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
（一）
天，灰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却怎么也下不起来。我烦闷地走在街上，一颗心低沉沉的。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摊铺陈列左右，小商贩的吆喝声更是起此彼伏。放眼望去，整条街都是琳琅满目的稀奇事物。
若在平时，好奇心极强的我定然兴致冲冲跑上前，逐一挨个地看个够、玩个够、吃个够！可此时，身后被四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便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这四人样貌猥琐，形迹可疑，说是奉命保我周全，实则是对我加以监视。
我无头苍蝇般乱走，冷不防一下回头，那四人就“嗖”一声闪入人群，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肚子闷气，却又无可奈何，便懒得理会他们了。
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卖泥人的摊子前，见一块白色布料上摆满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泥人，有武夫、书生、将军、美人等各色人物。
我见那武夫模样的泥人带剑拥盾，怒发冲冠，好不神气，忍不住问道：“这蛮子是谁？”
一个瘦削老者手持彩笔，正在给一块捏好的泥人上色，见我询问，笑吟吟道：“鸿门宴上项庄舞剑，身先士卒樊哙救主，说的自然是沛公参乘樊哙者也。”
我对樊哙其人所知不详，指向一羽扇纶巾，书生模样的泥人道：“那这人呢？”
老者摇头念诗：“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未出茅庐而三分天下……”
我一听便知是谁，抢着说：“诸葛孔明！”
老者看了我一眼，微微笑道：“姑娘冰雪聪明，不妨再猜猜这位。”手中画笔往一位骑马的将军指去。
我挠了挠头，不假思索地说：“古往今来，骑马的将军多如牛毛，不胜枚举，你叫我如何来猜？”
老者捻须道：“嘿嘿，骑马的将军虽多，可坐下这马却仅此一匹，并世无二。”
我忙大声叫喝：“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千万别说！这人是……是……”
我见这泥人做成的将军已被涂抹得周身金银，天色虽暗，身上的甲胄在熹微的光芒下仍就闪闪反光。
一把长戟舞在身后，虽成凝滞，却仍有一股千军帐中，舍我其谁的气势，说不出的威风轩昂。
又见他身后一个泥捏的美人，锦衣罗带，凤履彩霞，顾目流盼，深情款款，似目送心中英雄奔赴沙场而临别决绝的情形一般，心念一动，不由得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这将军是吕布，这美人是貂蝉。”

先码到这里，有时间继续，希望能坚持下去吧，哎，太不容易了！

老者摇了摇头，笑说：“吕布的赤兔乃是枣红马，这匹马却是油光乌黑，四蹄赛雪，通体如黑缎一般。嘿嘿，小姑娘猜得不对。”
我见那泥人坐下果然是黑炭也似的骏马，又想世之名马，有记载的也就渺渺数匹，汗血宝马故不可信，刘备的的卢虽名匹赤兔，却是白马，何况刘备虽是英雄，却没有美人缘，一时间茫然无措。
老者见我凝神苦思，提着粗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我恍然大悟，捏着嗓子唱道：“虞兮虞兮奈若何？”
此时已聚了不少围观的闲客，听我二人一老一小，一合一唱，都不住笑了起来。
我引吭高歌，心中阴霾去了大半，对那老者心生好感，笑说：“这银甲将军乃是西楚霸王，身后的纤弱女子乃是虞姬。”

太喜欢吞楼了，哎……

老者沉吟道：“古来英雄皆悲壮，吾辈小er空长嗟。姑娘高见，的确如此。”
我听老者夸赞，顿时生出知己之感，一笑之间，只见先前那四个家伙探头探脑，眼珠子飞转，正自向我窥视，不由得怒从心起，重重“哼”了一声。

