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月.
泠风习习.细碎的雨滴在天空飘飘荡荡,最终织成了一幕巨大的雨帘.樱花湿柔的轻颤,沾水的花瓣三五成群的粘在电线杆上,灰色的院墙上,黑色的车辆上.
泥土的湿气吹面而来.
少年静静的站在街角.他没有打伞,黑色的制服盘根错节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嘀嗒成线.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一棵树,跟周围的死物混成一片.几个行人经过的时候向他投来了惊异的目光,但是少年的丝毫不为之所动.
因为此刻他的目光焦点集中在离自己50米左右的一栋矮小的建筑物.
那是一座小小的葬仪馆.
它在雨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忧郁.虽然里面传出了一些细微的音乐,也隐约闻到烧香的气味.只有白色刺目的花圈在门口瑟瑟摇动,毛笔在雨水的冲蚀下模糊到几乎辨不清字迹.一些穿着制服的男女学生不时进进出出.
少年抿着嘴唇，攥紧了拳头.
“老师…”
土方十四郎睁开眼睛.按下闹钟.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的从枕头边摸出一包烟.送到嘴边.
又是这个日子.不知道是第几个了。8，9…10.
整整10年.
房间昏暗,虽然窗外依稀显出了晨曦的迹象,但是却没有拉开窗帘的心情.默然的起床,默然的穿衣,默然的走到厨房拉开冰箱.呆呆的站在开着的冰箱面前,啤酒和塑料袋凌乱的塞在里面.几分钟后,土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从里面拿出了一盒昨天剩下的批萨.
坐在饭桌前,缓缓地把冰凉的批萨送出口中.
好像还在刚才的梦魇.
一口一口,残食着批萨,以及混入批萨里的咸的发苦的液体.
  


下午三点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任务,是关于歌舞伎町的一家夜店里有少年聚众吸毒的举报.土方所在的组奉命去查抄该处.当近藤把交待完任务并把相关文件递交到土方手里的时候,抱歉的看着他说开来这下没办法帮你开生日party了.土方心里松了口气,他心里是多么希望时间过快一点.工作能让自己忘记不愉快,很快一天就过去了.
晚上8点多的时候,土方带着一队人马埋伏在夜店的周围.对讲机里的命令一下达,土方一组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声势冲了进去.
“警察!!不许动!!”他大喝一声.在场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嘈杂的音乐,和酒杯碰倒的声音.墙角似乎还有不安分的黑影在涌动,土方一个箭步冲上去,为首的几个小混混慌忙站起身.
“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似乎隐瞒着什么.
“哦,不说实话的话可让你脑袋开花哦.”总悟也赶到了,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几个混混见隐瞒不成,为首的一个脸瞬间变了颜色,从口袋里掏了把刀径直向土方的方向刺了过去,却被土方干净利落的扭了手腕,制服在地.另外几个混混见状都软了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唉唉唉,把土方先生惹怒的人下场可是很难看的哦.”总悟不冷不热地说着,掏出一捆绳子,几下子把人捆好.
“那么,我先回署里交差去了.土方先生,麻烦你善一下后吧.”
“喂,我也要一起回去.”
总悟瞥了一下土方身后: “我看你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否则就太狠心了.”
土方转身.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影蜷缩在墙角.衣衫不整,裤子被褪到膝盖以下,地板上依稀可以见到混浊的液体干涸的印迹.那身影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
“喂,总悟,我说…”
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土方叹了口气.走过去.
“负责审讯的人已经束手无策了.无论怎么问都不说,只是望着窗外.医院的饭菜也丝毫未动.”
总悟听着下面的人的报告,转身歪向吃意大利面的土方.
“呐,土方先生,你去协助调查好不好?”
“为啊么唔我?”土方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盯着手头的一份文件,口齿不清的答道.
“因为那天晚上是你负责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啊.对当时情况了解得只有土方先生你阿.”
土方压抑着怒火狠狠的瞪了总悟一眼.那天晚上把他和山崎抛在那里,撤走了所有队员,害得他两个盘查在场人员到凌晨3点.山崎刚出差回来就被拉来出席任务,过了三点走路已经开始画龙了.土方于心不忍,就先让山崎回家休息去了.自己只好带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少年徒步去了最近的医院.
