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比如说……”女人摇晃着酒杯，望着范海辛，浅浅地笑：“你想带我去哪家酒店呢？”
范海辛错愕了好一阵，逆袭来得措不及防，他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女人话里的信息量，嘴角一勾，道：“我以为你是个痴情人。”
女人坦然笑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范海辛撇撇嘴，多么光冕堂皇的理由！然而他深以为然，眨眨眼，极认真地道：“呵，那我们还真像。”
出来的时候，微风轻轻卷动，范海辛无意瞥见路边一株树下，一些小草冒出了头，才惊觉又是一年冬天过去，春天悄然来临。女人跟着他默默地走，也不要求打车，也不说话，两人怀着明确目的漫无目的地闲逛，灯火璀璨的都市竟无落脚之地。
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家酒店，外观还算漂亮，收费却更宏伟，范海辛倒也不介意。他在佣兵团那些年，用命换了不少钱，正愁没有时光来消磨。两人进了房间，范海辛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女人的腰，摩挲着她令人炫目的裸背。
触感如雪，仿佛将要融化一般。
女人吃吃一笑，推开了他，道：“急什么？让我喝杯水。”
她如蝴蝶一般轻灵转身，倒了一杯水，薄唇轻扣，透明的水如海潮般拍打着唇的光泽，待离开时，玻璃杯上印着一抹凉薄唇印，竟莫名地有种魔力，吸引着范海辛的目光。
女人见他目光怪异，伸手将杯子递到范海辛面前，笑道：“你也要么？浪漫的间接接吻。”
范海辛觉得浪漫这种事很无聊，但他洒然一笑，接过了杯，嘴唇却不接触女人唇印的位置，仰头将水喝完，道：“间接不如直接。”
女人妩媚一笑，道：“你身上都是酒味，去洗个澡吧。”
范海辛剑眉扬起，调戏道：“一起？”
“不，我讨厌猴急的男人。”
范海辛耸耸肩，反正大家不过各取所需，也不怕女人跑了，得失根本无所谓，也没有必要。他站起身，走入洗浴室，不一会哗哗地水声便斑驳响起，毛玻璃外，依稀能看到他健壮而阳刚的身体轮廓。
但范海辛没想到，女人真的跑了。
床头柜醒目地贴着一张字条，字迹娟秀柔媚，内容极简但充满挑衅：
小鬼。
温妮莎，留。

范海辛定定地看着字条，内心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被戏耍的恼怒，而是震惊于女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绝。为了一个恶作剧，竟然不惜以身犯险，骗取自己的信任，先入地狱，再拖人陪葬。
真是个厉害潇洒的女人！
温妮莎……真是个好名字。
范海辛苦笑一声，阿木果然又一次验证了他的正确，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别人。
这时候，范海辛不禁在想，到底，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温妮莎爱着他，以至于念念不忘？
范海辛关上了门，盘腿坐在床上，双目闭起，身前点点荧光汇聚，最后凝固成真银之剑，悬浮在身前。范海辛沉心静气，以茫然迷离的意念流转体内剑气。
真银之剑上的黄玉发出阵阵低沉鸣声，如夜里展翅的鸦，一道道光凝聚成线，涌入范海辛四肢百骸，令他笼罩在一片濛濛光华中。
这就是范海辛能在两年之内修炼八星的秘密。真银之剑除能强化使用者身体外，斩杀敌人后还会吸取对方一定的精力转化为剑气，从而返还至使用者体内。
那只犬妖其实并没有想错，从某种程度上，真银之剑的确可以算得上魔剑。
范海辛本想以修炼剑气，不想遇到了大麻烦。这个麻烦让范海辛悚然惊骇，一时冷汗涔涔而下。以往他收取真银之剑传来的剑气时均毫无阻碍，然而这一次，剑气虽然进入了他的体内，却极其蛮横，硬生生将体内原本有的剑气排斥出体外，使得剑气流转之后总量根本没有增加。
特工总部对剑气做过分级，这也是大多特工甚至血族公认的标准。根据剑气能够动用的规模来说，共分二十星，然而事实上范海辛知道当今有少数特工其实已经超越了十星。然而剑气光有规模并不够，特工总部根据对剑气的操纵掌控能力，又分为五级。
也就是说，同样是九星的特工，对剑气使用的熟练程度若有不同，很可能便是级别高者得胜。毕竟一位只能大浪滚滚，而另一位却能凝缩为针，一击即破！
范海辛儿时在特工总部时，只接触过剑气的2级激化方法，2级以上功法需要成为正是特工后才拥有权限。然而真银之剑给了他这个便利，让他即便不会2级以上功法，依旧能轻易突破。但现在……显然造成了恶果，以致于他只能暂时停步于4级绽放！

