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帝看着苏还莺总是心疼。心疼斯容光风流下那一丝掩不去的落魄倦怠。恭帝总想着劝苏还莺,也许是说些宽心休息的话,可是他总是说不出。他总是看着斯故作轻薄临风一笑,瘦削非常的肩背挺得笔直,似乎是睥睨天下。只是,在恭帝的眼中,斯只是个倔强的孩子。守护着一个所谓超群的苏还莺,不容别人窥视其内心的脆弱。
也是,少失怙恃的孩子,多少年的辛酸苦楚,怎能不防人如斯?
恭帝想,自己应是喜欢苏还莺的。不然为什么心中总是萦系着那人眼角的一丝倦意,抽心的痛,只是斯呢?那样清冷孤傲的一个人又怎会垂爱于自己?恭帝仍是抽心的痛。
其实恭帝当真是喜欢苏还莺的。
只是苏还莺呢,苏还莺真心喜欢的呢?也许已伴随着三岁那年的变故化作了飞烟。
如是恭帝小心翼翼的守护着那似乎风流轻薄,天赋异禀的苏还莺,就如同苏还莺亦小心翼翼的守护着那人,他刻意做了数十载的风流轻薄,超尘出俗的苏还莺。
其实苏还莺又何尝想做哪个风流轻薄的苏三少爷?
不过是当年的压迫紧了,生生将一个该是温良儒腐的书生逼成了一个淡看世事醉戏红尘的纨绔子弟。尽管如今已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倔强孩子,可是伴随着他苏还莺捭阖纵横,运筹帷幄名满天下的,还有他水乡里苏三公子东风才子的风流名。
如是也就继续做着他的苏东风。
虽是累了些,但就好像是蚌贝,有这样一层瑰丽绚烂的外壳,也不错,守住了璞质的本真。只是,却又藏得太深,以至于机关算尽,也算不过斯一片冰心。
恭帝自是晓知这一点,也便只当是文火烹茶。随是耗些功夫,却终是能待得一室馥郁。
晏子然,是京中望族晏大夫的独子,袭了官位,是十足的纨绔子弟。写得一手好华赋,富丽精工,一时间,是洛阳纸贵。
这样的人——苏还莺想,若是没有那样自私轻率的父母,自己也该是这样吧。只是命运多舛,多少注定都只做了孤烟一缕,在尘埃中蔓延,有点落魄,有点嘲讽。
如是苏还莺有些嫉妒晏子然。
汴京城里的晏大夫,端的是足风流,只合得与文人墨友,联袂登楼,雅集唱酬,只合得与红衫翠袖,烟花卷陌,缱绻温柔,自在逍遥,笑弯那一双桃花眼。
只是可惜,苏还莺生的,不是那么一双桃花眼,而是狭长犀锐的一双凤眼,而眼角,纵是满荡着笑意,也掩不住个中三分疏离。
如是苏还莺忘不了晏子然,忘不了那一双桃花眼盈盈笑意,忘不了酌沉楼里初逢时,那人拱手道一句“小园忽得东风到,却疑已是故人来。”风流得意中那一个故人,便像是他打趣的一句“山中兄,恁久不见。”
其实人也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总是艳羡别人身上。那些可能是自己失去的东西,又总是欣喜别人身上、,与自己太相同的那些东西。他苏还莺如是,晏子然亦不能免俗。
晏子然当真是艳羡,艳羡苏还莺覆手之间决胜天下的那份豪气,艳羡他苏还莺名满天下的卓智绝才风流轻薄。可惜他看不见,苏还莺眼角的那一份倦意,只是注意那挑起的眉目间一点戏谑,三分嘲弄。
如是,晏子然也就忘不了苏还莺。
汴京苏宅,虽不算富丽,却是真雅致。想现今这么个风流潇洒的文宰,金瓦红墙倒也真是十足的不衬,如是恭帝特意从水乡十里的苏杭请了师傅,仿着那青瓦白墙的水榭亭台造了一处苏宅。
极尽风雅。
这是晏子然第一次到苏府时的感觉。苏还莺花中爱荷,树中喜松,如是引着见苏文宰的路上尽是怪柏奇松,走尽珑玲的回廊方见了一池荷花,廊尾一点竹亭,斯人就那么自如潇洒的倚在亭里,把玩着一朵冷绿的荷,嘴角三分说不明的美意,眉目上挑,自成一段疏然淡薄。
“苏大人,好雅致。”
“我还以为,你会道一句苏东风。”
苏还莺仍是把玩着那只冷绿的荷,似笑非笑,看着面前一揖的晏子然,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东风先生好雅致。”
“只是,现今,没了。”
起身,拂袖,掸坐。一气呵成,待到晏子然回味过那六个字时,斯人的一点五纹罗衫早已在怪柏丛中,化成了一缕轻云。
苏还莺这辈子,最厌恶的,便是做作之人。
如是当年,恭帝面对着他留红楼里山中兄的戏谑,笑而一揖,便再让他忘不了那一分泰然气韵。
若是晏子然?或是换了自己,怕也是要手忙脚乱的解释,弄巧成拙,平白当一回跳梁小丑吧!
苏还莺想,斯人那份举手投足间的坦然自若,怕是自己穷尽一生也学不来的。
如是苏还莺想起恭帝,总有无名的三分怅然,更一分妒忌。
晏子然忘不了苏还莺,不仅是忘不了斯人那一份决胜千里,睥睨天下的豪气,更忘不了初访苏宅时,斯人眉目轻薄见那一份显而易见的倨傲。
苏还莺,举手投足间,都是晏子然穷尽一生也学不来的羁狂倔强,就像是恭帝之于苏还莺,那一份无法琢刻的自若从容,那一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自若从容。
如是晏子然当真是垂慕于苏还莺的,而苏还莺未尝不赏恭帝一双青眼。
晏子然第二次见到苏还莺时,是九卿朝列的金銮殿堂,斯人着大红朝服,持笏板,列万臣之首,高谈雄辩,方寸之间,举手投足,竟能见了倾城意味。
果是人间奇才。
如是当日朝罢归府,晏子然再度登访,仍是昔日的一池荷花,仍是那一盏风雅亭,仍是疏离倨傲的苏还莺,端了薄酒一杯。
“苏相果是满腹经纶。”
“这般倒胃口的话还不如当年苏州茶馆里赵老儿,好歹也晓得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刻薄尖酸的要命。
苏还莺当真是艳羡晏子然的,可越是艳羡,便越是看不上那一点世家子弟的市侩鄙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