肯定是故意的!总悟,你做这一切肯定是故意的!
总悟仿佛看穿了土方的想法一般,露出了纯净和温和的笑容.
“嘛,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又没给那少年系上什么铃!
“好啦,土方先生,这个就拜托啦.你下午去医院的事我会跟进藤组长说的.”
喂!我干嘛要听你的阿!

#02
反正辩论也是无疾而终.最终土方还是拿着总悟砸过来的文件夹,加在腋下出了警署的大门.
阳光明媚.长长的坡道,两旁栽种的樱花树年复一年的绽放.大把的碎瓣腾空而飞,顺风而降,毫无重力之感的飘荡在暖风中.
每次看得时候都觉得是同样的风景,可是又仿佛跟之前有所不同.
“赏花这东西,还是要看花人的心致吧.’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只言片语.以及,透过眼镜片,在樱花映衬下显得有些妖艳的红瞳.
土方摇摇头.走了几千次几万次的坡道,在那个人离开之后,突然想起这些旧事,不免让人唏嘘感叹.
到了医院以后,经护士指点,土方上楼径直走入最内侧的一个房间.少年呆呆的望着窗外,似乎被景致迷住了心神,桌上的饭食丝毫未动.土方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动一下身体.
“我叫土方十四郎.就是那天送你来医院的人.嘛,当时你在昏迷中,大概也不记得我的长相.”
少年转过头.
土方心头猛地一紧.
那天送他来的时候,一路昏暗,也没看清他的容貌.
细白的面孔,红色的瞳孔,瘦小的身体.
一切都与那个人的影像重合在一起.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着一头浅金色的凌乱头发.
啪嗒一声,文件夹落地的声音.土方总算借助这个声音从恍神中摆脱出来,弯下腰去拾文件夹.镇定,土方.
镇定.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土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常态.
“你叫什么?”
少年再次扭头望向窗外.
“……”
“年龄?”
“……”
“你那天在那个地方干什么?”
“……”
“那群混混跟你是什么关系?”
“……”
熬不住沉默,土方暴躁的摸出一根烟,刚要点上,突然想起这里是医院,又硬生生的把烟按回口袋里.
“切,”他不屑的走到少年的面前,”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小鬼.平等的对待你们,你们装出一副不可接近的清高神色,稍微压制一下你们,你们又马上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愤怒态度.”
“……”
“反正呢,你们也不过是一群被父母捧坏的人,成天不务正业的混混罢了.倒不是看不起你们,只是我不承认这种高不成低不就,还自以为掌握着自己人生的全部的这种态度罢了.”
少年依旧闭口不言.土方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突然袖口被抓住.

土方惊异的回头,目光正好和那双红色的细瞳相撞.
眯起眼睛,勾起嘴唇.
“警察先生,”声音混细而又清甜,”你刚才文件夹为什么会掉在地上?”
这回轮到土方无言.
“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土方倒吸一口凉气.
那瞳孔好像要把自己吸进去一样.
猛地挣脱开少年的手,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医院,跑下了楼梯,一直跑到了医院门口的坡道上.
气喘吁吁.
一拳砸在围墙上.
疲惫的回到家.瘫坐在沙发上.把电视的声音开到37,一个可以淹没自己的声音.
足以淹没自己头脑中对话的声音------
直到门铃声响起.
开门一看,夕阳中,银色的头发闪着点点带红的金光.深红的瞳孔眯成一条线,嘴角似笑非笑,拉出一个可疑的弧度.
“老师…”
“…多串君,”那人举着手里的文件夹晃了晃, “家访哦.”
“谁是多串啊?”
“阿咧?你不是多串?..嘛,别那么斤斤计较嘛.我刚接手这个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名字搞错的…”
“我们班没有叫多串的….喂,你干什么?”
“别那么冷淡嘛,大冷天的让老师我站在外面你忍心吗?”那人一边弯腰从土方的肩膀下面挤身钻入房中,搓着手叫着’好冷’.
土方无奈的把房门关好.
“恩…”那人掏出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名单,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土方,然后肯定的点点头说: “近藤…”
“是土方,”土方面无表情的反驳, “土方十四郎.”
那人淡淡的“噢”了一声.然后自顾自的钻到被炉里.土方很不爽,但是忍住没有发作.转过身,径直走向厨房,把热水炉插上.转身靠在门框上.
