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作业……”
“知道了。”这已经是雪练第十八次、或许是第二十次抄苍时的作业，以至于对方话音未落时，苍时就已经从怀中掏出了小心叠好的宣纸——只是这次才掏了一半，她的手便停了下来：“等等。”
“嗯？”苍时意料之外的迟疑让雪练原本飘向别处的目光骤然间转了回来，一丝疑惑让他眉头微皱，“怎么了？”
“今天二舅舅课上问问题的时候，你又答不上来。”苍时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我不能总是再这样让你抄作业了。”
“……那我去找县主殿下抄。”雪练平静地再度将目光移开，正欲起身时，袖子却被苍时一把拉住了。
“阿雪，你为什么不愿意听二舅舅讲课？”苍时的脸上写满了不解，“明明就很有意思啊，你看今天二舅舅讲到太祖皇帝当年……”
“那是你们的太祖皇帝，不是我的。”雪练有些不耐烦地将袖子从苍时手中抽了出来，“这些你们古书上的道理也好，还是什么你们历代皇帝的故事也好，统统都与我没有关系。”
苍时像是被雪练这话噎住了一样，半晌都没有再说什么。然而就在雪练正打算转身离去时，他的衣袖却再一次被抓住了。
“那……阿雪给我讲讲北狐的事好不好？”苍时的声音一开始压的很低，然而下一秒，一丝带着狡黠的笑容便爬上了她的脸颊，“就当是作业给你抄的交换。”
“……”雪练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答道，“殿下想听什么？那里冰天雪地，哪有羽都这么富饶繁华，殿下见了一定也觉得没趣。”
“我不信。”苍时摇了摇头，然后歪着脑袋寻思了一会儿，“唔，比如说……北狐有没有好看的花？羽都没有的那种？”
“花啊……”
果然是女孩子会感兴趣的东西。雪练心中不禁想到。随即，他的思绪便飘到向了某个遥远的过去。只有北狐才有的花……
“向日葵吧。”雪练答道，“花盘圆圆的，花瓣是金色的，像阳光一样。来到羽都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想来是只有北狐才有的吧。”
“金色的？”苍时想了想，然后用指尖卷起了雪练的发梢，“是这样的金色吗？”
“……！”雪练本来下意识地想推开她的手，然而抬起手之后却又觉得不妥，只好任由苍时捏着自己的头发，“差、差不多吧……之所以叫向日葵，是因为无论种在哪里，它总是会将花盘朝向太阳的方向转动。北狐那边阳光不多，所以大家都很喜欢这种花。”
无论种在哪里……总是会向着太阳转动。思及此处，雪练不禁在心中苦笑了一下。以为教我读这些青鸾的书，我就会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吗？可笑。
然而，苍时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兀自瞪大了眼睛：“哇，那还真的是我没有见过的花呢……真想看看它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想。”雪练的语气十分平静，冷漠得像是化不开的冰雪，“可惜我和公主殿下一样，永远都见不到它了。”

“阿雪，你快看！”那天雪练正像往常一样刷洗着自己的爱驹，忽然间苍时的声音伴着一阵马嘶传进了他的耳朵。他抬头望去，只见苍时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正双手勒住马缰让马儿停在他的面前。一身便装的少女轻巧地翻身下马，步履轻盈地跑到了他面前：“这小家伙本来是大舅舅要给三表哥的，可是我觉得它很漂亮，所以就缠着大舅给我啦。”
雪练打量了一下那匹小马，手指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是匹好马，不愧是柱国大人家的。”
“嘿嘿，我就知道。”苍时咧着嘴笑了起来，“阿雪和我一起骑马出城去玩好不好？我骑得还不太熟练呢，得有人指点才好。”
“那为什么不找谢公子指点？”雪练扬了扬眉，如此问道。
“怎么，原来阿雪的马术不如三表哥啊？”苍时故作惊讶，“我还以为阿雪更厉害一些呢。”
“那是自然。”雪练哼了一声，“算殿下问对了人。我们北狐人，会走路的时候就会骑马了。”
“我就说嘛！”苍时双手一拍，笑盈盈的脸上酒窝忽隐忽现，“快来吧，我在城外等着你哦。”
话音未落，少女便轻巧地踩着马镫翻上了马背。轻轻一踢之下，枣红的小马便扬蹄而去。
“想得美，是我在城外等着你。”雪练轻笑一声，也赶紧拍马追了上去。

