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画堂飞檐，琥珀琉璃碎。
     空留江水东连绵。
【1】
     “公元190年的江东。”我不假思索，像事先精心算过的。
     我笑得很淡定，事实内心是花枝招展。
     是的，三国。准确说，是风云四起的东汉末年。
     卷卷风砂，滚滚蔓延。是的，到了。
     哦，我想起来了，那时，公瑾该是16岁吧。
【2】
     我死得不明不白，我是睡着死的。当然，不是睡死的。
     那时我12岁，虽然没几天就是13岁生日了。睡着，还做了个梦，让后我见了我冥王：
     “我为什么会死呢？”
     “你不属于原来的世界。”
     “谢谢。”我颔首，“那你可以送我去我想去的世界吧。”
     “是的，你选个时间。”
     “公元190年的江东。”
     沉默了一会儿，冥王说：“你好自为之，你是个怪胎，只怕到了哪个世界都不合适。”
     我抬头，不。
     我不是怪胎，只是我的喜好。
     我在瑟瑟西风中独立，冷眼看着似血残阳。
     我好恨，恨我没有早生2000年，无法亲眼见证那个时代的繁华。我恨也没有用，我就是身处三国，我也不是男儿身。
     我的身影在一片金色中模糊起来，想必是凄烈至极。
     我缓缓步入江水。哦，江东还是你家呢，对吧公瑾。可惜你未能回家……
     我被游客从江水中拉了出来，“小姑娘，你没疯吧？”
     “我好得很，你才疯了呢。”我面无表情。我是个该死的人。
     晚上我梦见了金戈铁马，我记不清内容了。猛然惊醒，满脸湿漉漉的泪。再一摸，不。是冷汗。也对，我不会哭的。
【3】
     我不是个没用的人，即使是在东汉末年的江东。
     我无依无靠，无处谋生，我将家安在竹林中，日日在街头摆摊，做一个大夫。可行医挣得的钱远不如我到风月场中弹一曲所得得多。这是一种悲哀。
     我终于富裕了些。我买了一把剑、一架琴，又是家徒四壁。
     一点也不美好！这不是我要的，我不能为了讨生活而活着。
     一日，我在竹林中弹琴，我弹的是《广陵散》。
     幽寂的竹林中，传来一阵马蹄声。我有意放低了琴音，缓慢地拨起了几个音。
     “公瑾，你可听见这琴音……”
     我笑了。没错的，这是初平元年的舒城。周瑜早已结交孙策并带其回到了自己的舒城老家。两人有“总角之好”。
     “是好曲子，不知弹琴者为何人。”说话的，无疑是公瑾了。
     我又笑了。我又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恶俗,我手一拨偏，我是故意的。
     “伯符，你可听出，曲是好曲，只是刚有一音，本因商弦，却错拨到羽弦上了。”
     我本该笑的，可是突然笑不出来了。我停下手中的琴，拔剑起舞。竹叶纷飞，一层一层中，我看到了孙策与周瑜。我迅速地收起剑，隐到竹林后走远……
     曲有误、周郎顾，果然不假，也只有我这种白痴会庸人自扰了。


他而来么？
     我希望不是。
     “伯符，现在是什么年头了？”
     “初平三年。”
     我一惊。
     他又说：“我会一直等你。”
     是的，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孙策，你要成孤儿了。
【6】
     我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但我日日盼着孙坚挂掉。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再见公瑾了。
     公元192年。孙坚被刘表手下乱箭射死。
     公元192年，也是周瑜与孙策重逢的一年。
     公瑾家人都已故，他倒是一身坦荡荡，他事孙策为兄、为主。他们将在不久的将来，脱离没用的袁术，自己干出一番事业。
     我突然间迷茫了。这不是我期待的么？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目睹英豪之间的生死契阔。按理说我该知足了。可我很失落很失落。
     他是周瑜么？我突然间不认识他了，也许是因为想到他就心痛，也许是因为他的主子孙策。现在我看到周瑜，双目就刺痛。
     我有病吧，我这个大夫该自己治治自己了。