“冒着这么冷的天来家访,老师可真是青春啊.”
“嘛,偶尔也关心一下自己的学生嘛.”那人边说边摘下眼镜,用衬衫抹着因为热气而凝结的蒸汽, “我一路访过来,听说多串君一个人住这附近,就过来看看.”
“呐,家访内容是?”
“屋子收拾的满干净的嘛.像女孩子家一样.嘛,一个月房租多少?”
“….4万8.”
“对一个高中生来说不是个小数阿,真是有钱的少爷,一般人家…”
“我自己打工赚.”
“哦----在什么地方打工?打几个小时?”
“….在附近的加油站,还有快餐店.一天打4个小时.”
“虽然我很理解你想急于独立的心情,不过这样对你来说太辛苦了吧?为什么不和父母….”
“老师,”土方打断他的话, “如果你的家访是来调查我的生活状况的,也就如你所见的这样.”土方比划了一下四周.
“不过涉及我的隐私就不太好了吧.”
“切,真是固执的小孩.”那人伸手挠挠头.
“…..”土方无言的把一杯茶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举起茶杯,一边吹着小口嘬着,口中小声念叨着’好烫’.茶香笼罩着柔和的茶色灯光，茶色灯光折射到茶杯边缘又发出柔和的亮光.从杯中荡出的似有似无的水蒸气,却好似一股微妙的纽带,萦绕在两个人中间.
时钟嘀嗒.
嘀嗒.
嘀嗒.

直到刺耳的门铃响起.是哪个讨厌的邻居吧.土方起身,步调有些不稳的走向门口,打开门.
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甜甜的笑声.
“晚上好呀,十四郎.”
是三叶.
土方揉揉眼睛,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客厅空空荡荡,只有穿堂风吹着茶几上的报纸.
哗啦哗啦.
“十四郎还没吃晚饭吧?”似乎没有察觉到土方的恍神.三叶把一个便当盒举到眼前晃了晃. “这是邻居的婆婆从伊势带来的荞麦面,想着十四郎大概还没有吃晚饭,于是便拿来了.”
三叶一边说着一边往房间里望去.土方赶忙侧身,让三叶进房门.
“厨房借我用一下哦.”三叶把便当盒放在饭桌上,径直走向水池,无奈的叹了口气.水池里是堆了三四天的碗盘.
“啊,那个…”土方反应过来.赶忙走过去,被三叶一个手势拦住了.
“这种事,就交给我来做吧.”
土方抱歉的笑了笑.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做在餐桌上开始吃晚饭.
“今天十四郎很反常呢,下午去了医院就一去不返,打了很多次手机都没有人接.近藤和总悟都非常担心你,”她顿了顿,然后试探性的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土方生硬的回答.马上就意识到语气过重, “…..我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
“是吗?那一会儿去看看医生吧.”三叶关切地看着他.
“不用了,我自己睡一觉就好.”土方低头吃面, “这面味道真不错.”
“……”三叶无言.

#03
饭后,三叶帮助打扫了一下土方的房间,把冰箱里的塑料袋,过期的食物都扔掉了.乱扔在地上的杂志放回书架,没洗的衬衫和袜子也一一放入洗衣机里.弄完这一切以后已经晚上10点多了.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你这么麻烦.”
“嘛,怎么说我也是你女朋友呀.这点小事也是我应该做的.”她甜甜的笑着,垫起脚尖,闭上眼睛.土方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这是他们分别时的惯例.三叶拿过便当盒,拍拍土方胸口,转身下楼去了.
土方靠在门口,怅然若失.
第二天来到警署的时候,土方眼圈黑黑的,又干又涩.
“土方先生,你怎么一副被鬼附身了的样子.”
“少罗嗦.”土方拉开椅子,扯过一摞文件,开始阅览.
“嘛,不过这真不像你的风格,居然撂下重要的证人跑掉了.而且什么都没问到.”
“…”
“昨天晚上,那小鬼跑掉了.”
土方抬起头.
“那小鬼机灵的很.趁着每次上厕所的功夫,观察周围的情况,把警员什么时候上厕所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轮班都摸透了.”
“怎么做到的?”
“天知道,”总悟看着他, “连署里头脑第一的土方先生都不知道,我这个小喽罗就更不知道了.”
