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人著梦】
楚王长生，字寿石，隆正帝八子也，母丽妃龙氏。己丑年酣月末，与灵寿福昌公主鹤并生于未央宫。
初，王诞而孱弱，诸医视不能活。有明以降，皇子未录名谱牒、则不入齿序，史所不载焉。龙妃由是泣请上曰：“愿使吾儿得存名迹于世，愿使吾女得知其有兄”。上闻之怆然，遂命以“长生”，蚤于侪嗣。洎定名后，王竟能渐进饮食，痊除无疴。时人奇之，谓今上真天子也，适岐黄不治之机，以金口玉言为天旨，起死回生。又谓王曰：“骐麟逢难，瑞应斯兆”，有《瑞应麒麟诗》传世。
王天质拔嶷，骨重神寒，体行端秀，矫矫过常人。禔身涉世，有纯诚一德之粹度，有蹈圣八统之威仪。霄府阅礼，宸庭接武，幼开蒙于内署傅氏从雪，长结友于侍书裴氏青主，二仪作弼，乐善不渝。隆正四年端春，宠先棣萼之庭，进位郡王，焕美号以“庄裕”，首锡环隅，授邸湛露。越次岁，按图锡以博野之郡邑。九年严冬，疏封茅社之极，节钺雄镇，以裁楚疆。于是乎楚王斯在，四海益巍名其德。

【双燕月当楼】
开笔时，也恰是不留堂小将军学用筷时。一支毛笔、一双银箸，一般的纤细修长、又无二致的沉重。我与管城君作斗争时，今日我的筷下逃敌烧鸡、酪糕、明虾子便纷纷在眼前游动。我想我大抵是败了，不战而败之将军，重整旗鼓，面前竟又是一场必败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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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开蒙之时，有人授以“永”字笔法，有人使先作“正”，初从傅内监学时我久习的是什么字，经久以后我已然忘了。可彼时他实在做足了一个好先生应有的姿态，以其不动声色、以其诸事从缓，为我人生往后漫漫的许多个十年又十年，留下一个导引先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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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的皇胤们各有各的张扬与恣肆，我实在不是一个规矩过分之人，在其中似也显得渊衷纯一，得誉一裕字为嘉赏。少年郡王之日，我着新冕服：冠前后各七旒，贯三采玉珠七，袖以藻、宗彝，至于前襟、后背之黼黻文章，更是不胜再提。是日逢裴小伯爷，自矜以孤称，他却嘿然而笑，嘲道：‘殿下小小年纪，也学称孤道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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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抵是仲春的最后一场雪，在今年，属昨岁。绵软的雪片有时还未落下，便已经半是消解，融作了冰冷的水，令人生厌。地上湿漉漉地打着滑，又实在还没结成冰，这样深浅走了一程，我便已经生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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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照小楼东 · 风疏疏】
春光不烂漫则不足以夸街炫威，七情不欲燃则不足以纵意逞欢。
是日，春风媚好，吹彻御街十里，宜奏杨柳调、竹枝词，但最宜莫过于一阙《贺新郎》。我常鄙笙歌太慢、嗤脂粉太呛，却难得耐着性子经姆保施朱傅粉，眉锋不可过英挺、鼻翼且带鸾星兆，阿郎着起通天冠、绛纱袍，何愁新娘看不杀？
挥别起哄的哥哥们，又将黏着缀着难得像个小尾巴、欲探热闹的裴青主推搡而去，于宝蕴斋外凭风醒醒酒气时，游目骋怀，此际我似该想些什么，可缘何满脑空空？不多时，楼外使女见我情怯，也敢来闹笑‘催妆’，索性抬起乌靴，径入我相思里——