初春的风仍旧带着一丝寒冽，因此出城踏青的人并不算多。方一驰骋到开阔的野地里，苍时和雪练就像是约好了一般地开始赛起了马，结果没过多久，随行的仆人们就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还是城外的风吹着舒服，皇宫里都要闷死人了。”苍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微风，让马儿放缓了速度信步走着。
“那刚好趁这个时候多出城来玩吧。”雪练见状也扯了扯马缰，与苍时并辔而行，“再晚些时候天暖和了，踏青的人也就多了。”
这个时节的北狐，应该还是一片冰天雪地吧。金发的少年望着北方，心里不禁这样想到。青鸾的水土着实比北狐好得多，能生在这里是多么幸运的事啊……真奇怪，那为什么自己还总是想要回到故乡去呢？
“我也想呢，”苍时点了点头，“可是不能每天都出来玩，不然母后要担心的。”
……原来如此。
羽都很美，但这里不是家。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用眼神提醒着自己，自己不过是个质子，是个蛮夷，是个明明不属于这里却又不得不留在这里的人。
“对了，阿雪，”苍时忽然回过头来，“北狐的马是不是和这里的不太一样？”
“嗯。”雪练点了点头，“北狐的马要比青鸾的马高大许多。”
只有苍时会满眼好奇地缠着他问那些北狐的风物，尽管雪练从未问过她是否会觉得以旃为墙以酪为浆像是无法忍受的蛮夷习俗。
“果然如此，我就记得阿明跟我说过的。”
“……”
那个骤然间被提及的姓氏让雪练不禁攥紧了拳头，一股怒火从心中油然而生。
“……阿雪？”像是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一般，苍时将身体侧了过来望着雪练，“怎么……啊！对不……”
“没事。”雪练冷冷地打断了苍时的道歉，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把抱住苍时的腰际，将她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咦？……喂！”苍时像是吓了一跳，却在目光与雪练相对的那一刻停止了挣扎。
“不是想知道北狐的事吗？”雪练笑道，“在北狐的民间故事里，王子会像这样把公主悄悄带出宫殿。”
“然后呢？”苍时的右手抚上金发少年的胸膛，却发现他的心此刻跳得比自己还要剧烈。一丝笑意不禁浮上了她的脸颊。
“然后啊……”雪练抬眼远望，“……然后就把公主带回自己的国家，再也不回来了。”
他垂下眼帘，悄悄地看了看苍时的反应，却有些失落地发现少女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黯然的神色。
“再也……不回来了吗……”苍时喃喃地念道。
那之后直到天色向晚，二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任由马儿信步走着，直到被焦急的仆人们追了上来。
其实，如果真的是远到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是不可能像这样二人一马地走到的吧。

雪练得知北狐入侵的消息时，那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羽都，平北大都督也已经整顿好军马准备出征了。
他一边暗骂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留意，一边匆忙地开始打点起行装——质子留在羽都的意义就在于让北狐王室投鼠忌器，如今北狐既然再度侵犯边境，按照规矩，青鸾一方定然会斩了他来祭旗。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察觉到不对呢？……是因为太相信父亲不会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了吗？
那被这样当做弃子的自己……还有必要回到北狐吗？
雪练只来得及迟疑片刻，院中便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让他不禁慌乱地藏了起来。
太晚了……吗？是来杀我了？
“阿雪！”一阵急促的敲打声落在了窗棂上，“阿雪！你还在这里吗？”
“公主？！”雪练从窗口探出头去，“怎么……”
“阿雪，我们快跑！”映入眼帘的是苍时焦急的神色，“我向皇弟求了情，可他不允……他们会来杀你的！”
“我知道。”雪练点点头，“我正打算逃走，但……殿下为何要跟来？”
“你笨啊！”苍时敲了一下金发少年的脑门，“晚上城门又不开，没有长公主的令牌，你怎么出城？”
“可是……”雪练有些不愿意承认，事发匆忙，他确实忘掉了这一节。