“切.”
“反正,人现在已经没了.嘛,反正在我的诚心感化下那几个小混混都招了.看样子说的也是实话,所以我觉得那个金头发的小鬼的证词也不是那么必要了.”
土方瞥一眼眼前少年,依旧是一脸纯净和温和的笑容.有点不寒而栗.
“那么,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鬼----啊,没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只知道大家都称呼他为’金时’.”
“…”听到熟悉的发音,即便只是相似,也足以土方感觉全身血液凝固了.
“金时呢,听说父母早死,被叔叔收养,但他叔叔原本就是这一带的混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虐待金时,后来被署里抓了去.金时无依无靠只得在街上流浪,成了这一带的小混混.前不久,由于长得很干净,嘴巴又很甜,被那家夜店叫去干服务生,进而被老板赏识,当上了牛郎候补.”
“…牛郎候补?”
“嗯,因为他还不到18岁,所以不能正式从事这方面职业.嘛,不过现在隐瞒年龄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也有不少.所以说是牛郎候补,可能早就接过无数客人了.”
土方面无表情地听着.其实自己早就知道.那天晚上在夜店里看到他的样子就一目了然.而且在医院的时候,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妖媚,那软绵绵却一下穿入人心脏的声音,更加证实了土方的猜测.只是…千想万想没有想到他长得会如此像那个人.
连名字都…
“嘛,金时的体内,经过检查也没有查出毒品的迹象,所以应该跟这次的聚众吸毒没有关系.反正上面的任务已经完成,至于别的嘛,也就无关紧要了.”
“嗯…”
“土方先生,今天的你好奇怪,按平时的你就算案子结了还是要追查到底才是.嘛,偶尔做怪怪的土方先生也没什么不好.平时的土方先生总是拉着一副马脸,盛气凌人的样子,真不知道你这家伙有什么好的,姐姐怎么会看上你.”总悟哇啦哇啦的抱怨一顿,转身继续工作.

湿热的风裹着水气扑面而来,柔和而潜含暴躁的因素.厚重的云层压面而来,垂拱而立.这是万马齐喑的前兆.蠢蠢欲动,浮躁地掉下几粒碎雨.
啪的一声.
口中的烟被滴灭.于是顺手将烟丢在地上碾灭.
土方呼出最后一口烟,下了天台.
8月份是雨季.所以好像要将一年份的雨都下干一样.
距离与金时见面已过了两个月.
但是金时带给自己的冲击还是久久不能忘怀.
土方一边收拾着自己文件,一边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光.已经9点.
伸个懒腰,恰逢腰间的手机玲玲作响.是三叶.随口应答几句,便挂断电话.
拖着略微疲惫的身影,走出警署大门.雨小了很多.
撑起伞,土方快步的穿过街道.黑黑的街道,在雨天显得格外阴森.连降大雨四周使得本来人就稀少的警署门口的大街更显萧条,远处便利店的绿色灯光此时也透着诡异的气象.
夹杂着少量雨的泠风顺着土方的领口滑入.土方不由得紧了紧扣子.
经过歌舞伎町口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不少红男绿女用雨伞或胳膊遮着头,轻盈的如蝴蝶一般荡过巷口,甜腻的笑声和落地的木屐声组成了和谐微妙的节拍,仿佛跳舞一般.
“有的时候,人生就像蝴蝶一样,披着五彩斑斓的衣服,翩翩起舞.却不知道自己跳舞的范围,出不去那个巷口.永远也逃不出那个小小的,其实只要往前飞一寸就可以到达更美天空的巷口.”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只言片语.以及,在那白色手臂下遮挡下的,沾着星点雨滴的银色发丝.
土方摇摇头.走了几百次的歌舞伎町,在那个人离开之后,突然想起这些旧事,有些不可名状的情感在撞击着土方的胸腔.
空空荡荡的胸腔.
穿过那迷幻之地,悠柔的笑声,玻璃杯碰撞以及金属的哗哗声,还有女人的如花似月的面庞.这些森罗万象,都不足以填满那空空荡荡.
突然,土方停住脚步.
金时赤脚靠在一家夜店门口.店门口黄色的霓虹灯折射在身上,却把他的轮廓打造的更加昏暗圆润,不仔细会看以为跟他身后的墙壁没什么两样.