好教世间纷纭知晓，情人眼里一璧人，要写娇、要写俏、要写女儿若天成，哪里来的天书玉笔、敢泄玄机。于是她纤指轻垂下，团扇去也，她面目如何，我难借天工之力雕琢，只心神俱被一双轻颤的睫羽勾去，蝴蝶展翅若此么？
三魂去其二，七魄夺其六，失神之人再如何答问如流。两侧侍娥将合卺器捧前得殷勤，不许少年风流，涨起红脸讷讷措辞。倘可为辩，我便要自承从今日起三缄其口，从今不为糊涂之说，好搪塞托词此刻之失语。
屏内香雾袅娜，愈发使人头昏脑涨，飘飘然也。诚恨我非欢场骄客，只落得个酒昏我神、烟醉我眼——好罢，总不能此刻请我的王妃起步移驾，试上金銮之殿，与满座公卿等列，崇看我豪辩英姿。
想及朝仪，我心下终是定了泰半，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大起胆子一伸手，捉住她如霜白皓玉的一截腕、攀上指骨，合掌并扣住她捏在指中的扇柄。此刻心神归位矣，五腹六脏怦怦然跳起来。好个小娘子，两婚堂前，也敢打趣官人。

【天涯万一见温柔 · 裴玉度】
我识得裴青主时，末春已往，伏夏亦去，那是一个北风吹彻天地的拂晓时分，朔风如天帚，将笼罩神京高空已久的灰霾俱都吹散，纷纷扬扬，撒落在此界。他的火未免与秋风相宜，别有一种不度玉门的决绝。不留堂中鲜有人间烟火，竟在今日得烧了个痛快。
我向来是一个好脾气、有仇当场就报的人，于是我轻声叹叹气，有些许惆怅。天上皓月，岂知人间别离是苦，有时万一是甜呢？
“确实是不留堂没有的，这里条件艰苦。”我似恳切地望向他：“你且忍忍，过了夜，明儿便回台月顽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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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东西之宥别，我只见于书上。裴玉度的眼见过宫外，而后又逡入宫内来。他的肩膀曾膺负南方的烈阳，如今又履北地的风霜。一城与一国，一家与一天下，本来也没甚么天壤之别。
于此寒岁里，少年皇胤与贵胄并肩走过许多冗长的甬道，隆正三年的冬格外生冷，可每想起浸月楼下，歌舞笙箫声遥遥，记不清是融雪时行了一遭、还是行过一遭后冬雪方融罢。有关于生与死、仙庭、人间与地府的悖论话了很长——我是说：
“普天下之极刑，佛法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苦难若有十八重，请使加诸我身十九重，抵减河东裴玉度一层。”
好教他寒、热、饥、渴苦、不自在、自逼恼、他逼恼、一类威仪多时住，种种八苦，皆得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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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温柔 水边明秀 · 朱因鹤】
进学后，与阿鹤顽闹辰光渐少，廊下的秋千稀疏已久，纵然侍女殷勤拂拭，仍有旧去的痕迹。我从秋千旁步履轻盈地路过，衣袂带起一片枫叶。
秋风送爽来，庭阴下的蟾聒才渐次休去，殿内的宁靖似暌违已久，教三人两语都变得亲切。阿鹤肉脸被掐住，口齿含糊起来，可算是提前体验一把换牙漏风的情状。我憋住了笑——免得某人恼羞成怒——揉捏动作却丝毫没有要撒手的意思。我状若沉思了一番，道：
“哥哥倒也不是好请的，除非——”
“除非你叫一声好哥哥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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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最怜春老，明宫的儿女漫岁无事，于晚春的时节，最见光阴短、愁绪长。阿鹤风寒症、经不起外出的时候，已错过了良多春日。
自衔以镇国始，阿爹即命工、礼衙为我在神京择坊置第，并及历代朱姓的故事，无不只差明白分说，封王之日，便是雏凤离巢之时。许是稚鸟总盼高飞，我于阿爹、阿娘倒无过多眷恋，只是往往于日西照时、月半悬时想到，来日此时，便要舍小鹤公主一人在此了……
南风见哀，我半阖着眼睛听她哼唧不休，淡淡地笑着——小炉上山泉半沸，池鱼高跃，这样的景象还能几回？
（对育：https://tieba.baidu.com/p/7628427119?pn=12，426-435）

