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纠缠的怨恨
花千骨随竹染来到一处偏僻的矮殿。看到霓漫天的那一刻，她想过或许自己可能会有很多感受，滔天的恨意或者如潮般的怒气。可惜什么都没有，平静如死水般的紫眸，如一潭幽泉，掀不起半点波澜。
只不过这并不是真正的淡漠，也从来没有真的再无情绪。要是真的如此的话，她或许也不会将白子画留在七杀。
在门外就能听到屋子里传来的沙哑的叫喊，带着愤怒带着恨，但花千骨听到的更多是疲惫。
“神尊可还满意？”竹染眯眼笑着，哈着腰说道。
“你先退下吧。”
“是。”
听到花千骨的声音，霓漫天的声音更大了些。即便她的嗓子已经沙哑。
“花千骨你害死爹爹，害死朔风！你就是一个贱人，凭什么，凭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甘愿为你送命！？花千骨，凭什么？你不配！”
面对霓漫天的撕心裂肺的质问，她面前已是妖神的花千骨任凭她嘶吼，却充耳未闻。
“花千骨，我要手刃你！”
本是一脸漠然的花千骨，听到这话时，冷笑一声。
“霓漫天，你有什么资格杀我？”
花千骨的眼中充斥着不屑。双目失明的霓漫天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只能听到声声嘲讽贯穿耳膜。
曾如流水般波动的那双凤丹眼，如今双目涣散，眼眶微微向内凹陷，再不复当年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那双眼左右张望，望不见花千骨，紫瞳凝视着双眸的主人，看不穿眼前人。
“你害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丧命？你心知肚明！”
霓漫天的声音犹如石子划割粗糙的地面，刮得人耳根子生疼。
被锁链悬挂在石柱上的她，就连接近花千骨都难以做到。她挣扎着，却是徒劳。她被抓来后经历鞭笞，伤口流出鲜血结痂后又被鞭打至绽裂，日复一日。她每挣扎一下，精气都一丝丝被消耗，若非仙丹维持着她的生命，只怕已是撑不了多久时间。
花千骨只是单单看着眼前浑身伤痕的霓漫天，漠然地忽视她的吼叫。
糖宝，她的糖宝再也回不来了啊。这一切是该结束了吧？一切的一切。
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花香。
花千骨凭空幻化出一柄长剑，抛至霓漫天的面前，顺道解开她手腕上禁锢，难得抿嘴笑道：“想杀了我么，给你机会。”
从束缚中解放的霓漫天未缓过神来，只听得花千骨又一句——
“怎么，怕了？”
“我要了你的命！”霓漫天咬紧牙关。
她摸起地上的剑，冲向声音的源头，朝着那方向上猛地一刺。霓漫天感受到了由剑那头传来的实感。

她，了结花千骨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可以了解了么？爹爹，女儿终于……终于……为你报仇了。
“爹爹……漫天终于，终于可以去看你了……”霓漫天抽出剑，瘫倒在地上，刚刚那一剑她已用尽力气。满是粘腻血垢的手掌，哆嗦地碰过眼尾，滑向她的鬓角。
花千骨一声不吭看着霓漫天的动作，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她来不及死亡，就被血脉回生。
她的手抚上胸口，伤口已恢复如初。花千骨望向霓漫天。深邃的紫眸闪过一瞬的光亮，令人琢磨不透，那其中蕴含的究竟是快意还是浓烈的恨。
霓漫天颤颤巍巍地再次捏起地上的剑。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心脏猛地一跳，她瞬间松开了手。

“你真就以为如此轻易，我就会死么？”
“你，你没死！？怎么会……”
霓漫天嘶哑的声音透露出无比的绝望。她方才明明已经感受到剑贯穿过血肉，为何……为何她还会活着？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的疑惑，花千骨语气淡淡道：“我可不会轻易死掉。”
“你……”
支撑霓漫天生的希望瞬间泯灭，如若她不能杀死花千骨，那她苟且的活着又有何意义？
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被侵蚀的日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大仇得报。这些天来她受过的苦，受过的难，在花千骨这句话下仿佛都成了笑话……

“呵哈，既然我了结不了你，那么……”
霓漫天刚提起身旁的剑，被花千骨挥挥衣袖就打落在地。
瞬移到霓漫天身旁，花千骨紧紧掐住霓漫天的下颚，迫使霓漫天空洞的眼眶对着她，玩味的笑着说：“别想着死，你要和我一起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
“……花千骨，你就是一个疯子！”霓漫天从牙缝挤出这话，抬头对上花千骨的面容。
花千骨看着那双根本无法正视自己的眼，面不改色轻蔑地说道：“呵，我是个疯子，那又如何？”
边说着花千骨边重新施咒，把霓漫天禁锢在石柱边，留给她一些活动的空间。或许是因为神性使然吧，即使霓漫天罪不可恕，她有一瞬间却不希望她如此痛苦。
“花千骨你做的这些毫无意义！”
“……”
花千骨不再理会身后的歇斯底里嘶吼，扬长而去。
对霓漫天的恨，还有让糖宝复生，如今已是支撑花千骨存在的全部。可惜就连那恨在今天都隐秘的掺上了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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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回到七杀殿主后，花千骨一脸倦态躺在紫金塌上小憩。