至于对剑气的掌控，范海辛没有接受过专门训练，更不知从何练起，所以他等级在2级到4级之间，每次战斗只能像土豪一般让剑气倾泻而出。
若终生只能停步八星4级，怎么可能……杀死兰德？！
范海辛越想心中越是焦急，发了狂，加快速率从真银之剑吸收剑气。顷刻间，身体各处经脉锥心刺骨般的疼，如针在刺！范海辛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然而苦苦咬着牙，继续疯狂地催动真银之剑引导剑气而来！
肉身在受地狱之痛，而意识却竭力保持清醒。
记忆的火焰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兰德转身的背影，轻蔑清高的六尾摇曳。
莫西雅烟视媚行，绝美脸上残忍的笑意。
经脉几乎就要被撑破，但范海辛猛然睁开眼，眸子狂热狰狞，如将死的鹰！
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为了那抹念想，我连人生已抛弃……
怎么可能……就……
到此为止啊！！！！！！！
他的意识轰然坍塌，唯有执念深深扎根，像老树的跟，从脑部蔓延开来，刺得经脉鲜血淋漓，却让多余的剑气更有效率地释放而出！
这一次，剑气并没有消散于体外，而是如浮云般汇聚，渐渐虚化，最后轰然升腾至意识之海中！
范海辛直觉脑中轰鸣一声，惨叫一声，身躯如遭重击，向后倒去，盘腿姿态顷刻消失，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床上。
真银之剑无声地消失。
范海辛粗重地喘息着，感觉身体比如何时刻都要疲惫。他细细检查了一下身体，经脉竟然已经完好如初，然而剑气依然停留在八星，没有丝毫进步。
可他的鼻子，竟然轻易分辨出了空气的任何一种味道。
嗅觉……也强化了吗？
范海辛长吐一口气，有所收获总算还好，只是剑气看来短期内不会有所突破了，只好从其他方面入手了。他执念那么深，所以任何挫折都不能熄灭他烧了十三年的焰火。
他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淡淡香味。

他这时才发现，离去的温妮莎有着很别致的香，那是任何一款香水都无法调配出的味道。如春天遍野盛开的野花混杂在一起的香味，淡淡的、幻灭的、绝望而又充满希望。
爱德华曾满怀期待地说，这世界上有一种极品女人，她们无需任何香水，身上的体香就是最好的催情剂，引得男人甘做裙下之臣，俯首而在所不惜。只是这种女人可遇不可求，所以没有香水的古代，诗人们才会相信女人是香的。
爱德华，我今天终于遇见一个了，果然很厉害，若非我心怀憎恨，也许真甘愿成为她的侍臣。
你羡慕吗？
这个夜里，范海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细细感受心跳的寂寞和一阵阵的痛。
“下课吧，不要拥挤。食堂还是有位置的。”
老师推了推眼镜，底下爆发出一阵欢呼，纷纷冲出教室，杀向食堂。克里亚略微收拾了一下桌面，看了一眼回到学校上课的范海辛，见他趴在课桌上如同死狗。
克里亚想了想，又坐下安静地复习。
这样的画面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教室人去楼空，空荡荡的，范海辛沉沉地睡，克里亚安静地看书，等待范海辛醒来。
范海辛总会准时起来，恰好在中午放学后半个小时，这时很多同学都吃完了饭回到教室，他伸了一个懒腰，慢悠悠地走出教室，顺手点了一根烟，前往食堂。
而克里亚视若无睹，但十分钟后，他便站起身，离开教室。
到了食堂，一眼就看到范海辛，他总是习惯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克里亚点了菜，端着盘子坐到范海辛面前，范海辛埋首于狼吞虎咽的大业中，连头都不曾抬。
克里亚低声道：“你……杀了卢比奥？”
虽然警方有做一些封锁措施，但纸包不住火。卢比奥死的第二天，满城报道便已铺天盖地，有人死于非命，一时人尽皆知。
范海辛抬起头，唇边还沾着一粒米粒，他眨眨眼，错愕道：“我有病啊？去杀他……”
“可我觉得你有本事做到……”
范海辛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我还有本事打断你的腿呢，你看到我打断你的腿了吗？”
克里亚骂道：“呸！”