     相见不如不见时。公瑾，我倒是见了。可这印象，却不如那日竹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来的美好。也许这是我这个来自未来的人的心理障碍。
     周瑜还是周瑜。变的只是我。
     而公瑾，依旧是那个传奇般的公瑾。
【7】
     我和尚香处得不错，我们一起练剑。
     我意识到原来学的跆拳道是没有用的。我的跆拳道式剑法蹩脚得很。
     尚香多大，我没有研究过。我只恨自己当初不勤奋，没仔细钻研过历史，而问女子年龄又是不礼貌的。我今年十八了，尚香再怎么说，也和当初那个初来乍到的我，差不了多
少吧。
     我猛然又意识到，是啊，我十八了。我讨厌年龄的增长。
     尚香有时说：“你做我嫂嫂吧。”
     我很认真的答复：“不可能。再说，我一个小小的乐师……”
     “你以为你只是个乐师么？”尚香冷笑，“你以为你只是个乐师么？你和其他乐师舞女不一样，否则，为何大哥二哥和我，总是照应你，从未把你当过下人？你想过么？”对
啊，我的身份是有些怪，一个名义上的乐师，却有着小姐的优待。尚香又说：“大哥不好么？”
     “对于孙策，我只是景仰。”而且我也不乐意早早的做个寡妇。尚香不会逼我的，但我肯定她去告诉了伯符。伯符日益疏远我了。
     无所谓。再专情的人，被不闻不问六年，都会冷淡吧。
     尚香说，她要做个巾帼英雄，而且非英雄不嫁。我苦笑，脑中立刻浮现出刘备老态龙钟的脸。我不知道尚香日后如何面对。我瞧不起刘备，不因为他丑不因为他老，我只厌他
的虚伪。他的江山，统统是鳄鱼眼泪哭出来的。
     我为尚香心寒。史书我不信，封建社会是男权主义，那女子自然不被重视。她们再好听的评价也不过“为国献身”“贞洁自守”之类。所谓的刘备与孙夫人相敬如宾这种鬼话
，我脑子被驴踢了才信。尚香好歹也是佳人，没有佳人喜欢伪君子的。
     “嫂嫂，你真美。”“别这么叫，我不是。”我轻笑着，“不过后面一句，我很爱听。”顿了顿，我又补充：“尚香，你也很美。”
     她笑了，笑得很惊艳。
【8】
     “无名，你很美。”公斤这样对我说时，我打了个寒颤。


     于是我扯开话题：“无名？真别扭、别这么叫。”我低头开始抚琴。
     “不是你说的么？那日街头，你还是个大夫……”我听得心里一阵乱。
     “你到底是谁？”
     公瑾望着我，“无名定非你原名，敢问、小姐芳名？”
     我停下手中的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越无意反而越好越干脆，太在意这个作甚？”
     “那我怎么称呼你？你不是不高兴听‘无名’么？”他说
     “琥珀。”我脱口而出，“就叫琥珀。”
     公瑾停滞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那好，不过，琥珀也非你真名吧。”
     我不语，哼，我真是不知羞耻，我怎么不说我叫流离呢？
     我实在是无法面对公瑾。我麻木的数着日子，越数越累。我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当然只是我个人的问题：再过一年，公瑾便迎娶小乔，伯符也娶到大乔，两段千古佳话
便流传下去。所以，这里的人，他们纵使对我再多海誓山盟我也不信。我始终是多余的，我该写不了历史，况且我连历史的一部分都算不上，我努力再多一切终会回到原点。所以
，我何必为难自己呢？
     “琥珀。”他盯着我，染尽风霜的鬓角间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
     “琥珀。”他轻唤着。我端庄地笑。窗外，滔滔江水荡涤着尘埃。
     “琥珀。”又一枚落叶悄然坠地。
     我快要哭了。
【9】
     我最担心的还是来了，我要疯了。
     建安三年，孙策、周瑜，分别迎娶大乔、小乔。
     那两个人，一个对我说让我母仪天下，一个深情地叫着我琥珀。可终究什么都不是。
     “你做不成我的嫂嫂了。”整晚，尚香都陪着我。
     “这不是最好的么？”我说，“我本来就不该出现，而我现在呢？充其量就是一位乐师，没用的。”尚香无奈的看着我。她再过几年就十六了，二八芳龄，是个美人胚子。难
以想象过几年后她嫁给糟老头子刘备。
     “尚香，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出于某种政治原因，你嫁给一个你深深厌恶的人，而且本质上是敌人，那你如何？”
     “我定当为了东吴，奉献一切。”