四人甚是机警，见我微有察觉，便立刻没入人群，身手之快，简直是不露丁点马迹。
我拿四小鬼毫无办法，当真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无可奈何间，只见摊子左首处立着一个泥人，青衫垂地，虬髯及胸，枣红脸上挂一对丹凤眼，高长身间横一柄偃月刀，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我眉头一挑，已想到如何对付四小鬼的办法。指着那一看便知万儿的泥人道：“这红脸长须的，是大奸雄曹孟德吧？”
老者尚未开口，身旁一焦黄面皮的男子讥讽道：“嘿，小姑娘什么眼神！怎么会是曹操呢？北方戏台子都唱：‘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这泥人分明是关公嘛。”
我拿起红脸关公，端详了半晌，摇头道：“关二哥败走麦城，身首异处，怎会是这副模样？”说着咔的一下，将关羽的头扳了下来。
围观的众人一怔，不明白我是何用意，睁起一双双大眼迷惑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喜，接着惊道：“咦！这把青龙偃月刀明明是梁山好汉关胜所有，怎么会在这‘无头人’的手里？”说完又咔的一声，将那泥捏的刀连同手臂一块儿扯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皱起眉头，有几人渐起了怒气，揽袖搓拳，恶狠狠瞪着我。
我跟着大吃一惊：“奇哉怪也！盘古开天辟地，以手为山，以脚为野，怎么这里还残有余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咔、咔、咔连续三下，将余下的手脚一并扯下。
众人再也安耐不住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怒气嘘嘘，愠道：“你这小姑娘疯疯癫癫的，诚心捣蛋是吧？”
先前那黄脸皮男子白了我一眼，阴阳怪气道：“好好的一个关二哥，你要看就看，为何说他是曹操？又为何要将他大卸八块？”
我故作正经数着白布上的泥肢：“一、二、三、四……嗯，连头颅带四肢，再加上身躯，一共才六块，你为何说成是‘大卸八块’？”

黄脸皮男子听我用孩提般清亮的声音娓娓道来，又见我装出一副天真无知，满脸不知所谓的表情，更气得浑身抖擞。短粗的手指着我道：“你……你……我……我……”一时间不止如何措辞，只得吹胡子瞪眼，奈何枯黄的脸上如荒漠般一贫如洗，连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也没剩下。
众人怨声载道，我嘻嘻一笑，毫不理会，瞥眼见那老者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显然是对我一连串分首断肢的行为没缓过神来。
我朝老者吐了吐舌，嘟、嘟、嘟地叫了三声，接着又手刮脸皮嘴吐舌地扮了个鬼脸。
老者浑身一震，万料不到我这样一个娇小天真的小姑娘会如此骄横跋扈，呆了半晌，忽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脸上青筋爆裂，一双老眼瞪得圆鼓鼓的，似要从眼袋中跳将出来，指着我的手在空中不住颤动，对我破口大骂：“小鬼丫头……”

我在老者起身之时便觉势头不对，随即转身，双手合着喇叭状抵在嘴边，大叫：“辣块妈妈，你们四个再不出来，我被这破题儿欺负了，看汝等怎向你们敝上交代！”
我已知四小鬼是谁派来跟踪我，恨屋及乌，将平时尊称的“贵上”叫成含有谦虚之意的“敝上”。但此“敝上”既是从我嘴里说将出来，又岂有谦虚之意？
只怪那“敝上”奸计百出，想困住我，我没想出更解气的话来骂他，就已是谦虚到家了。
四小鬼自然不知我心中的小九九，待我叫声停歇，一窝蜂似的冲上来，如墙一般横在我与老者之间。
我计谋得逞，如何不喜？趁四小鬼和老者僵持不下、难解难分之际，转身一溜烟似的飞奔而去。
耳听得叫骂声四起，四小鬼正和老者对口大骂，围观的众人见这四人言语无状，又瞧不过老者以一骂四，便站在老者一边，纷纷扯开嗓子，加入骂团。
一时之间，整条街上骂声一片，轰隆隆跟过年放鞭炮似的。
四小鬼成了众矢之的，被白菜鸡蛋打得满街逃窜，我不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回还不整死你们，敢跟踪我，活腻了！