【何事春风容不得 · 傅从雪】
我实则知道傅先生的名字——从雪。仅是阿娘教我先为主、后称徒，使我赐坐、奉茶予他时一个轻描淡写的叙述，我即将此名牢牢记在心底，此非过目不忘的禀赋，仅是那年的冬日来得实在迟，而他又生得实在凌霜傲寒，不似屈膝为婢之人。
“从雪？”此名自我口中道出，又按捺下许多生涩感，笔下文字便愈发从他范字的游龙摹作游虫。春末入夏的时节，鼻息、或是未名的胸膺处流动着燥热的气机。我一瞬间欲掷笔摔墨，发小脾气，却只是攥紧了笔管，目光骤地冷下来。
“傅从雪，我是你调教用以愉阿娘耳目的、台上作展的戏子么？”又或许离夏仍远，料峭的寒充盈起周身，我正坐危然，如同一直以来阿娘所教导的一般：“又或者，只是呈以戏子登台的华贵道具？”
（饮芳：https://tieba.baidu.com/p/7788468114?pn=5，162-171）
傅从雪一身乌衣，唯独一双玄青色舄履上，露出一截新得似雪的白袜。他尚未膺着彰表皇父宠休的麒麟服与蟒袍，但以他之聪明与手腕，实也是时遇之间。而那袍色未易的赭红，却早已先一步沾染他白皙、削长的十指。
我生在料峭的时节，晚梅未谢，但也仅是晚梅。夏的征兆已经热烈地入侵了这片土地，蝉与蟾的鸣叫纠缠交织，好在于口齿间传达时，它们也本是一同。想起彼夜之兢惧，我尚余魂未定，一言以断奴从之生死，于我并非难事，可‘不忍其觳觫’的远庖之情，诚是古人待忍与不忍的鉴照。

怀着这样的畏惧，我仍昂着头，拾步向他靠近，郡王与侍人的脖颈在他看来是一样脆弱么？或许上苍早已为我安排好一切，‘朱’门显贵、真龙胤嗣、少年登封、揆日姻和，世间宝爱集于一身，而我便该循着这样铺设好的道路、不闻不问走下去，即可达到寻常人举目也望不见的穹顶绝巅。而我便该如痴如盲、如聋如哑，不在母亲的安排后探听傅监的来历，那么我今日便不会问出：
“那么您呢？便要服软于做一颗任天地摆布的棋子，将所承受的苦与难都做理所应当、将所做的努力也作早有安排，自然将来别人如何摆布你、如何轻贱你——
您也认命吗？”
（洗桐：https://tieba.baidu.com/p/7782711253?pn=5，144-149）
隆正四与五年之交，一场大雪来得杳无声息，深素盈庭里，少年郡王身着缟衫，分付侍从往朝宫告假。他单衣立在距雪半射之处的穿廊口边，抬手捉不住一片雪，周身却被寒意侵染，并一双愁倦的眉眼里也添几分萧索。
去岁之冬淹留人间，携走人间几段风流——为世所瞩目的英妃香竭未远，尚留几片芳纸追册，遗为祝祷。而孑身赴紫宫、趋黄泉的傅从雪，便灵归何处，恐怕也罕有人追知了。
这样浩大的雪里，天地都是素白，要焚香火未免多余，索性开笼放走一群白鸽，还清白以清白、归太虚以太虚。于是辽旷的四野里，唯有风声、呜呜不休。