“没有可是！快走！”苍时闯进屋来，一把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可是，公主和王子一起逃走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是雪练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苍时的判断没有错，在出示了长公主的令牌之后，守门的卫兵没敢多问，便将二人放出了城。
只是，还没有跑出多远，一阵马嘶声便骤然让雪练心下一惊。他抬眼望去，出现在薄雾中的竟是一个无比熟悉，却也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
“阿明！”看清来人之后，苍时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
“……明彦昭。”雪练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最好赶紧让开。”
“啊呀……这可不行呢。”明彦昭咧嘴一笑，“父亲大人要我来捉拿北狐质子。”
“你最好赶紧让开。”雪练拔剑出鞘，指向了前方，“我不说第三遍。”
“喂喂喂，好歹咱们也有这么多年的同窗之谊，不要上来就剑拔弩张吧。”明彦昭摆了摆手，“你不怕，我还怕伤了公主的金枝玉叶呢。”
“阿明……”苍时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像是在哀求一般，“求你让开吧。如果不逃走的话，都督大人一定会……一定会杀了阿雪……”
“这我可就不好决定咯。”明彦昭耸了耸肩，“毕竟怎么说都是北狐犯边在先，按照规矩……喂你真动手啊！”
刀剑相交的清脆响声划破了夜空，明彦昭堪堪挡住雪练挥来的一击，后退了几步方才站稳脚跟。然而雪练并没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便又是数招迅如雷霆的突刺。两人的武功原本不相伯仲，然而雪练此刻是性命攸关，生死相搏，手上的力气竟也就比平时大了许多。
“你小子……”明彦昭咬紧了牙根，手中长剑与对方的长剑紧紧地抵在了一起。与他目光相交的那双眼睛原本应当碧蓝如海，此刻却像是燃着赤红的火焰一般。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可恶，竟然要输了吗……
“阿雪，住手！”就在明彦昭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施加在长剑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让他差点顺势便向前砍了过去——还好他及时看清了站在他剑锋所指之处的竟然是苍时。
“苍时！”雪练的眼里写满了震惊和不解，“为何拦我？”
“你要是伤了阿明，我会恨死你的。”苍时摇了摇头，“请不要……”
“啪！”
雪练手中的长剑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落在了地上。金发的少年嘴唇颤抖着，一时间面如死灰。
“动手吧。”雪练淡淡地说道，“既然连你都想让我死的话。”
“不是……不是这样的。”苍时快步走上前去，拦在了雪练身前，“我……我不要你们任何一个人死。阿明，你要是想杀阿雪，就连我一起杀了好了。”
“……”明彦昭与苍时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远南，你太厉害了。”
“……远南？”苍时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头，然而下一秒，表妹的身影便从树后走了出来。
“怎么样，跟我猜的完全一样吧？”谢远南笑道，“明天天香楼你请咯，说好了的。”
“这是怎么回事？”苍时不禁皱起了眉头，双手抱胸有些不解地盯住了面前正笑个不停的两人。
“哎呀，我跟明哥打赌说，表姐一定会和阿雪一起逃出来。”谢远南笑道，“还有他一定打不过阿雪，但是表姐一定会拦住他们两个。嘻嘻，全叫我猜中咯。”
“嘛，说正经的。”明彦昭清了清嗓子，努力掩饰住尴尬，“雪练，你不会真以为我要杀你吧？”
“……？”雪练有些不解其意，但本能的骄傲让他不愿意开口问面前的人。
“按道理，北狐入侵了，我们是应该杀了质子，这没错。”明彦昭解释道，“可是既然你父王明知如此还要入侵，那就说明他早就不要你了，所以现在杀了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雪练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早就想到了这一节，但被明彦昭点破还是让他觉得相当不快。
