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哈姆莱特】
上午9点的太阳,有一张光洁的孩子脸,朝气蓬勃地挂在偏东的天空上,任人仰望,明亮而不刺眼。房子、草木、土地,还有空气都还带着晨露的润泽和清凉,在清淡的微风中渐渐苏醒着。
晓梦坐在走廊的木栅栏边,两条腿从宽宽的木栅空隙间穿过去,垂在楼板边儿上,在清晨的空气里荡来荡去,一双细瘦的胳臂绕过两旁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油润的木栅条。像是没有完全展开的翅膀。她的右手边,是沿着廊檐下的木柱一路攀爬上二楼的牵牛花,细细的嫩绿藤蔓牵牵绕绕,喇叭一样的花朵,紫的艳紫、白的粉白。这花,还是李宁玉刚来时在楼下种的。
李宁玉倚在门边看着晓梦自得其乐地把头靠在木栅上歪着头看天,又低着头看楼下的院落,嘴里轻轻哼一首熟悉的歌儿。她穿着平时在家才穿的无袖府绸小褂儿和长将及膝的宽腿裤,经纬细密的布料,干净爽洁,本白色底子上疏疏落落地洒着些极浅淡的灰紫色蝴蝶花纹。微风和阳光路过她身上的时候,那些灰紫色的蝴蝶仿佛就受了惊扰,振翅欲飞。
李宁玉回身进屋,从床前把晓梦那双踩得极软的暗色半旧绣花布鞋拎出来,悄悄放在晓梦身后一片明亮的太阳地里晒着。放下鞋,她顺手摸了一下荫凉里的地板。木制的楼板很干净,不曾精心打磨的粗实木纹间透着夜晚的潮润,摸上去不仅不冰手,反倒有种让人踏实的敦厚感觉。李宁玉想,难怪晓梦常常喜欢一早起身便光着脚在这楼板上东游西逛。这少有人住的女子宿舍二楼,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王国,赤着脚的晓梦是国王,柱上攀缘的牵牛花、廊檐下啁啾的燕子、窗台上睡着的小乌龟、廊上路过的轻风,栏杆上流淌着的阳光,都是她的臣民。
还有——李宁玉。
自己是这王国里的什么人,李宁玉其实不太清楚。大部分时候,看晓梦的样子,似乎天然就已经将她纳入了她的王国。但有些时候,李宁玉看着晓梦小小的身影在廊上溜达的时候,又恍惚觉得晓梦好像只是把她放在她的王国的边界上,并没有真的让她进入那个奇妙的世界。
她在晓梦背后蹲了一小会儿,听着晓梦的歌声,听出她哼着的是电台常在放着的《永远的微笑》。只是,晓梦的嗓音从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清亮高。她哼的歌儿,即使是哼到高音部分,仍是比别人低了一个调子,听来别有几分舒缓和惆怅。那歌声低低的、沙沙的,很轻,也很慢,象夏夜里静静落下的细雨和竹叶间细微的风声,又像是在对谁悠悠地倾诉着,描绘着心上的人,笑的脸庞。
李宁玉在那歌声里出了一下神,渐渐记起了歌词,于是也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没叫晓梦,慢慢站起身,退到窗前低矮的藤椅上坐下,拿了书看着。温煦的阳光从东边廊檐下斜斜地照下来,擦过晓梦的后背,落在李宁玉的腿上,将她的柔软的阴丹士林布裤子照出了一块耀眼的光斑。这个七月的星期天,就像是一幅静止了的画卷,挂在早晨的阳光里。
“玉姐——”晓梦回过头,拖长了尾音小声叫李宁玉,好像怕吵着她。
李宁玉没有立即就抬头,眼光仍然盯在书页上。晓梦一定还会再叫她的,她好像喜欢这样叫李宁玉,不是为了跟她说话,不是为了引起她注意,什么也不为,就只是为了喜欢。她知道李宁玉不会每次都答应她,却也从来不会恼她。所以,她便常常“玉姐”、“玉姐”地叫着,有时候笑逐颜开,有时候眼圈泛红,有时候又神思缥缈。
可这一次,李宁玉却没有听见晓梦再叫她。她抬了抬眼,从低垂着的视线边缘扫了对面晓梦的方向一眼。晓梦已经从刚才坐着的地方起了身,正将小身子团得紧紧的蹲在李宁玉脚前,微微抬着头盯着李宁玉的脸看。那双光着的脚丫,平平地踩在楼板上。
李宁玉将自己的视线收回书页上,却没有办法避开晓梦的视线。
“老蹲着腿会麻的。起来走走吧。”李宁玉语气轻淡地说,视线依然在书页上。只是书页却没有再翻动过。
“嗯。”晓梦答应得很乖,就象是她平日里午睡得太久李宁玉叫她起身时的样子。李宁玉便不再说话,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玉姐你看的是什么?”晓梦答应了却没有起身,只是更凑近了一些李宁玉伸出的腿脚。身子恰好罩在一片阳光里。
“Shakespeare.”李宁玉手里拿着的书,书页是淡淡的灰绿色,一看就是外国原版书常用的那种厚实却又轻软的纸张。
“玉姐,你说——要是哈姆莱特不用复仇,是不是就可以好好儿的跟莪菲莉亚一起了?”晓梦看着李宁玉手里的书,似乎天然就认定李宁玉正看着的是哈姆莱特。
“也许吧。”李宁玉抬起头看晓梦的眼睛,逆着光的晓梦,身体轮廓被镶上了一圈儿淡金色的边,胳膊上细细绒绒的汗毛,也变成了阳光的颜色。
“可是,整个世界都是牢狱,哈姆莱特不复仇的话,也就不是哈姆莱特了,是吗?”晓梦抱住膝盖,枕着自己的胳膊,歪着头看李宁玉。
李宁玉回望着晓梦那双仿佛眼睛好久,想起天色微明时从天边渐渐隐去的启明星。她伸出手摸摸晓梦的头,“起来吧,看腿麻了。”
晓梦便真的站起身向李宁玉的身前跨了一步。她的影子一下子遮住了李宁玉眼前所有的景物。李宁玉于是又低下头。“挡住光了。”她捧书的手指轻轻敲着书脊,仿佛在发一封谁也不懂的电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晓梦挪开一步,却坚持要问到李宁玉的答案。
“如果有选择,也许他宁可不作哈姆莱特,只作核桃壳里的君王已经足够。”李宁玉依然低着头,手指依然轻轻敲着书脊,好像她正在书脊上写着摩斯码答案。
“‘只要我无那噩梦’……”晓梦笑着接道,轻柔低缓的声音仿佛说着的不是这样悲伤的句子。
“——可是,从莪菲莉亚的角度,不论哈姆莱特是怎样,她都还是爱着他吧。”李宁玉停下手,合上书,淡淡地补了一句,眼睛不看晓梦,却是看着晓梦身上衣衫的皱褶里的蝴蝶暗纹。
“玉姐,”晓梦又蹲下来,歪着头盯着李宁玉那双如清冽潭水般的黑褐色眼睛,笑意渐浓。
李宁玉不出声也不躲,就只是看着她。
“咱们今天哪儿都不去,行吗?就只关在这核桃壳里。”晓梦转身坐在李宁玉身边蒲草编的墩子上,把腿伸得长长的,脚丫在李宁玉脚边的阳光里轻轻晃着。
“先穿上鞋。你几时见过不穿鞋的哈姆莱特。”李宁玉没有回答顾晓梦的问题,只是收了收腿,避开顾晓梦碰在她脚腕上的凉凉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