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继四岁生母亡故。富灵阿遭遇了她一眼即可望尽的人生中，第二件翻天覆地的变动——还未能将酒仙桥肃王府的布局深谙于心，她就便被授予女主人的职责，并且是即日到任。所以，即便是在与她的夫君拜天地时，富灵阿也无法不在暗地里，将一双瘦如柳叶的的眉，皱成小山。她与肃郡王爱新觉罗克瞻，是五年前，由彼时的英王妃、如今的叩德皇后钦定。在她咀嚼出大人们的这一主张，究竟在自己内心萌蘖出怎样的情感前，继母就已然用骄矜的口吻宣告天下：虽则三格格的生母，是个顶顶木讷，脾气又倔的小门户，但后来既有了她言传身教，入得了英王妃的眼，也可称是造化。每次继母这么讲，富察其雱就飘着一抹略带歉意的笑，安安静静地不响。叶赫府上的许多奴才都知道，大福晋的身后，总站着一个不大爱讲话的三格格。对此，唯一有意见的，是伺候过三格格生母的老奶妈，她经常嗡哝着：像她那个真正的额娘，三姑娘表面是一汪死水，心里头主意大着呢。]
[ 眼下的富察其雱又挂着相似的笑容，半抬着细长的脖颈，站在照壁下的一盏琉璃灯下。]
[ 西风送归人，但这一晚的肃郡王却迟迟未归府邸，只将西面人家的槐叶香气，送到了她鼻间。也许是夜间雾气渐浓，福晋原本一丝不苟的云鬓，也疑似有了垂垂塌下的迹象。低头站在旁侧的佣人们，还不知晓这位出身广府文人家族的「当家主母」的脾性，多半眼观鼻鼻观心，全作不能言语的木偶。终于有个伶俐点地开口，劝福晋晚间风寒。富察其雱开口，有广西人讲话时不容糊弄的慢呼呼与坚持。]
这里就很好。
[ 答答，答答，马蹄声终于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门墙，送至垂花门前。 ]
[ 青年人的履步生风，良驹的响鼻声尚未消停，肃郡王克瞻就施施然地，跨下了垂花门外最后一级台阶。富察其雱不动声色往前几步，停在垂花门外的边界。很明显，自这晚的肃郡王红晕丝丝缕缕泛开的脸颊，即可分辨出他饮酒了。但只字未提，语气仿佛眼下是适宜归府的傍晚。]
花厅里温着雪梨炖雪蛤，您若还留有几分胃口，用一些罢。

【纵马疾奔过酒仙桥，湍湍溪河运载旧年长风，在照夜的灯笼里横冲直撞，狡行扑杀最后一息焰火。留白沼在身后点灯，我只管踏墨前行，因前行再半里，或有肃王府门庭相待、灯火可亲】
【果然，更深漏夜里，有人在庭前替我掌着灯】
【我下马立身，垂目望她，仍续有一丝未竟的醺意。汗阿玛践祚的次月，新辟的肃郡王府迎来了它的女主人，紫藤花初覆的种籽还未来得及长出，还算荒芜的庭院中，倒是利利落落下了一场新雪。雪替代了梅英落菊，这些均在寻常宗室向帝胤更换的形制之外，却已成为新妇的乐园。我有几回得见，却也站在庭院之外，并未出声，只暗自思忖：原来清冷沈静的眉眼之下，他的小福晋并不是不爱笑】
【如今紫藤初绕门楣，已是改天换地的春日，雪霰化尽，霜露里的三格格眉眼又是低垂】
福晋有心了，【我将马缰递出去，匀出空落落的两只手，雾气仍是很大，新铺的青石路阶隐去，有坠入云雾中之感。二人一前一后地走，或想去握一握富察其雱的手，终究也只是改执灯。料想即便灭了几个仆妇的灯盏，也不耽于漆夜，或许渐融的春冰，终日也不成平原上燎然的野火】
【这样想着，难免脚下要落几步，尽那些伴行的仆妇们远远烧着灯，萤虫一般地走远】我回来晚了。【迟低首一顿，自觉罪孽尽消，便自如从氅衣下去执她的手】富灵阿，你生气了吗？

生气？[ 手背任由他握住，乌鬓略斜，眼仁也斜斜地去捉他的眼睛。两副眼睛对上了，一双属于热热闹闹、青春勃发，有无数事业和王土恭待其擎握的王公；一双里有波光粼粼的井水，半垂不累的紫藤，还有琉璃瓦下四方的天际，这是属于妇人的空间。富察其雱懂得一种技巧，一种在对谈之间，避免自己不陷于他人节奏的技巧。所以，先沉默片刻——对答案的客气留白。随后，在开口前，先窸窸窣窣，手腕翻掀，将五指拢进他的指间。] 我兄长少年时闲闷、心血来潮，曾翻看《女诫》，其中敬慎、妇行，尤其使他讶异……
[ 她讲话的习惯，诚然是很文墨氏族的，虽未必一唱三叹、幸甚乐哉，但总有比兴开场，以他人他事为针线，悄然引入正题的气象。]
王爷会这样问，小时多半不曾有我哥哥的行举。
[ 这就是不曾生气的意思，至于「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留下未尽的话，风过无痕地咽下去。是不觉生气，不会生气，抑或不能生气？夜，长长短短、层层叠叠屋顶，月光也有照不到的暗处，且容许她以一个秘密替代违心的答案。]
[ 仆妇默契地落下几步，成为黑夜里同行的影子，以成全属于新婚燕尔的，一种新鲜、暧昧的意境。]
[ 目光从他英气的眉眼上撤开 ] 王爷少年时期，有过无事可做的白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