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被积压得很低，沉重得像要冲断神话中那只龟的四肢坠落下来。
街道上有很大的雾气，伴随着不大不小的雨，感觉上似乎是走进电影中的世界末日。蒙太奇拼凑而成的场景被谁重新洗牌倾倒过来，于是整个世界残败不堪缤纷尽殆。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配合着一成不变的深色外套，整个人都快要融入墨色里。
空气的湿度很高，他却莫名感觉到难耐的窒息。像是刚从深海里被捞出来一下子而忘记如何呼吸。
街上没有很多的行人，即使从某个拐角偶尔走过的路人也大多神色冷漠不发一语，条条框框都被圈定了一般，中了什么病毒因而所有的情感都被机械性地格式化。
让他觉得心生厌恶。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折原临也是那么那么那么那么喜爱人类。
——只是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
不平整的街道上坑坑洼洼地蓄满了水，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水塘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漾开水纹。
飘散的风夹杂着雨水打湿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凉微妙的感觉让他一身身地犯恶心。那种周身被看不见的湿润包围得不到安全释放解脱的感觉……就好像要死了。
说实话临也他并不喜欢雨天。
要说理由的话，就和相对立于他喜欢人类一样。
他始终能在水塘的倒影中捕捉到类似于深腥色的彩绘。平静的水面一时间浓烈浓稠起来，滚滚而来的烟尘淹没袭卷他的神经意志，最终徒留下的惊慌失措令人惨淡失笑。
但是在他家里囤积的那些诗词歌赋里有多少的文人墨客是喜欢歌颂描写雨天的。
感受微风拂面而来浓郁的海草味道，感觉在氤氲雾霭中墨色挥洒的豪放，感受大雨倾盆细雨连绵或大或小待来的清爽洁净。
并且有多少美好故事的开篇都有一场恰到好处的及时雨。
曾经听闻过那么一句话，说是在下雨的屋檐可以等到前世的缘。
——在下雨的屋檐可以等到前世的缘。
多么耐人寻味起伏悠远的话。
他嗤笑起来，嘴角半分清冷半分不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好吧，千万不要说他冷淡无趣。
他不过是，一个人惯了。
早已抛却遗弃那一些所谓所谓世俗情感。在无人的凄惨角落舔舐着溃烂的伤口。
仅此而已。
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
——如果说那叫做寂寞。
顺着望不见尽头的街一路走下去。
空中回荡着孩童的嬉笑打闹声，却被哗然的雨声大幅度地地遮掩掉，徒留零丁的笑声被无限地放大放大。共鸣待来一阵唏嘘。
远远地看见对面楼道的台阶上蹲坐着一个男人。
同样是手握着一把墨色的伞。面容被垂下的伞面遮去，只能凭着袅袅的白烟大概地猜出他现在正叼着一根烟。
这种独自一人蹲坐在路边撑着一把伞的样子还真是酷似……
一只蘑菇。

突如其来涌上的对于那个男人的兴趣，临也勾起唇角，移步向男人的方向走去。
红色的交通灯在雾色中闪了几下转为黄色，几秒又跳闪起青春萌动的绿色。
兴许也是这鬼天气作的祟，这原本毫无意义的颜色此刻竟是透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
勾魂摄魄般，渗出的点滴在虚空中被泯灭吞噬。
他怔怔地看着那晦涩的荧光，胸中不明泛起一股短促的苍凉。但也只是很短促的时间，末了收拾好心情重新捡起微笑。
走到马路中间一恍神感到晕眩，等回过神来却发现刚才的那个男人居然平白无故消失不见。
临也呼吸一蹙也微微地察觉到这一路上的不对劲。巨大浓密的雾，淅沥不息的雨，以及这明明热闹的街巷突然的人烟稀少。
明明已有了逃离的念头却又被更清晰更不明所以的期待催促逼迫着加快了脚步。