     一个小孩子，都比我看得开，比我洒脱，我是干什么吃的？
     我弹了一整晚的《广陵散》，尚香流了不少眼泪，她说她心都要碎了。
     我真的无所谓，我不是为谁而来的。尚香说我明明很伤心，是因为她大哥吧？
     她只说对了一点点。我伤心，但并不很伤心。而且，我为的不是他大哥。
     东吴的大都督啊。呵，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统统见鬼去吧。
     我不是为了公瑾而来的，我是为了这乱世繁华而来的，为了这如画江山而来的！
【10】
     公瑾来找过我。他说江东二乔久负盛名，他与孙策娶之实是为了美名。
     我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好无聊。“你这算什么意思呢？你又不欠我什么，我又没许下你什么，我们又没互相答应过什么，你娶了谁又是休了谁与我何干？”
     “琥珀。”他面容冷峻。
     “随你便吧。”我闭眼摇摇头。我也再没听到公瑾的言语。
     尚香终于知道了。“原来你是为了周瑜。”我无法完全否认，但我并不承认这是对的。我到底该算个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这个我不该出现的地方，我该是给多少人带来了多


少灾难？
     “尚香，你什么别说了，日后，你自会懂。”
     尚香摇摇头。
     我想杀了我自己，原本以为，我来到这个最向往的时代，可以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可我还是自己捆住了自己，我是个多余的人，我无法洒脱。
     大乔也来找过我。她总是笑得很惊心动魄，不过她说，孙策内心某些地方，她还是摸不透。我知道沉默是金，所以我笑而不答。
     我并不喜欢出嫁，因为我拒绝做寡妇。我看了看绝美的大乔，寂寥之音回响在心中的角角落落，我长叹一口气。
     江东很美，有小桥流水人家，可我讨厌这个罪恶的地方。
     公瑾再没来找过我，我如死灰般。但我知道小乔日子也不好过。公瑾在巴丘领兵，征战沙场，没有闲工夫。
     这才是周公瑾，事业为重，工作至上的周公瑾。
【11】
     我又一次见到公瑾，是200年孙策的葬礼上。
     大乔很淡漠地守灵，眼睛却肿成了桃子。公瑾很悲伤，看得出来。
     我一直很佩服大乔，因为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即使是死了夫君，她还是仪态万方。这是古人的智慧，我做不到。尚香也很伤心，因为她大哥一直很宠她。
     也许，最伤心的还是公瑾，他与伯符，实则是刎劲之交。十多年的交情啊！
     我也看到了孙权，这个被后世高度赞扬的“生子当如孙仲谋”。
     唯独我最不伤心，我只在房里一直弹着《广陵散》。
     听说许多老臣都拥护公瑾，我笑了：公瑾的人格魅力真可怕。不过他推辞了，古人是知恩图报的。为报孙策的知遇之恩，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江东，就像诸葛亮为报刘备
的知遇之恩，不惜一切地为蜀，同时气死了周瑜……
     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接受死亡。第一次，死了孙坚，那我没感觉。这一次，死了伯符，我已经承担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那么，下一次，便是公瑾了吧……
     “你真的不难过么？”尚香泪眼朦胧。我不答，静静地抚琴。尚香哭倒在我的琴上，抽泣着。我拍拍他，想着再过几年她更悲惨的命运。
     我说：“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者，巾帼英雄可不是哭出来的。”
     尚香缓缓抬起头，布满泪水的脸对着我从容淡定的脸：“我终于知道，大哥和大都督，为什么会爱你了。”
【12】
     大乔整日哀怨，人比黄花瘦，我很无奈。我也不希望看到一个美人形容枯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伤心，或许我来自未来，知道那段历史。我觉得大乔很可惜，我能做的，只
有陪她说话。