“因此父亲的意思是，”明彦昭道，“不如等此间战事一了，我们就送你回北狐，扶植你当上国王。”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苍时和雪练都感到大吃一惊，但雪练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所以呢？需要我怎么做？”
“政变需要的兵力和人手都可以由明家安排。”明彦昭道，“而我们只要你登基之后便与青鸾建立永不犯边的盟约，怎么样？很划算吧？”

“你……不跟我走？”雪练满眼不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嗯。”苍时泫然欲泣地垂下眼帘，却终究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知道的，这一次不会有危险。”雪练解释道，“虽然表面上是潜逃回国，但暗中会有平北军的人保护，还有……”
“不是！”苍时提高声音打断了对方的话，“阿雪以为我是怕危险吗？明明……明明之前真的是逃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害怕。”
“那为什么……？”
苍时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再度抬起头来：“阿雪这次回国……是要政变做国王的吧？”
“嗯。”雪练轻轻点了点头。
“那样的话是不是……有很多人会死？”苍时道，“阿雪一定……非常憎恨之前把阿雪当做弃子的国王吧？”
“这……”雪练沉默了片刻，“说不恨当然是假的。”
“果然如此。”苍时点了点头，“我知道阿雪一定要去做国王，可是……可是，我很害怕看到阿雪双手染上鲜血……”
雪练怔了片刻，徒然地想起了儿时父亲牵着自己的手，第一次教自己骑马时的回忆。父亲的身影早已在回忆里变得模糊，他也确信自己如今憎恨着这个人，可是……
“就像我知道母后为了保护我，必须杀了父皇，可是……可是，我还是会害怕看到阿雪杀死别人，哪怕是……”苍时低下头来，一滴珠泪终于从眼眶中滑落。
“……哪怕是为了让青鸾与北狐之间再无兵戈，也不行吗？”雪练轻声问着，伸手拂去了苍时脸上的泪痕。
“……可是，”沉默半晌，苍时终于开口问道，“阿雪真的能做到吗？”
“此话怎讲？”雪练不解地问道。
“大舅舅是大都督，所以我知道的。打仗是很花钱的事情，没有君王会平白无故地大动兵戈。”苍时认真地说道，“就算是北狐王，也一定……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会让他宁可牺牲自己的儿子，也一定要入侵青鸾……到那个时候，难道阿雪会放弃自己国家的利益吗？”
“我……”雪练叹了口气，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这是一个现在自己无法给出回答的问题，“……我会尽力去寻找可以避免战争的办法，所以我必须成为国王。我答应你，一定会尽一切可能流最少的血。”
苍时凝视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过了许久，她的嘴角淡淡浮起一丝微笑：“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阿雪这么说，就一定不是骗我。”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雪练试探性地再次问道，然而苍时却仍旧摇了摇头。
“阿雪要找的答案，我也会帮阿雪一起找。”苍时噙着泪水认真地说道，“等你做了王，就来下和亲的聘书吧。那时候，我会带着我找到的答案去找你的。”

百余年后……
雪澄之抬眼向前望去，赤凰的边境就在前方了。中原在经历了多年的战火之后刚刚统一，北狐便迫不及待地派出身为王子的他作为使节与新朝交好。
“听说这赤凰王朝的皇帝是个女子。”雪澄之望着中原的方向说道，“不知道像不像百年前的那位青鸾公主？”
“想来应当是差不多的。”牵着马的仆从回答道，“能做皇帝的女子一定厉害得很，又都是中原人，应当很相似吧。”
“那希望她也会爱吃这‘公主的嫁妆’吧。”雪澄之笑了笑，看了看手中的葵花籽酥饼，思绪不禁又飞回了北狐的农田里。
田间向日葵的花海中，百余年前那对国王与王后的雕像正并肩而立于苍空之下。
——据北狐历史记载，有青鸾公主和亲嫁与北狐国王，随行带来了数百卷来自中原的农耕、建筑、医药等方面的书籍。自此之后，北狐物阜民丰，日渐繁荣，原本只用来观赏的向日葵逐渐成为了重要的作物。北狐人渐渐无需再以劫掠为生，而是开始以特产与中原互市。为了纪念那位公主，北狐人便将葵花籽做的酥饼称为“公主的嫁妆”。