土方就好像被他牵引过去一样.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喂.”
土方把伞移到他头顶. 金时抬起头,眼力掠过一丝惊讶.但随即-----
“警察先生.”
眯起眼睛,勾起嘴唇.
“跟我来.”
“怎么,警察先生要买我吗?”
土方没说话,转身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并未回头.
金时直起身子,慢慢从那片墙壁中走出来.

#04
啪的一声.灯亮了.
土方径直的走过去,把所有窗帘拉上.
也许只有这么做,才能安心.
把自己置身于这封闭的空间,才能对眼前的小鬼应付自如.
金时赤脚走进来.
“我放了洗澡水,你就去洗个澡吧.洗浴用具都在架子上,毛巾用那块蓝的就好.备用的拖鞋在手池旁的柜子里.”
金时顺从的进了浴室.
而土方则用冰箱里仅有的几个鸡蛋做了盘煎鸡蛋,冲了杯咖啡.疲惫的倒在沙发上.
“多串.”熟悉的声音,和着轻拍肩膀的声音.土方回头.
“老师.”
白色的长褂,在风中飘荡,似是樱花花瓣一般无重力之感.一只粉色的领子从长褂中爬出,领带略松,露出脖颈那块小小的白色皮肤.拖鞋擦在地板上,沙沙沙.
“听说你在四处打听能租房子的地方啊.”
“是啊,因为这边房东的女儿要上学,所以要搬回来住.”
“找到了吗?”
土方叹口气: “还没有.”
“嘛,”那个人抓着头发,眼睛看着地板, “如果找不到房子的话,我那里有多余的空房间.”
“老师…”
“这段时间不是忙着备考嘛,我可不希望你因为忙着找房子结果把重要的考试给耽误了.”
“考试什么的-----”
“要好好对待考试,”那个人表情突然认真起来, “这种形式化的东西也许在你们看来作为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准绳确实有失偏颇.但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能够适应社会也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能力阿.”
土方沉默不语.
“嘛,考虑好了就告诉我.”文件夹轻拍一下肩头,那人转身离去.
阳光温柔的罩在那修长的身影上.教学楼的窗户,矗立在视线的两旁,那么理所当然却又极不和谐.虽然窗外树枝摇动,但所在的空间是如此静谧封闭.土方默默地看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
拖鞋的声音,沙沙沙.
嘀嗒嘀嗒.怎么下雨了?
土方睁开眼睛.红色的瞳孔正在凝望着他.水滴带着蒸汽顺着发丝留下,滴到土方脸上.
“老…师…”几个简单的字眼从喉咙酝酿而出,似乎已经等待很久.
然后下一秒就如珠落玉盘一样从唇齿间滑出,收复不能.
眼前的人似乎没有做任何反驳,默许的眯了眯眼睛.
------然后手指攀上了土方的脸庞.
土方猛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他胸口不自然的一起一伏, “金…时…”
“是啊,警察先生.”
土方扭过脸去.内心里翻涌着暗流,撞击礁石的声音,一下一下,似乎要把心脏凿穿.
就这样静止了20秒之后,土方才慢慢的开了口:
“桌子上有煎蛋和咖啡.肚子饿了的话可以吃.”
“…哦.”
起身的声音.拖鞋的声音,沙沙沙,离自己越来越远.土方才慢慢的把头回过来.
满脸潮湿.
不知是否是刚刚金时滴到脸颊上的水还是自己苦涩的泪水.

“我说警察先生,”声音从客厅的一头传过来, “你也去洗个澡吧.身上烟味重死了.”
好像这句话有意提醒土方要抽烟一样,土方从口袋里摸出烟,却找不到打火机,于是便站起身,径直走到饭桌前.掀开几张摊开的报纸找打火机和烟灰缸.
啪的一声,红色的点在空气中绽放出一缕细烟.
心情得以平复.尼古丁总是可以有这种效果.
“小鬼,”土方吐着烟, “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你怎么不回家?”
金时一边往煎蛋上淋酱油,一边淡淡的说: “我几个晚上不回去,老板也不会说什么.嘛,可能我有一天突然失踪,也没人发现吧.”
……相似的台词.10年前的自己仿佛也说过类似的话.
“怎么会.”