（二）
天边云儿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捉弄完一番小鬼，胸怀大畅，只是累得那老者一同受罪，未免有些过意不去。
耳边自己开怀的笑声兀自萦绕不去，忽然转入一条长巷，四顾无人，深墙高垒，清亮的笑声从墙壁间回荡而来，细风中只残有一缕游丝，心中霎时涌出一股凄凉之感。
如此漫无目的走出长巷，一抬眼，原本空旷的街道已是行人比肩，笙歌处处。
我站在繁华市肆，已不知该去何处，抬头只见一根细长的竹竿笔直而上，竿身黄中带黑，已有不少年月。
竿顶悬了一面青旗，在清风的吹拂下猎猎招展。旗面用红色丝线绣着“消愁酒楼”四个大字。
我口中呢喃：“消愁……消愁……”借酒消愁愁更愁，不知是酒消人愁还是添人愁？迈开步子便走入酒肆。
刚进大门，便觉一阵眩晕，浓烈的酒气如潮水般推得我不住后退。我已是踉踉跄跄，好容易站稳，却见屋内酒客们惊异的目光齐刷刷向我看来。
此刻酒气愈浓，我定了定神，脑子一片凝重，想要捂住鼻子阻住酒气，可在酒客们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丢得起这人？
好在这时店小二笑着迎了上来，躬身哈腰道：“哈，这位姑娘可是找人？”
我额头昏昏沉沉，不明白此话之意：“找人？找什么人？”随即领悟：“他们见我一个姑娘家的，大咧咧跑来酒家吃酒，那还成什么体统？而且一看我体质娇弱，未喝佳酒，只闻醇香，便已熏熏欲醉，还说什么喝酒不喝的，故此以为我来找人。”

我微微来气，凭什么姑娘家家就不能喝酒？缓了下神，故作镇定瞪着那几名酒客，大声喝道：“喝酒！”
店小二一惊，忙道：“是，是，喝酒，喝酒。姑娘这边请。”说着将手往左首一张空闲的酒桌指去。
此刻我已被浓郁的酒气醺得柳曳欲坠，哪能在此多待一刻？斜睨右首一道楼梯折尺而上，一拍酒桌，喝道：“我要二楼，坐得高，看得远！”
正自喝酒的酒客见我如此气势，早已瞧得目瞪口呆，纷纷住杯停箸。有几名酒客洒出大半清酒，一滴一滴从手上溅到桌面。
店小二低声嘀咕：“喝酒就喝酒，哈，跟坐得高、看得远又有啥子干系？”
我怒喝：“你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
店小二慌慌张张道：“啊，没什么，没什么！姑奶奶请上楼便了。”
我哼了一声，提步而上，刚到楼间，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微微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临窗边的一席酒桌上，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正自斟自饮。
那书生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如白纸，双目无神，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一身衣着却十分华丽，和他落拓不羁的颓态全然不匹。
此时那书生公子又斟了一杯，兀自摇了摇头，一股脑地喝尽愁绪，本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更显得形容憔悴，病态十足，一桌子的佳肴却纹丝未动。