他又故作感叹道：“那个人还真像古代的侠客……”
范海辛皱了皱眉，黑着脸道：“侠个屁……”
克里亚似笑非笑地道：“我又没说是谁，你急什么？”
“啧，关我屁事，我急什么？”
范海辛索性不理他，埋头解决了饭菜，却听克里亚担忧地道：“不过范海辛，下次别这么冲动了。要不……你躲一阵时间吧？”
我的天……
范海辛捂着额头，头痛地揉搓着，站起身，道：“你今天没睡醒吧？我和那什么玩意，没有半毛钱关系，躲什么躲？”
他不想和克里亚纠缠，迈步离开，然而经过克里亚身边时，袖管却被克里亚拉住了。
“你……今天……”
范海辛沉默片刻，道：“你还相信我吗？”
“啊？”克里亚惊愕道：“为什么这样问？”
范海辛却不说话了，而克里亚则低着头不知再想着什么。两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结，气氛也因此沉寂下来，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
“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啊……”
不说话时彼此沉默，打破沉默时又异口同声。范海辛和克里亚均都一怔，随后哑然失笑。范海辛耸耸肩，道：“干嘛又说对不起？”
“那天你杀了那鬼，我觉得很怕你，所以态度……范海辛，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不知道你到底在背负在什么，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轻松些。”
范海辛心头一时有些乱，越茫然时便笑得越随意，他道：“你没必要这么期望。”
“不，我真心地这样想。”克里亚顿了顿，郑重地道：“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么？狗屁的朋友……
范海辛笑得更深了，然而他的声却极其沉重：“克里亚，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分明藏着悲凉的内容，他却笑得极迷人。这样的反差，让克里亚不敢再前一步，生怕触到了他的秘密。
她不知道那秘密是什么，然而却知，那定然是极痛楚的，否则何至于连回忆都不敢？
克里亚一时心头慌乱，只好岔开话题，道：“那么你呢？刚才想说什么？”

范海辛眨眨眼，嘿嘿笑道：“我忘了。”
克里亚于是不再问了，让范海辛离开。范海辛走出食堂，又摸出了烟，点燃之后，烟的烟雾伴随着尼古丁侵蚀进他的肺，他的血管。然而范海辛浑然不惧这些，烟里的尼古丁再黑，又怎么能黑得过他的回忆，深得过他的灵魂？
克里亚，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可以救你，只为了杀妖，我舍弃了你？
若不是后来女鬼出现，你现在已死了。
可你倘若还相信我，那么我从此便不忍辜负这信任。
范海辛想，若此刻爱德华还在他面前，他会替爱德华语录完善一句。
爱德华说，不可相信于任何人，但被人相信是美好的。可是爱德华，你可知，被人相信是毒药，它让人沉溺于虚荣，却偏偏还愿为此奋不顾身。
这天夜里，范海辛遵守约定，照常送克里亚回家。克里亚一路上说说笑笑，虽然大多时候范海辛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共同话题。
克里亚爱聊武侠小说，热爱正义大朋友。而范海辛只知道杀人放火，对未来更不敢有所想法。
然而范海辛这晚认真地听，偶尔能插上一些没营养的对白，却让克里亚为之雀跃。因为范海辛此前并没有这么主动，他知道范海辛的那道墙仍然阻绝着他，他对于范海辛的过去依然一无所知，但至少现在，他能贴着墙，听到里面细微模糊的声音。
今晚没有妖怪出现，范海辛奇怪自己竟没有失落。他同克里亚下了车，陪着克里亚走到小区门口，忽然道：“喂！”
“干嘛？”克里亚问。
范海辛想了想，道：“以后，别那么爱说对不起了。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谁对不起谁。”
然而克里亚的笑容一下凝固，在昏沉的路灯下，他的脸一下惨白如雪。
他突然不走了，低着头，沉默不语。范海辛诧异望着她，心知有些异常，也陪着他停下，道：“怎么了？”
克里亚默然了良久，才轻轻地道：“对不起……我不是爱说对不起……只是怕，如果不说，就会晚了。”
范海辛眉宇一挑，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克里亚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陷入了回忆，道：“我有一个哥哥，他不在家很多年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只知道他很坏，我见过很多人骂过他无数次，见过他常常打架受伤回来。我还见过他……”克里亚到嘴边的话终于还是咽了下去，他需要缓一下才能够把这段历史还原出来。
克里亚站在路灯下，他的影子明明一动不动，但范海辛却觉得，那影子像烛光的影子，看似定在一处，却不停摇晃。
等克里亚再次开口，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范海辛倾述：“可他对我很好，不许有任何人欺负我……即便这样，被长辈无数次劝告过不能学习他的我，还是对他产生了鄙视与厌恶。我那么小，竟然就知道嘲笑一个人。”
“有一年他带我逛商场，我看到一个玩具……我很喜欢……”克里亚道：“我求着哥哥买下来，可是被限制了零花钱的他没有那么多。我就只好放弃，但仍然恋恋不舍。所以……在最后离开的时候，那样的念头才会不断催促着我。”
克里亚说着渐渐低头，然后坚定的抬头说了出来：“走的时候，我将它藏在衣服里。”
范海辛剑眉凝起，道：“克里亚，够了。”
但是克里亚恍如未闻，又把头低下，看不到表情，轻轻地道：“理所当然，我被查出了偷东西，那时我才知道防盗警报的声音那么尖锐刺耳。所有人围着我们，哥哥脸色虽然震惊，可那么惊慌的他还是将我护在了身后，竭力想保护着我。”
“我惊慌失措，想起父亲严厉的脸，还有背负小偷的罪名，将要像哥哥一样被嘲笑、被厌恶、被鄙夷。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奔腾着，我几乎没有犹豫，就顺从了它。”
“我指着哥哥向所有人大喊，是我哥哥叫我拿的！”
“反正他已经承受了那么多，所以应该早就习惯了，对吧？可他看的我眼睛，我至今还记得。”
克里亚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但他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继续撕着自己的伤口，道：“没有人相信那么小的女孩竟然会有偷盗的恶念，所以每个人都相信了我。当哥哥被遣送到家的那一晚，我听见了父亲愤怒的咆哮。哥哥……他从来都是敢和父亲对骂的，只有那晚，他一句话也没说。”
“那晚哥哥独自坐在台阶上，我看见他在吃棒棒糖，而他也看见了我。我很怕，想跑，但他把我叫过去了。他对我说，没事了克里亚，没事了，没人会知道你偷东西，有哥哥在。”