“就是这样的.歌舞伎町的人就是如此.今天还一起打闹的朋友,明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明明之前还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打扑克,喝着酒.要么过几天报纸的新闻就登出来在某某地方发现了尸体,要么就一直渺无音讯.”
土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自己管辖这片地域已经好几年了.歌舞伎町的黑暗连警方都无法渗透,每次打击到的也只是边边角角,感觉只是像唱戏一样走个过场.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黑色之手一直挡在面前,很多任务就这样无疾而终.
“那么学校呢?”
金时嘴角一勾,发出轻蔑的笑声.
“…果然.”
“警察先生,比起咿咿呀呀的跟着老师学一些美好而无用的东西,还不如我多接几个客人填饱自己的肚子来的实在,”金时顺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吐出.
“学校那种东西,不是为了我这种人而建造的.”
土方看着他手中的烟,皱了皱眉头.
金时无视土方的表情,自顾自的吐着烟.
原来是这样啊.
第一次在那个人面前吸烟.
学着他的模样,把烟送在嘴边,然后不理会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其实希望他能阻止我.
但是那个人也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
其实,那个时候他很想说些什么吧.
----只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土方嘴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金时却将狠狠在烟灰缸里按灭.
忽明忽暗的亮点,渐渐熄灭.

我知道的.
我知道自己只是徒然的望着空壁.
每天沉浮于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穿插在一条一条的嘈杂小巷.
生逢在这个自由、独立、充满自信的现代社会里,不得不去忍受孤独之痛苦.
曾经的那些美好的回忆,最后被强烈的憎恨拖入囚笼之中,折磨得血迹斑斑,只剩下枝枝节节在空壁中无力的摇动.
“那么,再见了,警察先生.”
金时一面说着,一面摇摇手,然后转过身去------
但是偶尔自己还是被那枝节牵引了去.
明知是徒然.
还是想要伸出手去,把他握在自己手里.
明知是徒然.
“…多串阿.”
哪怕只有这一句称呼也好.
土方无意识的伸出手去,抓住金时的肩膀.金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满眼迷惑的回过头.
“如果你没有回去的地方,我那里有多余的空房间.”
“警察先生….?”
“只要一次,一次便好.”
土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好像是别人的嘴里发出来的.
“警察先生,你要包养我吗?被上司知道的话,可是要被开除的哦.”
“没关系,”土方低下头,下一刻似乎是为了要补充什么似的, “我不会对你动手的.”
迷惑在金时眼里渐渐扩散.叹了口气.土方心在怦怦跳着,等待接下来的嘲笑或是拒绝.
“嘛,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呢,有吃有喝.不过老板那边….”
没有拒绝…
“我会去交涉.”
惊讶再次从金时脸上一闪而逝.随即又露出了第一次见面时给土方重重一击的表情-----
眯起眼睛,勾起嘴唇.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唉呀,老师我明天有点事情,去不了呀.”
土方有点失落,但随即撇撇嘴: “嘛,老师很忙啊.”
“是啊,大人的世界总是很忙的,没有小鬼们这么自由.不过多串,你的生活是单调了些.除了打工就是练剑道.爱慕你的小姑娘可是一群一群的呐,多串就一点都不动心吗?”
“老师是怎么知道爱慕我的小姑娘一群一群的?”
“嘛,走到楼道里,那些小姑娘就在叽叽喳喳的说’隔壁那个土方君好帅阿’,另一个就说’是啊是啊’,我看你都快有个’土方十四郎后援团’了.”
“….无聊.”
“多串君还是很清纯阿.嘛,这也没什么不好.不像我们大人,一天到晚还得周旋在女人的胸脯里.”
那人三下两下刨食完咖喱,舔舔嘴唇,点上一支烟.长长的吹了口气,呆呆的望着烟气飘荡在挂灯的四周,盘旋消失.
一瞬间,有种想要把他的面具狠狠撕掉的感觉.10岁的年龄差异,让这个男人总是捉摸不透,飘忽不定.有的时候说着死蠢的黄色笑话,有的时候却又轻叹出华美的文字.好像在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又什么都没有映照在眼睛里.就是那种眼神,无论是多么巨大的一群人笼罩在他身边,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照这么说老师,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结婚?”
土方一边拨着盘子里的土豆,一边回击.