花千骨过往还是长留弟子的人生，皆因朋友还有他而五彩斑斓。可原来她从未拥有过，那些友谊、关爱，从来都是骗她的。清水，杀姐姐，东方，甚至连糖宝的诞生都是算计好的事，她的身边从未有人从始至终未曾欺瞒过她。
从未有过……
她活着的一生都是粒棋子，被人推搡前行，甚至于乎感情都被计算在内。可是她却恨不起他们，恨不起东方，恨不起杀姐姐。
花千骨轻笑一声。
不过没关系，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小骨，霓漫天怎么样了？”
白子画从侍卫那里得知，花千骨刚从关押霓漫天的地方回来，他便匆忙来到七杀主殿。
“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小骨，不要再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错归错，她终归是你的同门，是你十一师兄的徒弟，不要一错再错。”
白子画痛心，他不愿看她这般麻木不仁，却也不能答应她提出的条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而他身为她的师父，更不该错上加错。白子画的终究是理智压过了对她的情意。
他们这样的感情已是不伦，陪睡更是……龌龊至极。他没答应她的条件，她就如孩童般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不要叫我小骨。”
花千骨冷冷看了他一眼，一挥衣袖，便从七杀主殿中消失了。
“尊上，神尊如今可不是你当初那个乖徒弟。”竹染从阴影中走往白子画的方向。
白子画看着从幕后走出来的竹染，并未多言，但眼中的疑惑却尽收竹染眼底。
像是为了解答白子画的疑惑，竹染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她虽拥有神之身，是世间盛放洪荒之力最好的容器，但却也承受不住洪荒之力的侵蚀。随着时间的流逝，洪荒之力会逐渐腐化她的心智，她会愈发的喜怒无常，最后会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而走向疯癫。”
“小骨……”
“尊上不要想多余的事，你是救不了她的。这是作为容器一定要承担的后果。”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没有为什么。”
竹染看向七杀殿外狭窄的天空。
花千骨我希望你活着，为你自己真真正正的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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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离开七杀殿的花千骨本想寻静僻地，即使只是安静的呆着也好，可是自妖神诞世，人间就已无祥和。
她在天上御风飞行许久，却发现这世间她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仅有长留附近的花岛。
异朽阁，她本就不属于那里。仙界、人间，到哪她不都是人人喊打？天地之大没有一处容得下她。
兜兜转转，最终她还是回到关押霓漫天的矮殿，那个对霓漫天来说的囹圄。
当她来到矮殿的时候，一进屋发现霓漫天早已昏迷过去。
伤痕累累的霓漫天，瘫倒在地安静得死沉，曾经鲜艳的红唇——惨白如纸。生命的活力正从她的身体中流失。
“……”
花千骨定定的望着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个名字。可不知怎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个鱼刺，连同那名字一并卡在了喉咙下，是怎个也叫不出来。
透过毫无生气的她，花千骨呆愣的任由自己望到了她们的最初。
那一天是长留弟子的入门考核，她探开帷裳，趾高气昂地四处张望。她被朔风漠视，不顾后果的大打出手。
那是花千骨第一次认得霓漫天。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花千骨恍神，一道嘶哑的低喃，将她从回忆拉回。
“爹爹，漫天……对不起你。”
霓漫天身上的疼痛不断刺激着她，自从被抓到这里来，她从未有得过安眠。每每鞭子落下她都感到钻心的疼。如今没了鞭刑，还要忍受仙丹加快皮肉恢复的疼痛。她无法入睡。
花千骨凝视着霓漫天。
下意识想起的昔日曾经，让她对霓漫天产生了一丁点的怜悯。明明霓漫天是杀死糖宝的人，她却没法真正的恨她。
“你走吧，我放你离开。”趁她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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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熟悉声音的霓漫天内心一震，她有回来做什么，继续看她笑话吗？
霓漫天吃力地挤出一个可怖的笑：“哼……肯放我去死了么？”
把她折磨成这副模样再放她走，不就是想要她自生自灭么？不论是怎样，她没有退路，自她手染献鲜血之时，就注定无法再回头。