视线的盲区里景物都模棱两可，他只看得到最中间的台阶上孤零零地一把撑开未及合上的雨伞，墨色的，应该是属于刚才的男人。伞的旁边是一包未拆封的烟，甚至连打火机都没有。蓝白相间的包装，烟本该脱口而出的牌子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弯下腰想捡起烟来再认真地检查一遍。到底他就是这个死毛病，多年来做情报贩子，让他养成了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习惯。
好吧，暂且算是个好习惯。
阴晦的天气果然还是令人乏力啊……
他打个呵欠，指尖还未触碰到实物，蓦地感觉脖子后一凉，有什么正缠绕在他的颈脖间勒塞他的呼吸。那只手非常像是一团黑雾，飘飘渺渺的，轻若棉絮却是不遗余力。
不过可喜可贺的是，正是由于过分飘渺而导致用力不均，用不着担心会危机到性命。
但是却是见了鬼的更有惊恐失措的慌张感。
他碍着无言的寂静侧身，支起手肘想着可以顺势扳回现在被动受敌的局面。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落空了。
他的身后居然没有任何实体化的东西。
至于先前束缚着他的自由险些让他窒息的那团迷雾……在这样荒谬的情景中也往往只好自认倒霉宁愿相信只是一场幻觉吧。
——可是它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切那么毋庸置疑。
——那么这是……怎么了！？

他处于一片混沌中正巧那厢的静雄打破了沉默——
“听说过麽，以前这里好像发生过一桩命案。”
突如其来引发的莫名其妙话题，他侧头看到静雄不知在何时悄然地点燃了另一支烟。而先前的那一支……也根本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包括是烟灰或者是烟蒂。
他纠结于自己的神经质，却又是无可奈何地装做没事人。
“命案什么的……小静不觉得这种事在池袋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吗☆”
“也许吧。像是在池袋这里死掉再多的人也不过是家常便饭。”似乎真的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静雄扼腕掐住了临也的脖子，“比如现在你被我杀死……嗯？”
明明之于他而言平和岛静雄就是个陌生人。
明明在颈脖间的扼力没有一丝掺假的味道。
明明隐没在墨镜下的眼神是那般令人寒栗。
但是临也依旧是在笑，轻飘飘的，如沐春风的一抹漾在唇角，打心底里就认定眼前的男人就不会伤害自己一般——与先前的恐惧挂不上钩，就是那种第一眼的直觉或者第六感之类，就是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不会伤害我。
“这算是……小静的恶趣味麽？”
声线轻浮甚至还有挑逗的意味，包括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抛出的那个媚眼。
静雄冷笑一声松开手中的力道，却没有直接接过他的话题，反而沉默地吸了一口烟。隔着不大的雾气临也竟觉得他的剪影轮廓显得很寂寞。
甚至就跟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想要隐藏的残喘事实……近乎于吻合了。
嘛。所以才会有这般亲切熟悉的感觉麽？
“有兴趣知道关于那桩命案的详细内容吗？”叼着烟静雄斜眼抬起下巴。
“如果小静一定要讲的话我也不介意当个听众的。”非常亲昵地靠到静雄的身边，就差没有顺手勾过他的脖子表示亲昵。“更何况在这种天气讲那种关于人情冷暖的故事再适合不过了不是吗☆”
其实那个故事真的是再普通，或者说狗血不过了。
大约是在两三年前池袋这里曾经有过一对搭档，至少在很多人眼里他们是再默契不过的搭档。
一起品尝不易的成功。一起面对坎坷的波折。一起走过泥泞的岁月。
他们曾经被称之为池袋的神话。
缓缓叙说的如雨如雾流淌铺满的故事，通过男人略带沙哑低沉的嗓音——
但是既然先前就说明那是个悲剧了那么也可预知其中一人的背叛了吧。他几乎是带着胜利痴狂的神色独自站在城市的最高处俯视一地的斑驳腐朽，大风袭卷扬起的尘埃足以淹没荒漠的心房。
至于背叛的原因时过境迁也就无从考量了。
反正这种成功无非是建立在杀戮之上的。
他抛却了所有的良知抛却了他们的过去抛却了一切世俗的情感手握着匕首如若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地削下他所有的血肉。不顾他的挣扎不顾他的咒骂不顾他的嘶吼，那些欲望像是攀沿植物蔓延至他的心房最深处侵占一席之地。