*我也没想到我产的第一篇粮竟然是阿雪的，一开始觉得他设定经典到“仿佛必须有这么个可攻略”一样，所以完全没有在意……
结果为了测试剧情控制变量没有主动攻略任何一人时，没错，阿雪又白给了……索性就试了一下私奔剧情
然后被描述里那个“以最少的流血”给吸引住了（我的圣母本能啊），才意识到三哥会刀西树王室所有成年男性，但小雪只刀国王一人。于是小雪的人设在我这里经历了：学渣白给王一定很单纯——woc小子弑父啊一定是个黑心莲——啊特意强调了以最少的流血，再加上真的会终生不动兵戈，也许并不黑？的变化，然后突然发现他的线约琢磨越有意思，然后就脑洞大开码了文……
——我当然知道现实中改变土地产量没这么容易，理想化了，理想化了
——以及，向日葵的话，确实是因为葵花籽油是毛子特产来着

dd，好看！

【苍时x雪练】国王的一日
*算是嫁妆的番外篇，所以依旧圣母警告，且Be警告
*俄语是百度来的，写错了请揍我
雪练早上起身时，窗外仍笼罩在黑得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这是一年的最后一日，时节正是隆冬，因此太阳还要再等数个时辰才会在地平线上现出身影。简单的梳洗之后，侍女为他端来了烈酒——尽管他一直喝不太习惯，但在这样的季节里，如果不喝上一杯北狐的烈酒，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冻僵的。在咳嗽了几声，勉强压下喉咙里热辣辣的感觉之后，雪练理了理貂皮镶边的斗篷，径直从寝宫向着王座所在的大厅走去。
每年的冬天对于北狐的百姓而言都是一道难关，因此这个时候会来到王宫请愿的人也会变多，他们此刻恐怕已经在王座厅外排起了长队。当然，作为国王，让他们等待本就是雪练的特权，所以在经过王后寝宫时，他还特意停住了脚步。服侍王后的侍女在看到他之后匆忙屈膝行礼，雪练却做了个手势令对方不要出声：“王后若是还没有起身的话，就不要打扰她了。”
最近这几日苍时似乎有些身体不适，不知是不是感染了风寒，还是让她多休息一会吧。
雪练刚在铺着兽皮的高背王座上坐稳，头一个来请愿的人便已经急不可耐地在王座前单膝跪下，向他俯首一礼。未等雪练示意他开口，来人便道：“陛下，我们部族剩下的食物恐怕不足以度过这个冬天了。”
“这是怎么回事？”雪练皱起了眉头，“不是秋收时才来汇报过，说收成很不错吗？”
“秋季的粮食收成确实比以往要好。”情愿的族长站起身来，“但陛下您应当知道，我们向来不是靠秋天收获的粮食来越冬的。”
雪练沉默了片刻，眉头深锁。
他当然明白族长的意思。北狐耕地贫瘠，粮食并不足以自给，以往向来都是靠劫掠玄州边境地区的百姓来获得越冬所需的物资的。只是在他登基之后，便严令禁止了一切劫掠青鸾境内土地的行为，那些原本惯于劫掠的族长和领主们对此怨声颇多。
“朕明白你的意思。”雪练轻托下颌道，“去往青鸾的商队应当还有半月就会归来，请再忍耐一下。”
“陛下。”族长此刻已经挺直了后背，双眼直视着王座上的青年国王，声音中已隐隐有了怒意，“我不能拿我们部族人民的生命来赌博。”
“王宫这边剩余的猎获，朕会命人送过去。”雪练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道，“若有兴趣，族长大人也可以留下来，参与今日午时的狩猎。”
“陛下的妻子是青鸾公主，因此陛下有所顾虑，这我不是不能理解。”族长的声音明显提高了，“但很抱歉，我的妻儿都是北狐人。我不能为了陛下的妻子，看着我们北狐人被活活饿死！”
“放肆。”雪练拍了一下王座的把手，“卫兵，送客。”
“等一下！”就在族长还想争辩时，王座后方忽然响起的声音让二人都吃了一惊。雪练站起身来向后望去，只见苍时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正仪态优雅地走向与王座并立的另一把高背座椅。
“早安，Любимый。”苍时微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她原本是唤他“阿雪”的，可是在来到北狐之后这样的称呼未免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在苍时学东西向来很快，没过几个月就已经能流利地讲北狐的语言，因此这称呼也顺道便改了过来。
“早安，любимая，身体好些了吗？”金发的青年国王关切地问道，“天太冷了，你不必这么早就起来的。”
“没关系。”苍时摇了摇头，“刚刚你们所说的事我也听见了一些，我对此倒是有个主意。”
雪练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但随即便觉得这也不算太出乎意料——她向来都是很有办法的。魁梧的族长倒是对这位王后的到来感到相当不快，有些轻蔑地看了看苍时，并没有说话。