     小乔给公瑾生了个儿子，很喜庆，大乔也前去祝贺。我没有去。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死，但我想再等等吧，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要看看他们最终的宿命。大乔回来说，
小乔一天比一天老了，然后又望向铜镜里的自己，眼角倒是有多了几丝皱纹。
     她叹口气，对我说：“你怎么不老呢？你只是越来越美，越来越年轻……”
     我望了望铜镜，是的，我二十多了，却还是十八的模样，不青涩，也不衰老。冥王说过，我会停留在最年轻的时刻，而且越变越美……我在后来并不感激他，因为我想与时代
同衰。
     “琥珀，尚香和我说，以前，夫君和大都督都……”
     我像被扇了一个耳光。十多年了，我一直平平淡淡的，做一个寄养孙府的，名义上的乐师，实际上我的身份很微妙很奇怪。如今，孙策早已不在，周瑜也忙得很，那我又算什


么呢？原来，我以为，我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磅礴绚丽，我会很满足，我会有看破红尘的洒脱，那些逝去的人，我不会在意，孙策也好，周瑜也罢，他们都只是我迷恋的这个辉煌的
时代中的一部分。然而不是。如果我真的不在意那个东吴大都督，完完全可以离开，回到那片竹林，只是，那儿的云淡风轻，还似十多年前那么纯真吗？
     我再次意识到，什么都没变，只是我的心境变了。
     “大乔。”我笑笑，“我真的很可悲，你们活得轰轰烈烈名留青史，而我什么都不是。”
     “你年轻美丽，又多才聪颖能文能武，你还得到过，我和小乔都未曾得到的……你又有什么可悲可言呢？”
     我摇头，我知道她说的我得到了她与小乔都没得到的是指什么，可我说不出来。
     而且我觉得，她说的不对。
     我一无所有。
【13】
     公瑾又来找我了，他听孙权说我偶尔会对当前三国鼎立的局面发表见解。
     “公瑾，现在是什么年头了？”我已经记不清日子了，我是不是傻了。
     “建安十年。”不多了，我低着头，再过六年……
     “公瑾，你也三十了吧，可怎么看，都才二十出头。”
     “你不也二十六了吗？可怎么看，都只有十八。”顿了顿,“琥珀，你更美了。”
     我无言以对，我只庆幸，周瑜没有老，他依旧是资质风流、仪容秀丽。
     “琥珀，你的美很特别，是别人都没有的，就是小乔，也比不上你。”
     我不想说话。
     他又说：“你所拥有的，是这个时代所没有的。”
     我笑了，依旧沉默。我总不能说我来自未来吧，那他问我来这儿作甚？我能说我是为你而来吗？这个时代的人，思想再前卫也没我这么开放。
     不过，我真正来到这里，是为了这如画江山，至少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周瑜比我想象得要开放一些。至少，他不会瞧不起我的性别，至少，他还会和我谈谈当前政治。
     这样就够了。我知道我心中还是印下了“公瑾”二字，所谓的回到那片竹林，独自弹琴舞剑，都是消极的想法。我不会离开，即使我们之间依旧有距离。
     “你，一直是我，最不能碰的人。”我沏好一壶茶，公瑾突然说。
     我处变不惊的给他倒茶。
     “琥珀，当年，若不是伯符……”我突然很难受，又不知道怎么打断他的话，于是就将茶壶一松。“啪”，一地的碎片，和着滚烫的水……
     他无奈的看着我，我们不欢而散。
     公瑾说的没错，当年若不是孙策抢先，也许我现在不是在孙府，而是在周瑜身边。我完全可以推辞的，而我却太心急了。如果，我有耐心再等一等，那么，当初接我走的，就
是公瑾了。
【14】
     孙刘联盟了，我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是尚香带来的消息。
     我并不高兴，这代表，公瑾的死期又进了。
     有一天，我听说公瑾在诸葛亮面前指着北方大骂，因为曹操要抢了二桥安置在铜雀台内。
     大乔微笑着说：“倘若伯符在世，也一定很生气吧……”我陪笑，又开始抚琴。
     我最失落，最迷茫的时候，都会抚琴。我很想再见一次冥王，我想回去了。
     我将琴抱到一处水阁上，奏起了《广陵散》。听说小乔又生了一个儿子，我不知道该哭该笑。莫名其妙，我又看见了公瑾。我不知道大战迫在眉睫，他怎么有闲工夫来，其实


     “军队中，哪来的女子？”
     我纵身一跃，跳进江水匍匐着。那人骑马走了。
     我挣扎着上岸，指着那个背影问士兵：“那人是谁?”