我稍感好奇，却也不便上前询问，眼见二楼场子虽不甚大，只左右临窗边各设一席酒桌，中间另居三张，成“品”字型摆开，布置也还典雅。
几盆水仙、紫藤等暮春花卉装饰其间，更增清幽风雅。徐徐春风透窗而拂，早已将我周身的酒气飞扬殆尽，说不出的清爽畅快。
那书生公子居于左窗，右窗桌前却伏着一人，正自打着瞌睡，只露出一小半张脸。
那小半张脸上满是皱纹，眉毛甚长，已垂到腮边，胡子却稀稀落落的只剩几根，但和眉毛一样，都白得似雪，显是一位年逾六七旬的老者。如此老汉也来借酒消愁，当真是怪异之极。
中间叫声嚷嚷地坐着十来名劲装结束的大汉，喝酒划拳，呼幺喝六，已占据其中两桌，剩下一桌却无人就坐。
只听那群汉子中有人说道：“咱们燕云十六仙今日适逢其会，齐聚杭州，杭州府自然因咱们而蓬荜生辉，此乃自古未有的大盛事。来来来，都满上……满上……”
一名马脸鼠眼的汉子道：“大哥，此话欠妥！咱们十六仙齐聚杭州府是没错，却未必是自古未有的大盛事。”
先前说话的汉子大怒，骂道：“*******，老子说大盛事就是大盛事，你他娘的知道什么！”反手一挥，拍的一声，清清脆脆地打了那人一耳光。
那人既不发怒，也不泼闹，反而笑道：“众位兄弟，你们可知杭州府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盛事是什么吗？”
余下汉子齐声道：“不知道！”接着一拥而上，只听拍、拍、拍的数声清响，那人已被连扇了数十巴掌，脸颊立时红扑扑隆起。
我看到这一幕，当真又吃惊又好笑，这人话不中听，不会溜须拍马，被人教训一顿，那也就算了。可第二句明明只是卖个关子，吊众人胃口，难道这样也犯众怒了？
店小二在一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那被打的汉子哈哈大笑，似乎不以被打为耻，反有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之态。
端起桌前酒杯，一饮而尽，舌头舔了舔嘴唇，这才说道：“杭州府最大的盛事，莫过于一代武林盟主楚天阔，被一个后生小辈比武打败，最后身首异处，为天下笑。哈哈，哈哈，怎么，难道你们不知道么？”
一名光头大汉抢着道：“楚老儿的死，明明是件大惨事，你为什么说成是大盛事？”
那人眯着眼，正欲开口说话，但见数十只臂膀已然高高扬起，只待自己话一出口，便要挥打下来，急忙呼道：“且住！”双手早已将脸颊捂得严严实实，一双眯眼兀自在指缝间眨个不停。
光头大汉脸有愠色：“咱们燕云十六仙名声赫赫，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敬，那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咱们有一套古往今来，开天辟地，光照千秋的大神功。那便是谁人腹中有乾坤，想要垂怜说教，咱们众兄弟便一人一记耳光，以示尊重。你如此畏畏缩缩，岂不是丢尽了咱们燕云十六仙的脸面？”
我听到此处，不由得恍然大悟，难怪那马脸鼠眼的汉子被众人群打依然开怀大笑，原来是这般缘由。想到这群人言语荒唐，举止怪诞，已是憋红了脸，只差没有笑出声来。一旁的店小二更是捂着嘴，捧腹狂笑起来。
被打的马脸汉子道：“此事我万万不知，乃是金角仙告诉我的。”说着往桌对面的大汉一指。众人一怔，举起的手臂便齐刷刷向那金角仙挥去，只听拍拍拍又是数声响亮耳光。
那金角仙正自大口喝酒，忽然被劈头盖脸的巴掌迎面打来，顿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隔了一会才缓过神来，悻悻说道：“***的，干嘛要打老子十六记耳光？”

马脸汉子道：“你三日之前对我说起，楚天阔之死是武林中的大喜事，哈，至于为什么，我一下记不起了，现在要你说出来。”
光头大汉道：“大伙明明只打了你十五记耳光，你为什么说成是十六记？是了，你定然以为自己也扇了。”
那金角仙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错，我倒是给忘记了。”抬手补了自己一记耳光，续道：“那天马温仙这般问我，我说楚天阔这老儿出道潇湘，凭一套‘天龙神掌’威震中原群豪，硬生生将分隔数十年的南北武林合二为一。他自个是北武林中人，现在身死人手，南武林的蛮子们，岂不是要跪天谢地，敲锣打鼓放鞭炮来喜迎这件大盛事？”
马脸鼠眼马温仙道：“对对对，那天他就是这样对我说来着。”
我心头直乐，这马温仙机智狡猾，祸水东引，一顿巴掌全给旁人受了去，心里头不知有多得意。又瞧了瞧那金角仙，一脸莽撞之相，对自己代人受过茫然无知，果该被人欺负玩弄。
但随即又皱了皱眉，这群人古里古怪，疯疯癫癫的，要我和他们邻桌而坐，那是绝对不可。但除此之外。已无其他地方可坐。
店小二似乎瞧出了我的心思，料想我不会就此打道回府，若勉为其难劝我就坐，又怕给我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一张苦瓜脸憋得再苦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