思考宫灯下的虚妄之愿。须臾落笔，行云流水四个字——“睡个好觉"。素来畏寒，冬日里本就睡不安稳，昨夜朔风太劲，吹断了庭下枯枝，静谧的寒冬，一丁点声响都显得嘈杂，没能睡得如停停一般没心没肺地香甜，实在难过。）
（写罢，将笔递还给女使，本想着无人会注意我这处，便道了句）挂高些。
（小时候依稀听家中老人说，许的愿要挂得高高的，离天近一寸，或许就能比别人的愿望更容易实现。只是这说话的声不大不小，恰好卡在诸人言谈的间隙，平白变得突兀起来。意识到这一点抬眸望向帝王，倒也未见慌乱，淡妆素净，风雪吹得小脸有些发白，神色沉静似同寒酥，徐徐应着方才所说）
陛下仁厚，娘娘敦善，允内廷借着节景许愿祝祷。今日既是上元佳节，陛下何不与诸人同乐，也落笔许下一愿，聊胜于无，权当凑趣。
（丝毫不曾提及自己高悬的愿望到底写了什么，毕竟那个愿望，委实有些琐碎无趣，不值一提。）

【我才不呢！】
【冬日里最恼人。摊上一位贪凉又贪热的人物，一时要伸手够一够留为观赏的雪雕，一时又搂围脖、呵手指，脚步不停，骢忙得不亦乐乎。是有点可惜了！——我心里感叹，少了一回冰哥哥脖后颈的恶作剧。前头六姐姐在唤，催人动作快些。我才不呢！分明还有好玩的没顽够。】
【今宵佳节，十五的圆子喂得人嘴里、眼里都是甜津津的。园中亭廊摆设，灯下烛影佐着雪光的冰辉，倒是个奇幻的琉璃世界了！哥哥差人送的石榴裙上花团锦簇，染着暧昧的光形，像是泼了暖酒，衣上的花也微醺了。葱白手指从垂下的灯穗上路过，哪知是什么差错，竟让那一团穗子把手指咬住了。我这下才发急】噢！噢！就来！
【呼哒哒地挣脱开。十五姐身子弱，十七年纪小，不好欺负，眼下自然而然要选六姐了。我将冰手朝她一探，反将一记】
姐姐怎么现在才叫我？昭仪和才人几位娘子可都写好啦，这放灯了，我可在天官那里排不了前头了

【月出东斗，清映华廊，今夜正巧有好风相从。一行人载行载止，因有帝姬们的活泼相伴，倒显得帝与妃嫔之间不再似平日君臣尊卑那般天地鸿别。】
【紫禁城里的叶子还尚未掉光时，徐姐姐便又纵身一晋昭仪之位了。我心有艳羡，也打心底儿地想与她并齐同行。皇爷的女人如丝多，也瞧不出个萝卜白菜的口味来，春去秋来，千思百转，我便咂摸出一个尚能自洽的说法来：与其想着做什么样的女人能得到皇爷的宠爱，倒不如坚持做自个儿最爱的样子。】
“徐姐姐就是贴片树叶在脸上，拿条树枝插头上，也都好看的紧呢，不信你问皇爷？”
【谢美人平日里亦是深居养气的主，我不常见她，今日瞥她只是淡淡落笔“睡个好觉”四字，倒真是有一番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的气韵在她周身。】
“谢姐姐这愿许得妙，看似寻常，却也最不易。徐姐姐你写了什么呢？”
【或许我太过贪婪，抑或又太过迷信，贝齿浅浅将笔杆尾端咬了一圈牙印出来，却也还未想好要添上一笔什么样极好的愿，毕竟有皇爷这尊“神佛”在一旁见证的好机会可实在不多。】
【我愿“如花似娇千日宠”，却觉得太过肤浅俗质，又想“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却又显得刻意标榜。真是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