去死吧。
你去死吧。
你死了这个世界就都是我的了。
……
然后？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呢。
故事差不多讲完的时候雨也几乎是同时地停了。
“啊啊这个故事还真是狗血呢。小静你说呢？”
“不过……像是这种东西还真的是符合我所亲爱的人类所能做出的事情呢。”
临也伸个懒腰看着静雄同样抽完的烟把烟蒂扔在马路上甩出的完美抛物线，正想回过头向男人吐槽一句“你这样做可是非常不环保的行为喔”，却在看到身后人的一瞬间僵直了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了一张脸。
没有头颅没有身体，是一张被整齐割下来的脸。
那张脸的表情很安详，合上的眼帘让他能清晰看到上面细长的睫毛，嘴唇有些苍白甚至发青。
他颤抖着却是发不出一丝一毫求救的声音。
仅仅须臾的时间，僵直原本合得好好的双目猛地张开。
他能清晰看到在那空洞的眼眶里面是一片血肉模糊。无数根如丝一半纤细的针插在上面……密密麻麻，竟无一丝缝隙。
多少个秒针滴答后他听到那张脸对他露出一个不算是笑容的笑容，他说：
“去死吧。”
仿佛一瞬间身子就开始往下坠落，他用双手口鼻无可抑制地尖叫出来——
“啊啊啊啊——”
越往下越黑暗越往下黑暗……

他从梦里惊醒的时候窗外没有灯还亮着。心脏跳动的频率比以往任何一次从恶梦中醒来都要剧烈。
一声一声地，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大到可以淹没一切。
但是。
他抚着自己的额头安抚下自己的情绪，那也仅仅只是一个梦……而已吧。
他又想起刚才那个梦里的男人。
一如既往的神情桀骜，暗金色的利落短发，即使被雾化了很远很久也依旧清晰明了透着雾霭透出光彩来。
他痞气地叼着那根永远燃到一半吹着一簇烟蒂的烟，神情暧昧不明地伸手递给他一张名片。白色的边缘有不明显焦黄的痕迹，上面清晰干净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号码。
平和岛静雄。
小静。
鬼使神差地还记得那串号码。
就像冥冥中注定了什么，那种……不可改变的什么东西。
摸着黑想要拉开床边的小灯，开关的絮线被夜里不知道刮得什么阴风吹开的窗里漏进冷风吹拂起来，摸空了几次以后他终于是无奈地放弃。
好容易终于伸手摸索到手机他按下解锁的按键。
屏幕在夜色里突兀地亮起来，他甚至还能透着光隐约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容以及更为突兀的暗淡血瞳。
将脑海里的数字一个个拎出来放置在手指的按顿中，对着屏幕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碍不过足够杀死猫的好奇心按响了通话键。
“嘟嘟嘟——”
几声尖利的忙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类似于金属刺破金属，破碎了一地的尖利战栗感。
他正欲挂下电话停止自己的无聊行径，那一厢声音却似乎不耐烦地率先响起来。
“喂，您好。”
一个机械而冰冷的女声，“这是里XX殡仪社，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下去，耳边响起扰人且熟悉亲切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撕扯出振聋发聩的鸣响。
——呐临也。
——临也临也临也……
——一起来吧。
——毕竟也是你予我的一种赎罪不是吗？
——死吧。
——一起死吧。
他想要捂住耳朵，但那低沉磁默的声音却并没有要从他的耳边抽离的意思。
已然深深地扎起了根在心房内部，墙壁斑驳剥落就能看到曾经血红封印的字迹谱写的记忆。
——呐临也，知不知道呢……
——那个故事里的人，就是你和我喔。
——该死的跳蚤，就算明明是被你害得那么惨，但是我还是……
——该死的。
——……
——我爱你。
——所以……
——请千万不要害怕。
只一瞬间瞳孔猛的放大，话筒被弹簧似的线拉上拉下然后突然断掉落在地上。闷顿一声，坠入无底深鸿。
如同他软绵绵垂下的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