“请人带着这根玉钗和我手书的信回羽都去，到穹北王府，请他们调一批粮到玄州边境来。”苍时道，“我在来北狐之前就和明叔约定过了，若要天下太平，绝不是单方面努力就可以实现的，明家乃至整个青鸾也要为此助我一臂之力。”
“……你总是能让我大吃一惊。”雪练叹了口气，浅笑着摇了摇头，不禁想起了苍时向他展示那数百卷作为嫁妆带到北狐来的书卷的那一刻——那些书直到现在还没有全部翻译完毕，不过其中记载的那些改造土地的方法如今已经初见成效，只要坚持下去……
“怎么，还没有习惯呢？”苍时微微一笑，转向了请愿的族长，“阁下还有什么意见吗？”
“……多谢两位陛下。”族长凝视着苍时看了好一会儿，终是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王座厅。

等到处理完了全部的请愿之后，已然是时近正午了。冬天的阳光对于北狐来说是极其珍贵的事物，贵族们也往往会利用这段时间在领地上的森林中狩猎。这不但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不容推辞的责任。毕竟，北狐人要想度过冬天，足够的猎获是必不可少的。
“还是回去休息吧。”看到苍时换上了一身便装，将自己最喜欢的那匹枣红马——如今已是老马了——牵了出来，雪练不禁感到有些担忧，“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想得美。”苍时翻身上马，然后握着缰绳向青年国王回望道，“要是我不在，你猎到的狐狸兔子都要送给谁去呢？”
“……好吧。”雪练点了点头，本想冲苍时笑笑，但心中的不安感却让他没有笑出来，“那么，不要离开我身边哦。”
苍时说的没错，如果她不来参加狩猎的话，雪练真的会不知道该把猎到的猎物送给谁。
虽说按照风俗，人们一般会把猎物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在家人之间互赠也是常有的事情。雪练还记得自己七岁那年第一次猎到了一只皮毛特别好看的白狐，他后来用它做了一条围巾送给了妹妹雪由——不知道她还留着那条围巾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她戴出来过了呢。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自从雪练成了北狐国王之后，除了母亲之外的家人就再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话。母亲上了年纪，有时候老眼昏花脑子不大清楚，竟会把穿着王袍的雪练错当成他父亲——雪练就是借着这样的机会和母亲说上一两句话的。
算了，想这些事做什么。雪练摇了摇头。既然苍时会来，那么他就不需要思考该把猎物送给谁这样的问题。
雪练登上马鞍，轻勒马缰向着城外的森林骑行而去。在羽都时，他也时常为了把猎物献给苍时而去参加狩猎。在那样的场合中，他常常感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不过这也无怪，毕竟他是众多青鸾人里唯一的北狐人。只是如今身在北狐，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却仿佛丝毫没有消失。跟那些真正的北狐人比起来，也许他已经变得太像一个青鸾人了。
还好，无论何时，她总是在他身边的。

意外发生得十分突然。
雪练只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箭尖所指之处的那只雄鹿上，下一秒，一道冷箭便从他脑后飞过。
“有刺客！”
“快去保护王后！”雪练想也没想地下了命令，然后转身策马向苍时身边奔去。他从未感到如此慌乱，仿佛之前心中的不安感已然变成了现实一般。该死，肯定是在什么地方太大意了……“阿时！！”
直到王后的身影完好无损地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映入他的眼帘，雪练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回到了胸膛中。
“我没事，Любимый。”苍时的神色比雪练预料得要平静得多，天知道她为什么在这种场面下还能保持冷静，“有人受伤了吗？”
“先赶紧离开这里。”雪练一把抱住苍时的腰际将她搂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他已经不知道这么做过多少次了，但这一次王后的身体却似乎比以往更轻。是错觉吗？
苍时顺从地靠在了他的胸口上，轻轻闭上了双眼：“好可惜，没来得及收到你打到的猎物呢。”