“老师我呀,没那个福分,也没那个本事.像我这种在穷乡僻岭教国文的高中老师,没有哪个姑娘会真心看上我的.”
“老师可以去大城市发展阿.比如东京,京都,大阪什么的…”
“不想去呐.那种地方做什么都让人提不起劲来.每个人穿着一样的西服,系着一样的领带,提着一样的手提包,毫无生气的走在大街上.女人们也是,浓妆艳抹,脂粉扑鼻.车辆横生,嘈杂遍野.等公车的时候看到一个陌生人,跟他说句'今天天气真好啊’,也会被瞟一眼,要么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应自己.生活在巨大的科技之中,人却丧失了温暖的性格.嘛,如果想走拼搏的人生,去那种地方也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土方默然.
从来没想过面具后的那个人,竟有着如此细腻的感情.
障子被风吹的微微抖动.小小的吊灯也随之摇摆以来.鹅黄色的光影在两个人之间飘动.
忽明忽暗.
土方睁开眼睛.
窗外,鸟叫的声音不绝于耳.泥土的气息夹杂着一股沁骨的凉气,掀开窗帘抚上了土方被汗浸湿的黑色发丝.
囚笼之中的枝枝节节,正在渐渐复苏.

送走三叶以后,土方正要回房,被金时叫住.
“呐,警察先生.我还是搬走吧.”
“…为什么?”土方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呆了一下.
“虽然这里是很好啦…但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生活?”
“我也不知道.但是,不是这样的生活.”
多串阿,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老师我已经累了啊.
“你想要什么?钱吗?”
金时迟疑了一下----
随即点点头.
土方立刻掏出皮夹,数出几张一万块的钞票,递过去.
金时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往钞票的方向看一眼.
土方有点疑惑的放下手臂.
“……的钱,我不想要.”许久,才挤出了一句话.
“我的钱不想要?”土方睁了一下,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也就是说,别人的钱就想要了?”
“……”
“你想回到过去吗?回到那条肮脏的街道上?每天过着接客的生活?”
“……”低下头.
“那些女人,或者男人,真的有那么好吗?你想要什么?食物?钱?性?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道路,但是没想到你原本就这么轻贱啊.真是贱到骨子里了.”
心里好痛,觉得马上就要裂开了.
混蛋,土方在心里暗暗骂着.
“…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也有权利追求我的幸福.”
“幸福?!开什么玩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吗?!你们这些小鬼,就知道天天把什么’幸福’啊’梦想’啊挂在嘴边,但是却是一群毫不感恩还一味要求身边人都依着自己的蠢货.出了这个家门,你什么都不是,你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娼妓而已！”
土方涨红了脸.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倒流了.烟也顾不得掐,狠狠的扔在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金时低着头.
“是啊,我是娼妓,”抬起头, “你还记得很清楚嘛.”
眯起眼睛,勾起嘴唇.
“警察先生.”
字咬得非常重.一下一下贯穿在这凝固的空气中,如铅石一般.
金时走上前,一步一步.
“哟,多串.”一些飘渺的声音擦过耳际.白色长褂的一角也一瞬即逝.
拖鞋的声音.
沙沙沙.
然后在土方面前站定.
沙拉一声,上衣滑到脚边.
打破了一瞬间的恍神.
土方惊讶的发现金时雪白的上身上残留着不少疤痕.
但是那些疤痕仿佛是一条一条的刺青一样,和金时的身体融为了一体.丝毫不觉得丑陋,反而发出妖娆的气息.那些疤痕无时无刻的在提醒眼前的人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听说父母早死,被叔叔收养,动不动就虐待金时-----
脑海里,总悟说的话一闪而过.还来不及细想,手已被金时牵起.
轻轻放在一起一伏的胸膛上.
思绪戛然而止.
好热.

土方盯着那胸膛,有种莫名的冲动.
当年自己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的次的场景.
像这样钩上他的腰,然后把他拥入怀里.拥着那片银色碎软的身体.
不论做什么,只要能在一起-----
往下看去.
怀中金色的头发格外刺眼.
仿佛是条件反射一般,一把推开.
“……滚!”土方慌乱地咆哮, “从,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滚阿!”
胸口一起一伏,土方痛苦的脸几尽扭曲.