“当谎言掩盖了真相，始作俑者更不能接受真相。我像被针刺中一样，惊慌地冲他喊叫：我才没有偷东西！我才不要像你一样！！”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句话多么伤人。哥哥震惊地看着我，眼眸震惊，很凉，很……灰……”
“那天晚上，他没有在家。”克里亚抬起头，昏黄的路灯终于把他的影子打歪，道：“后来他被抓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犯事了。”
范海辛望着克里亚的脸，虽然惨白，但终归算平静，并未落泪。范海辛突然想起看到的一段文字，大致意思是说，人区别于动物，因为人懂得隐藏情绪，人创造了文明，却将劣根隐藏起来，久而久之，人们都忘记了卑劣的本性。
“我去监狱看过他，”克里亚笑了一笑，道：“我终于对他说了对不起，他就大笑，笑得凄凉，然后装作开玩笑一样的说，我的对不起来晚了，如果来早一些，他一定会是百万富豪。”
范海辛无言以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会当作没看见你哭的。”
“哭个屁啊，恶魔不会哭！”
若不想哭，那么扭过头的你的脸，溅落在地上的水花是什么？
克里亚转过身，背对着范海辛，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回头时，已是笑靥如花：“范海辛，我告诉了你过去，你要不要也拿一段过去还我？”
范海辛心知克里亚有意抛开话题，便顺着他的话道：“好啊，我从小在东方长大，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然后呢？没了？”
“没了啊。”
“你这算什么过去啊！！”克里亚不满地推了一把范海辛，又突然道：“范海辛，你教我怎么成为特工吧？”
范海辛讶然，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觉得自己很没用，老是拖累人。至少……希望能出一些力吧，不做花瓶。”
夜风将克里亚的外套拂起一角，露出了瘦弱的身躯。显然这个样子无法成为特工。范海辛定了定神，道：“成为特工需要体质，你得获得有那个本事才行。我先教你剑气根源吧，看看你的体质能不能练习剑气。不过……抽空再说吧，现在没什么时间教你。”
“嗯，一言为定！”
别了克里亚，范海辛又孤身一人，融在这苍茫而盛开的灯火辉煌中。

刚才的故事似乎被遗忘，悲伤与快感总是集中在短短一寸时光里爆发，而后潜伏在角落，伴随着时间伴随一生，却很难消失。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这像是冥冥注定，与生俱来。
范海辛莫名觉得有些沉重，然而他生来凉薄，纵然觉得沉重也不理会，纵然沉重，却是负重前行的动力，源源不断的驱使他向前。
也许是天意，今天莫名知道了一段历史，却也终于等到了需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