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我旁边表情凝重，欲哭无泪。
离开柏杨路那天，我和妈妈摇晃着坐在露天卡车里，我把爸爸的黑白遗像牢牢抱在胸前，愣愣地看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倒退，愣愣地看着路的尽头半夏一边哭泣一边追着卡车跟我挥手。
所以亲爱的，你说我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冰冰硬邦邦的气质，让你又吸引又怜惜。那是因为，我爸爸死于非命，更糟糕的是，我几乎眼睁睁看着他死。这是阴影，童年的阴影。
自那以后，妈妈变得抑郁迷离，沉默不语。她像潮湿冰冷的苔藓寄生在幽暗的墙角。我从不敢跟她讲话，发展到不忍跟她讲话，再到不想跟她讲话。我们无声相对了很多很多年，生活仿佛是默剧真人秀。直到我搬出了死气沉沉的家，与她已形同陌路。我想，即使是我的生死，也再于她无尤。
半夏的妈妈没有幸免于难。她活着，却以最无奈的方式抹煞了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跳楼逃生使她成了植物人，像一个空洞眼瞳的木偶，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和电线，心电图的横直线条偶尔闪现一点波纹。
幸而，半夏有一个爱妻子胜过一切的爸爸，他果决地倾尽所有，靠着仪器维持半夏妈已经毫无意义的生命。
那场灾祸就是这样可怕，生生粉碎了我和半夏两个人的家。
亲爱的，你说在我的脸上总是看见一团似有若无的阴影。与我遭遇相似的半夏，她的脸上只会看见明跃跃的阳光，干净得不会结痂。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各自从那次火灾里获得了不同的启示。
我看穿了生命的无常。而她，被赋予了爱情的信仰。
她亲眼见证了一场感人肺腑的爱情。她幸运地拥有一位生死相依的父亲。她爸爸也许到死，都不会舍得把她妈妈身上赖以生存的仪器拔掉。
干爸爸每天都去医院，风雨无阻季节无碍，对着双目紧闭没有回音的妻子绘声绘色交谈，十年如一日。半夏说，她都可以感觉她爸爸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那是隔绝了现实的世界，洋溢着她无法领会的幸福。
为什么你的眼神里会有一瞥哀戚的神色呢。我说我看穿生命的无常，但不代表我不相信爱情啊。我爱上你，就是最好的证明。你的善良直穿我的心事，你的善良点亮了我，把我心底的漆黑照得亮堂堂。你如此完美，所以我能够理解，除我以外，一定还有人这样深刻地爱着你。
柏杨路时期，半夏爸爸拿着聊以度日的工资，倾家荡产维持半夏妈妈的生命，生活逼迫反而让他摆脱了平庸，考到了会计证书。这个资本在那充斥着半文盲的年代足以鹤立鸡群。后来，他进了一家处于开发区的大型企业，走马上任就坐上了会计长的交椅。
从此，干爸爸领着令人艳羡的薪酬，半夏的家境有了彻底改观。又过了几年，半夏跟着父亲搬进别墅，半夏的妈妈住进了全市最好的医院的最好病房。出入都是以车代步。对，就是那辆雍容的轿车，每次去半夏家，干爸爸都会亲自驱车送我回家。
也是那辆车，后来让半夏恨之入骨。
然后，让我想一想，我又得把零散布头似的往事摊平，理顺。其实一切的整理都有迹可循，纵向而观，这十年来，我和半夏走过的路仿似早被因缘牵引。
半夏在求职中邂逅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事实上，所谓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半夏一生中也就只有他这一个男人。她的痴情与她爸爸如出一辙。
那个她爱得欲生欲死的男人，你也认识的，就是杜仲。杜仲是半夏求职那家公司老板留洋归来的儿子。杜仲引人入胜。他的确有资格让优秀的半夏死心塌地。
认识杜仲之后，半夏最大的兴趣就成了跟我动情描述她和杜仲的浪漫情节，面对面讲，电话里讲，E-MAIL里讲。
——我们去玩高空隧道，急速的风从身体边缘穿行而过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死亡。可是那一刻，我想如果他能这样守在我身边，陪伴着我，度过最后的短暂，即使是世界末日我也不会恐惧。
半夏依着她父母爱情的范本与蓝图，无时无刻不在憧憬与杜仲的天长地久。
我说过，她是个信仰爱情的人。她如此剔透纯真，她有着我珍爱的一切优良品质。


