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
蒋琬几乎是跌入了中军帐,鼓荡的袖子被帐门上的竹篾挂住,“嗤”的一声轻响,想是裂开了一道口子。
但他突然收住了脚步。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伏在诸葛亮榻前。
听到响动,她回过头来,原本清丽的面孔一片煞白,眼睛红肿,却没了泪。她怔怔地望了蒋琬一会儿,像是才认出他,勉强扶着榻侧起身,蒋琬上前一步,想要伸手相扶,却又迟疑地停住了。
“他……昏去之前,说……要见您。”女人轻声说,又回头望望昏睡中的诸葛亮,便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去。
到帐里只余下诸葛亮与蒋琬两个人时,后者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悄步上前,坐在榻上那昏沉沉的人身边。
诸葛亮已病了好些天。
醒着时,他是不停地咳,听得人疑心他要咳出血来,却并没有,只是每每咳到翻肠倒胃,连番干呕,捉着个空灌几口热水下去,才能止歇的住,那时,面上往往已涨的通红。
这时昏去了,倒安静下来,面颊上的红变作了一丝血色也不见的煞白,干燥的起了皮的嘴唇却是湿润的——想是女人细心地敷了水上去。只那鬓角的斑白,却是掩饰不了的。
蒋琬听着帐里安安静静的。
他动了动手指,碰着了毯子下诸葛亮的手。
凉的宛如一块冰。
记忆里他的手,一向温暖而有力,手指非常灵活,指甲修的异常的短,蒋琬曾问他剪的这样短不会不舒服么?诸葛亮回答说,太长的话,刮到人会疼。
“丞……相。”蒋琬别开脸,嘴唇颤的厉害。
“唔。”
原本是念叨般唤一声,没想到得到了他似乎含笑的回答。
蒋琬猛一回头!
他果然在笑。弯弯的唇似一枚菱角,闭着的眼睛也弯起来,像是特意要给蒋琬看见似的……弯成了月牙儿。这一笑,他原本毫无生气的面孔,竟刹时鲜活起来,仿佛只要一站起来,就仍然是那个行走如风,袍带威重的男子。
“丞相,”蒋琬不觉用袖子擦了擦眼,急忙挽扶住他,助他半坐起来。
诸葛亮不喜欢躺在床上面对任何人,包括蒋琬。
瘦而冷的手指,轻轻捏住了蒋琬的。
“原以为来不及再见你,”诸葛亮还在笑,只将目光投注在蒋琬面孔上。
“怎么会……”竟又是一哽。
“怕么……不仅怕我遗憾,也怕你遗憾。”他一味地笑,笑的温煦若暖阳,笑的人心胆俱裂。
“不、不会……”蒋琬只余了呐呐。
“从前,只将公事说的太多了,”诸葛亮极轻微地挪移了下,等蒋琬伸手来帮时,他已经靠好了位置,使过于沉重的头颅可以倚靠在枕上,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蒋琬。
“有埋怨过……亮么?”他不曾放开手指。
蒋琬竟没回答。
诸葛亮微然地笑了笑,低声说,“只余了我们两个嘛……我从前总想着有的是时间,却没料到,再也没有了……”
“丞相……!”蒋琬被烫着般一颤!手指竟不觉用了力。
“嗳……”他轻轻呼痛了声,眼里却满是笑,“这时候来欺负我?哈……公琰,我一向以为,你是不会轻易动容的哩。”
“你陪着我太久了,”诸葛亮深深呼吸着,瘦削的身躯也随之微微起伏,“可惜我只将你拉入了做不完的公事中,末了,还要把肩上的这一副担子,卸给你,是亮对不住你……可亮能心安理得地对不住的人,也没几个……”
蒋琬仍旧不说话。
“亮要将你抛下了……”诸葛亮微微一笑,勉强用力捏了捏蒋琬手指,低声道:“你莫怨我……我,唉,终是要……忙完了……却又,再没有时间,”他摇了摇头,怅然地道,“那些原本想和你一起去做的事,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再不向你道个歉,怕也再不能够了。”
“您不用道歉,”蒋琬突然截住了他的话,将在手心里暖热了的他的手指,送回到被下去,仔细掖好被角,低了声音说,“和您一起……是我这一生最该做的事,我只有……高兴。”
“真的?”诸葛亮倏忽笑了,这一瞬时,他竟笑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青年。
“真的。”蒋琬点头点的慎重。
“呼……”诸葛亮点点头笑道,“这是我最想听到的话哩……公琰,烦劳你了,要承担……亮这……半生……”
“丞相……丞相?丞相……!”
帐门被风一样掀开,方才那女人亦风一样扑进来——你无法想象她竟能扑的那样快——一跤跌在了诸葛亮榻前。
“孔明……孔明……!”抚住诸葛亮苍白到全然没有生气的面孔,她蓦然泪雨纷纷,“你……你若有不测,叫我……叫我……怎么活?”
蒋琬抬手扶住榻沿,身体遏止不住地向下滑落,心里只一句话:他若有不测,我也……不活了。
可我连“不活”的权力都没有啊……
接连冲进来的将军们,在惊惧于诸葛亮再度昏迷的同时,也被蒋琬面上纵横的泪光惊吓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