“没关系，下次我把这次的份一起补上。”雪练低下头来，轻吻了一下苍时冻得发红的耳朵，“得给你做一顶新帽子了，是狐皮的好还是兔皮的好？”
“不是说好把这次的份一起补上吗？”苍时笑道，“两顶。”
“好，一言为定。”雪练笑道，“但是这次要乖乖回寝宫去休息哦。”
“嗯。”苍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查出来了？”雪练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将方才还在书写的信件拨到一旁。
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能被允许进入这间小书房的人只有两个人而已。金发碧眼的暗卫向他轻轻一点头：“确实是针对王后陛下的刺杀。”
雪练叹了口气：“她又有什么错……有怨气还不如冲着朕来。”
“恕我直言，陛下应该是知道其中原因的吧。”暗卫毫不客气地这样回答道。雪练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无礼——此人名叫明哲，名义上是他的暗卫，实际上却是明家的家仆。明家把他派到自己身边，一半是为了保护，一半却也是为了监视。
没错，雪练有时候忍不住会怀疑，自己是否比苍何更像个傀儡。
北狐的贵族们并不喜欢一个自幼在青鸾长大，连说北狐语的时候都带着口音的国王。更何况，这位国王甫一登基便下令禁止再对青鸾进行任何劫掠，然后又娶了一位来自青鸾的妻子，任由她带来的青鸾仆从们充满了宫廷。
见雪练并未答话，明哲便又开了口：“刺客们招认的主谋，陛下想知道是谁吗？”
“朕说不想有用吗？”雪练苦笑了一下，右手抚上了额头。他的心中对此并不是没有猜测，但明哲说出那个名字时，雪练还是感到自己的心向下沉了一下。
“您的王兄，雪季安。”
“果然。”雪练摇了摇头。他的兄长已经有许多年没跟他说话了，有时候雪练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时，总能感受到那对同样湛蓝如海的眼睛中翻滚着炽烈如火的恨意。
“您当时就应该一并将他杀死的。”明哲道，“说实话，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能对父亲痛下杀手，却一定要饶过自己的兄长。”
“因为我答应过别人，要尽量流最少的血。”雪练答道，“所以这次也一样，对外宣布刺客招认之前便自尽了就好。”
明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然地盯着正靠在座椅上出神的青年国王看了一会儿。半晌，他点点头，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无论如何，在他与苍时的孩子到来之前，雪季安仍是北狐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如果杀了他，北狐王位将会面临继承危机——这对北狐而言将是一场灾难，对明家而言却未尝不是好事。
更何况，雪季安有一千个正当的理由憎恨他。他本来就是北狐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如今却要看着王位被身为杀父仇人，且很可能是青鸾傀儡的弟弟占据。他如何不恨？
无非是终究不愿意背上弑亲的诅咒，才将目标换成了苍时吧。
“可是，王兄啊……”雪练喃喃地说道，“……抱歉，这是对北狐而言唯一正确的道路。”
他在青鸾见到的那些他纵然抵触，却终究还是读进去了的书本告诉他，中原的历史很长，其中每一个朝代几乎都面临着一个来自北方的敌人——只不过，那些在北狐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同样生活的民族，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必须让北狐走上一条不一样的路，而这条路，身为彻头彻尾的北狐人的父亲和兄长恐怕都是难以想到的。
“兄长，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比你更恨我自己。”雪练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那段他不愿回想却又无时或忘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父王被包围在了王座厅中，身边的仆从早已尽数倒下。他受了伤，鲜血染红了木质的王座，让那里至今都渗着抹不去的血迹。
“雪练，你……”父王的手颤抖着，举起长剑指向了他——却在想要刺来的那一瞬间失了力气，坐倒在王座上。