半夏痛苦的表情几乎扭曲起来。
流白，你记得我爸爸生日那天对我说的话吗？一定是他们的事情败露了，他想要死无对证，便杀人灭口！就是他，杜仲的爸爸！一向温和的半夏，眼神骤然锋利得像一把匕首，冒出火星。
然后她的眼光黯淡了，声音低迷了，难道爱情也不可以相信吗？流白，你告诉我，杜仲与我那么相爱，也是我爸爸和他爸爸计划里面的一部分吗？我们的爱情，彻头彻尾就是一场交易吗？
半夏，你要相信杜仲。他是爱你的。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
干爸出事后，由于半夏家的别墅是租住，很快被收了回去。一个人的半夏无家可归。她回到了柏杨路，以低廉的租金租了阴天漏雨的房子。
其间我曾数度要求半夏跟我一起住，都被她婉拒了。她说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因为她准备要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
她的确是悄无声息，与世隔绝，不见我，更不见杜仲。
再次获得半夏的消息，是一个月以后。
她捧着那封匿名信前往公安局。每走一步，都是在刀刃上前行，每走一步，都有着如同迈向刑场的惨决。那天，视爱情如信仰的半夏，要亲手谋杀她和杜仲的爱情。
再后来，杜仲爸爸因为商业诈骗罪被拘捕。提供有力证据的，就是半夏。
她去见了杜仲。这是事发后她第一次见他。杜仲痛苦而悲伤的表情像是内心的火山爆发。他拧紧眉头挥拳砸向树干，血流如注。
半夏幽幽地问，你恨我吗？
杜仲回答她，那是从牙齿缝里挤出的声音，不恨。是我有罪。我欠了你太多……
半夏失魂落魄地来找我，一进门站立不稳跌倒在沙发上，双眼的血丝灼红，她拼命地摇着头，好象要把脑海里的意识通通甩掉。她哀号着对我说，流白，假的！都是假的！！流白，杜仲根本就不爱我，从一开始就不爱我。他爱的是男人！！
半夏拥着我，在我怀里哭得抽搐，像一片伶仃的落叶。而我，在那一刻仿佛万箭穿心，难过得都快要死掉了。
又过了一小段日子，公安局打电话给我。
半夏在柏杨路的老房子自杀。她死的时候，手机里只存着一个电话，那就是我的号码。
半夏是割腕自杀的。脸色苍白失血，像一张薄薄的，一捅就破的皱纸。手腕上干掉的血块乌红，像被碾压的失去水分的花瓣。我听说割腕自杀是最难的，因为只要稍微有一丝求生欲望，就不会狠下心来把血脉割断，然后眼睁睁看自己血流成河，看自己慢慢晕眩，慢慢变轻，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颗空洞灵魂的重量。
我由此知晓，半夏生无可恋。
当天早上，她去了她妈妈的医院，亲自签字，同意拔掉她妈妈身上所有的电线与仪器，几乎就在拔掉的瞬间，心电图上出现了一条平顺的直线，再无波纹。
你出差的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越听到后来，越感到焦虑。半夏自杀了，杜仲避不见世，那么我呢？我去了哪里？你如坐针毡，到处打电话寻找我的踪迹，把你所有想得起来的人都惊动了一通。
先不要着急，亲爱的。你在房间里打一个转就知道，水池里的青苔，屋子里的积灰，都证明了我已消失多时。
你坐下来，暂时平定心绪，你用心听，陈奕迅的声音多么恳切真挚——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现在，我的过去——这些零散的布头，已经逐步被我甄别拼凑补缀缝合，织好了大概的轮廓，呈放在你面前。不过，似乎还少了一些穿针引线的部分。那就让我再回顾一遍，更仔细更客观地挑出头绪。再一番的前思后想，东拣西拾，再一番地明晰梳理，我过去的十年。
我告诉过你，杜仲不爱我，我的情敌站在一个我永远企及不到的高度，情敌有着我与生俱来就缺失的资格。你还记得吗？那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
——杜仲可以对所有的女人都表现得友善亲切。
——杜仲爱的人，就是你。
直到现在，这都只是我和杜仲间的秘密。他和我一样深刻地爱着你。是的，亲爱的，你不要惊讶。杜仲也是一个伟大的爱人，他远远地爱着你，心里的悲喜都只能静默释放。你准备离开这座城市时，他苦苦央求我挽留住你，为此他可以答应我任何事，包括去爱一个他不可能爱上的女人。他所有的苦心与用心，所有的奢望，也只是希望能够常常看见你。


忽。 大家给顶个。 满意的粉个。
哇哈哈。

坐好沙发、
来顶个…
不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