     “蜀将常山赵子龙啊，当年单骑救主的那个。我笑了，我只知道赵子龙姿颜雄伟、风度翩翩。我还不知道，他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美，堪比公瑾。我掐指一算，真不敢相信
，那个年近四旬的人，看上去只是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很高兴。
     原来，生活，还可以这么璀璨。
     但是，我回去后，还是没好事。公瑾狠狠训了我一顿，诸如“你死了谁把你收尸啊”一类。孙权也没把我说话。
     我耸耸肩：“其实我早该死了。”
     嘴上说说，其实我内心是有那么点高兴的。
     我不生气。
     我下殿后，还是听见了孙权说：“琥珀真乃一代奇女子也。”
     公瑾豁达地笑，望向远方。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突然间，我没有那么高兴了。我想一个人。
【17】
     我觉得我爱上了这个时代，我甚至愿意死在这里。
     周瑜去攻南郡了。孙权把我锁在建业，他知道我会去找公瑾的。
     我只能和大乔、尚香聊天。大乔一天天衰老，尚香一天天标致。我叹……
     “这是什么时候了。”
     “建安十四年了。”我一惊，公元209年了。我嗓子口突然像卡了什么，火烧火燎般的疼。哦，没几年了。
     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带着琴与剑，打晕了几个守卫，驾着马车去南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我放不下啊。本来以为，我很洒脱，放得下一切，可我还是心有所寄。我还
不想看他死，我不知道阴阳两隔是什么滋味。为什么？明明19年了，我和他不冷不热，可我为什么还是害怕他死？
     我到了南郡，正好是夜晚。其实我到的不是时候。
     我看见一个人站在城墙上，说我家主公如何如何。城门外，白马上的一位将军吼了几句，吐血而倒。我眉头刷的一皱，我认得，那个跌落白马的是公瑾，一缕苍凉的月色，映
在了他惨白的脸上。我还是可以看到，他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年轻，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在任何时候都是销魂的，也许这是公瑾本身的气质。墙头的蜀将我也认得，是赵子龙。我
很想扁他，不仅因为他四旬多了仍是风华正茂、年轻俊朗。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突然很想死。
     我向前几步，看着威风凛凛的赵子龙，用一种很神经病的眼神。赵子龙应该看见了我，我注意到，他忽然一怔，又面无表情的看向远方。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还有些别的
什么。
     我很想很想死。
【18】
     公瑾躺在榻上。先前曹仁射中的金疮迸裂，加上他本身就孱弱，可他日日领兵，二十多年走南闯北。我看着昏迷的他，很沉默。比他死了还难过。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还是个大夫，我还可以做点实际的，比如煎药。
     我很想抽冥王一巴掌，让我这个21世纪的大好女学生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转眼已近二十年，我在这里生活、心理上备受煎熬……但又一想，不对，不能怪人家，是我自己要
来的。
     看得出来，公瑾一醒，很吃惊。但他没再骂我，我不知道是他没有力气，还是别的……他长叹一口气，我抖抖地把药端给他，听他说着诸葛亮的狡诈。他还说：“孔明真乃吾


常痛苦的。
     “我又能做的了什么呢？我听见了又何妨？你那个没用的主公竟懦弱到垂泪的地步？”
     子龙很惊愕，他大可不必，我是来自未来的人啊。