她霓漫天这条命，早已失去未来。
“……”
她只能了结花千骨，才可以为他们报仇，她只有自我了断，才能洗去些血腥味。
“要我死，你才安心么？”花千骨蹲下身来，调笑地说着。
“不走，爹爹的仇……还没报。”
可如今她报不了仇，那些罪赔不了了。或许也已经到了她该以命抵罪的时候了吧？
“大言不惭，不怕我现在就要你死么？”花千骨皱眉。
奇怪，她不挣扎？
花千骨认识的蓬莱千金从不低头，绝不服输。明明说着要杀了她的话，花千骨却没有感受到一点杀气。愤怒、恨、偏执，都不再有，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会先手刃你。”
心中虽存疑惑，但花千骨并不在乎：“是么，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杀我？”
“……”
霓漫天哽住了。
花千骨瞧见哑口无言的霓漫天，弯了眉眼冷冷笑着说：“看来你也清楚。”
“你害死爹爹，朔风……不论如……”
“我杀***？”
花千骨仿佛听到这世间最荒唐的事，不禁笑出来：“要我告诉你真相么？”
“……你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霓漫天的心揪做一团，她隐隐感到不安。
空气沉默好一会，花千骨才缓缓说道：“真正手刃你爹爹的是单春秋，那时我不过只是用幻思铃让霓千丈产生了幻觉。朔风他本就是炎水玉的一部分，那时他为了帮我救师父，自愿重新化为炎水玉。”
“所以啊，你从一开始就找错了仇人，又何谈报仇一说？”
霓漫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的想反驳花千骨：“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
“哈哈哈哈哈，骗你，为何要骗你？倘若不信，你自去查验一番便知。那时我和朔风虽对霓千丈用了幻思铃，但他可是活得好好的。你若不信自己用不归砚亲自去看看，不就好了么？”花千骨微笑着说出这番让霓漫天毛骨悚然的真相。
只要她信了，就足够了。看着霓漫天被这番话推至绝望边缘，花千骨心里涌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愉悦。
霓漫天脑子嗡的一下，瞬间失去了思考。她的脑中徒留花千骨方才的质问回响，一圈又一圈击打着她的心。
她一直以来苟活的意义，在此刻瞬间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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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这样的……爹爹他是……爹爹是被你害死的啊……”霓漫天捂住脑袋，发疯似的喃喃自语。
可是她的头脑格外清醒，理智不断提醒她，回想起爹爹死后的尸首……花千骨或许真的没有骗她。
那日她接到到蓬莱传回的飞书，赶不及向师父禀报，火速离开长留。但谁曾想，当她推开府邸的大门，等待她的只有爹爹留下的冰凉尸首以及今后要担起的如山责任。
她在见到面无血色的爹爹时，她的心仿佛像是坠入冰窖般，彻骨寒凉。
鲜红的血液为霓千丈的衣裳染上绯色。霓漫天双手紧握住霓千丈僵直的手，她的嘴唇止不住的打颤，如鲠在喉。
一刀毙命，没有留给霓千丈丝毫喘息时间。若非法力高强，若非深谙人身要害，她知道没有这些条件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可是，流言蜚语总会为嫉妒涂抹上仇恨的色彩，她在言语中迷失，任由流言侵损她的理智。即使朔风那时也曾告诉过她，她也不愿相信。
从那时起霓漫天彻底失了清澈的眸子，就此披上玄英纱衣。
她没有怀疑，兴许是嫉妒，也许是内心的骄尚之情。她不愿低头，不去质疑，不再深究。而今，花千骨坦荡地给她不归砚，反倒证实她所言不虚。
花千骨看着崩溃的霓漫天，从她的痛苦里窥见的是过去孤立无助的自己。
被眼前人揭露对师父懵懂爱意的恐慌，绝情池水倾倒在她脸上的灼痛，更何况糖宝她……
这些无一不提醒花千骨，这个人不值得同情。
“不是的……不是的，爹爹他……”
霓漫天呆滞地重复，不断地尝试说服自己。她眼神空洞，双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脑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体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来，活脱脱像个痴傻的乞丐。
花千骨在内心不断回放着因霓漫天催生的痛苦，眼睛却未从她身上挪开。花千骨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着更为遥远的事物。
花千骨忍不住伸出手，又迅速讪讪收回。这样的自己真是可笑，她闭眼冷笑一声，一咬牙，瞬移回到无妄殿。
花千骨不能理解自己对霓漫天的那一丁点怜悯，她可恨至极，这些惩罚不过是她罪有应得。
自己为什么要可怜她？这都是她该还糖宝的债，都是她应得的，对……没错，这都是她应得的……
花千骨眼神恢复了往日死水，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她又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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