想着一个人,可是却无意识的抱住了另一个人.
真像是-------
恶意的玩笑.
“……”金时坐在地上,揉揉摔疼的膝盖.然后不声不响的拾起衣衫,起身,慢慢的走进房间,把门关上.
啪嗒.
关门的声音好像就是一个开关,土方上了弦绷得紧紧的身体,此刻终于崩溃,无力的瘫坐在沙发上.
身体剧烈的颤抖,久久不能平静.
每次自己经过那扇纸门的时候,都会不由得止住脚步.白色的、旧旧的障子上,好几处都有了湿污的痕迹.鹅黄的灯光淡淡的打在障子上,隐约显现出一个淡色的身影.那身影经常不动,让人捉摸不透.偶尔传出一两声轻笑,或是叹气.
那个人的房间.
只是一扇纸门,在土方眼里却像一个世界的分界点一样.
自己永远只能观望.却没有勇气拉开-----
整整两年.
那天晚上…也是.

烟气在沉默中蔓延.天空开始渐渐飘下雪花.细碎的雪屑星星点点的乱舞着,让人无比心烦.
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我……”
总悟定定的望着他.
“没什么,”土方回过头去,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收留他…
“只是出于同情罢了.”
总悟舒了一口气.
“这样啊.那便好. 姐姐那边我会去说明的,”他说道, “但是我不希望你和那金时走的太近,以免姐姐那便误会.
“我最爱的姐姐,我把她交给你,希望你能珍惜.”
土方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抽着烟.
“那么,我走了.”总悟恢复了往常的笑容,站起身,消失在铁门中.
是啊.
脑海里浮现出三叶的面庞.时常露出甜甜的的幸福笑容、宛如精灵一般的面庞.
苦涩的,空虚的自己.盘旋在黑暗巷口的自己.竟也有人会如此在意自己.
曾经以为没有人会真正在意自己,有一天突然失踪也不会有人发现.
“你总以为你是孤独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不是单独存在的.因为人和人之间必须要相互连结.虽然人和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完全了解,几乎所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无法碰到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朋友.但是人和人之间还是要透过枝枝节节的连结走进彼此的生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被另一个人需要,被很多人需要,然后你就算是真正的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是啊,三叶需要我.
我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
土方起身,把烟掐灭.
傍晚的风显得非常不那么刺骨了.满天的雪花柔柔的飘下来,布满整个天空.街道上放着欢快的音乐,人群在车水马龙中穿行.到处飘着咖啡屋和饭食的浓香,银铃般的笑声不时在身边响起.电车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而爽快,哗的从车厢内涌出充满青春朝气的洪流.
土方舒了一口气.透过电车看到星星点点的亮光,却也觉得温馨.
钥匙哗啦哗啦.
开锁.
转动把手.
喀嚓------
土方将刚在楼下超市买的食材放在厨房.然后把大衣和手提包丢在沙发上,松松领带.望了一眼金时所在的房间.黑着灯.那家伙估计在睡觉吧.
昨天说了过分的话.
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跟他好好道歉吧.
土方起身,点上一根烟,然后开始掏塑料袋里食材,架锅烧饭.
今天烧饭似乎比以往得心应手.以前烧饭的时候心绪总是被搅动.
今天这种搅动的因素好像消失了.
就在土方这么觉得的时候------
笃笃笃.
“我说小鬼,出来吃饭.”
没有反应.
笃笃笃.
“喂,不出来饭菜该凉了.今天是你最爱吃的咖喱哦.”
没有反应.
“…..嘛,我昨天是说了不好的话.总之先出来吃饭吧.”
还是没有反应.
土方心里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把手伸向门把手.
喀嚓.
房间里空无一人.
土方呆住了.
….滚…..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昨天自己似乎在慌乱中说出了这样的话.
看来他真的走了.
也是阿.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一定觉得很羞辱吧.
那个年纪的少年,肯定没有办法消受的.
不过…自己倒也不是非有他不可.跑掉就跑掉吧,也省了自己不少麻烦.
土方深吸一口气.回到饭桌前,拿起勺子一口将咖喱送到嘴里.
一口.
一口.
一口.
空气中蔓延着咀嚼的声音.机械,空洞,单调.
“可恶.”
勺子当的掉在桌子上.下一秒,土方拿起大衣冲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