【桂花吹断月中香 · 棠棣书房与棠棣】
因大哥、二哥长年行走西苑的缘故，我记事又太小，于是他们在我眼中总是高大得别无二致，膂力能一手提起一个我，肩上更可比小驹高眺。而如今，大哥依在躺椅里，眉头微蹙着，比起熟悉的模样瘦去、削去太多，面色苍白与否我尚且不暇，只是声量却轻了下来、缓了下来。
一张躺椅上，岂能容得下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儿郎？“一口咸蛋就一口白粥这样的生活，难道也是很难的事情吗？这三个在我眼里无所不能的男人，已足构成我对世界之伟大的想象。若他们眼中的镜子都是破碎的，我实在不明白天底下还有哪里可团圆。
（对育：https://tieba.baidu.com/p/7628427119?pn=12，415-423）
额上沁了茫茫的汗滴，眼前不知是起了雾、还是进了汗鹹，朦胧地糊成一片。便这样以半昏半狂地姿态“捱”上了云巅，倏忽地，云岚大作，清野之风将我衣袍鼓起，吹彻一身的濡热。
天光更是骤地透了，红澄澄的欲下之日、如托似霰的云波。是霞么？张手去握住，可遥遥不可琢磨，将将触及又譬如流风、譬如砂砾，乃知彤红的也是耳畔昏狂，全非实物。我登临最后一级阶时，日也醉、云也醉、人也醉，我面此赤帔弥天，如归帝所，一时有些痴了。
又一阵高山之风烈吹，中山之酒尽消，海雾皆去，愈将我汗湿的襟、背拂冷，使我不禁打个寒颤，醒悟过来，赶忙朝四哥伸手。
（照凤：https://tieba.baidu.com/p/7788478069?pn=4，104-110）

悲秋赋罕写丹枫万树之盛景， 往往以冬索、以春敷、以草木之摇落为情旨。可我所见之秋，高风之歌嘹荡清霄，雁南飞、星北逐，俱是一派生气勃勃。
是秋也，群隽集英于此文华荟萃之殿，袷衣深坐，口耳呼吸，均是圣贤纶音，而此紫庭中的矜贵少年又惬将世所推重的学问视作俯拾可得的寻常道理——他们往往各有各的正与不正之事——
呜呼，偌大讲堂，竟无一人争欲显冠庭秀，岂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兄友弟恭？
（文华殿：https://tieba.baidu.com/p/7787128837?pn=3，84/99）
明皇堂前论诗书，于是连帝胤也要做人间学童——我的侍读裴青主不知入宫前听过甚么话本、晓得甚么道理，每逢师傅等作色，人变委顿不知何处去，尤其将自己白嫩嫩的小手心藏得严实，好是奇也怪哉。
而眼前这位同我论身份、论尊卑的呢，更是与世人不同，我的兄长们、又或是宫中的大监们论起尊卑时，总是论自个的尊，以此便将人抬得高于人一等，俯迫那‘被论’之人来。至于眼前这位嘛，却同我大谈其卑来，教我一时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起来。
“姐姐好生奇怪，”
“我怕您同我讲这些，岂是因为我低人一等才怕？我听闻昔日的唐皇也怕魏御史唠叨，难不成君臣之尊卑还不分明？我不想同您说这个——”
“自然是因为你们的道理总是很有道理，可我呢——还在不想讲道理就可以不讲道理的年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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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白发春无奈 · 龙应好】
生恩、养恩譬如一场人世寿算的修行，伴我一日日从孩提长成为皇明之藩表的，是一根生之烛火接续了另一根的生命。我曾被燃灯倾倒的膏油烫伤手背，烙下一滴蜡印。这样的疼痛乃至而今，每于供起长明、信日为唁时，连心剜骨而来。
对母亲的印象往往以偏见而始终，我曾刻薄地与傅从雪嗤评，以为我不过是妆点母亲翠钿的真珠、或如戏子愉贵人耳目的道具，他却道：‘您未免看轻自己’。到如今，训玉斋阙置，我连这样的小小叛逆都已成虚妄。
我的生母丽妃龙氏殁于寂静无声的某一日，她为我绸缪的退路、干亲成华皇贵妃冯氏甚或更早地殂没了。两度卧草举哀，缟素似成楚王之常服。摔盆之声长彻于泰陵，再次叩祷祭文时，‘千秋万岁，椒花颂声’湮无余响。
从今而后，我已是失恃之人。

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