明哲的短剑已经出鞘，就在他正打算上前去完成工作时，雪练伸手拦住了他。
“退下。”雪练说着，握紧了右手中已然染满鲜血的长剑，“这份罪孽，必须由我来承担。”
将剑从父王的胸口拔出来之后，雪练本想将剑擦拭干净，却徒劳地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没有沾上血的布料了。
苍时说过不想看到他双手染上鲜血，可惜，这双手现在已经再也洗不干净了。从此，他要背负这份诅咒直到生命尽头，每一分每一秒都只能为了偿还这份罪孽而活着。
他没有将这一切对苍时隐瞒。与和亲的国书同时寄出的，还有一封写给苍时本人的信。他在信中用自己这辈子最生动的文笔描述了自己是怎样发动政变，弑父夺权，然后又写了好多有关北狐的事情——这里的天气有多么糟糕、物产有多么贫瘠、甚至语言有多么拗口。
那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不浪漫的求婚信。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也许他只是不愿意欺骗苍时，也许……也许他内心甚至期待过苍时拒绝他的求婚，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在羽都做她快快乐乐的长公主，享尽荣华富贵，而不必跟他一起走这条充满了荆棘与鲜血的道路。
可苍时仍然答应了，他的公主殿下从一开始就是那么的特别。
“还好……还好有你在。”

王后的侍女惊惶无措地出现在雪练面前时，离新年的钟声敲响只剩下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雪练没有太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他在听到了第一句话之后，就已经箭一般地向着王后寝宫的方向冲了过去。
“王后陛下……情况很不妙。”
当雪练赶到时，苍时正紧闭着双眼卧在榻上，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就此断绝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雪练将她拥入怀中，却赶到苍时的体温似乎也正在逐渐变得冰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后刚刚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不要……怪他们……”苍时气若游丝地说道，微微睁开眼睛尽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我……本就……活不过三十岁的……”
“开什么玩笑！”雪练将手指按在苍时的唇上，“别说这种话……愣着干什么！叫医生来！全国上下能找到的医生全都给朕叫来！”
侍女们惊惶地连声答应着，然后便迅速四散而去。
“Любимый……阿雪……”苍时的眼睛再度轻轻闭上，左手无力地抬起，抚上了雪练的脖颈，“陪我……一会……”
“我会陪你很久很久。”雪练将苍时紧紧地拥入怀中，像是眼前的人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一样，“我们要走的路很长呢，你还记得吗？”
“我们说好了的，下次狩猎的时候要把这次的份补上，做一顶狐皮的帽子，再做一顶兔皮的。”
“阿时，钟声再过一会儿就要敲响了，还记得我讲过的冬爷爷和冬姑娘的故事吗？”
“他们会跟着钟声的指引来为每一个人送上新年的祝福。再坚持一下吧，他们一会儿就来了，那样你一定就没事了。”
“向日葵今年的收成很好，只要把收获的种子种下去，明年就能开成一片花海了。”
“阿时，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所以，请别让我一个人走下去……请不要离开我……好吗？”
……
麓空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分，北狐王后、青鸾长公主苍时薨逝于北狐王都。
——据记载，苍时过世之后，北狐王雪练并未选择将她葬在王陵中以等待合葬，而是让浩大的护送队伍将她的灵柩送回了羽都，使她魂归故土。送葬的使者按照国王的要求带上了一些向日葵种子，以便种植在公主的陵墓当中。
后来青鸾皇朝覆灭，中原陷入兵荒马乱之中，前朝的宫室陵寝被付之一炬，公主的陵墓亦毁于兵燹，如今已荡然无存。
唯有彼时被引种至羽都的向日葵，每年花开时节仍会一如既往地向阳而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