     我识好歹，没说出去，我还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但我劝过尚香，她倒是一脸平和：“我已为人妻……”我强迫不了他，我真无能！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刘备与孙夫人佯装祭祖，实为逃回荆州。我说服了尚香让我跟着去。我知道，我会遇见他，公瑾。
【20】
     我还是什么都没帮上。我本想劝尚香几句，便借有武功之词留下与子龙、尚香断后。尽管我声嘶力竭地对她说：“别忘了，你自始至终是东吴的人！”
     她嫣然一笑，并不作答。疯子！出嫁的女人都是疯子！她们已经丧失了最最基本了理智！不过，当时在子龙看来，还是我更像疯子。
     我站在船头翘首，水路陆路绕了几圈后，我直想吐。
     我在等待，等待那让我心痛的画面。
     而我见到的，仅仅是仓皇的吴军，在一片“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中，我看见白马上一个矫健的身姿倒了下去，我摇摇晃晃的在船头，突然间头重脚轻，歪进了
水里。
     是赵子龙把我拉上去的，我听见他不经意间叹了口气，微小的一口气，也就自那时起，我知道了，原来，除了公瑾，也许我还可以有所寄托。
     一身湿漉漉，子龙和尚香问我要不要换一下。我摆摆手,又说：“我走了，给我一叶舟和一匹马。”
     “你去哪儿？”
     “柴桑。”
     尚香眉心动了一下，还是应了。
     “果然，大都督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尚香说完，我又听见一声极其短促的叹息。
     我怀疑那是错觉。
     但我并不希望那是错觉。
【21】
     我狼狈地逃回柴桑时，周瑜吓了一跳，随即骂了我几句。
     我不知道是应该解释还是沉默，我选择了后者。公瑾啊公瑾，你活不过一年了。
     “琥珀，你如实说，我这病，是熬不过今年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答：“自看天意，大都督。人是做不了主的，你、我都一样。”
     “算了。”他躺下去，缓缓闭上眼。
     我真怕，真怕哪一天，他就这样离我而去。我宁愿他日日与小乔缠绵，瑜乔长相厮守，我也不愿看到他死。
     但我也不怕，我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每天，我为公瑾抚《广陵散》的时候，我就预知，我会亲手为他抚响这曲，再熟悉不过的挽歌。
     那一天终是到来了。
【22】
     我很想再见见子龙。我觉得我越来越不知羞耻了。
     我很想阻止公瑾，但他执意要去攻荆州。我知道，打了一生胜仗的公瑾，荆州是他心上永远的一块疤。
     对质者，又是赵子龙。那一刹那，我又想哭又想笑。公瑾箭疮复裂，长啸一声跌下马，一伙人护着他回去。我却像傻子一样站在荆州城门下。我想等一等。
     等吴军走远，子龙飞下城墙：“你来找夫人么？”
     我摇头。
     “那你找何人？”
     我依旧摇头：“不找任何人。我只来、看看。”
     “那、请进吧……”


【江山如画】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画堂飞檐，琥珀琉璃碎。
     空留江水东连绵。
【1】
     “公元190年的江东。”我不假思索，像事先精心算过的。
     我笑得很淡定，事实内心是花枝招展。
     是的，三国。准确说，是风云四起的东汉末年。
     卷卷风砂，滚滚蔓延。是的，到了。
     哦，我想起来了，那时，公瑾该是16岁吧。
【2】
     我死得不明不白，我是睡着死的。当然，不是睡死的。
     那时我12岁，虽然没几天就是13岁生日了。睡着，还做了个梦，让后我见了我冥王：
     “我为什么会死呢？”
     “你不属于原来的世界。”
     “谢谢。”我颔首，“那你可以送我去我想去的世界吧。”
     “是的，你选个时间。”
     “公元190年的江东。”
     沉默了一会儿，冥王说：“你好自为之，你是个怪胎，只怕到了哪个世界都不合适。”
     我抬头，不。
     我不是怪胎，只是我的喜好。
     我在瑟瑟西风中独立，冷眼看着似血残阳。
     我好恨，恨我没有早生2000年，无法亲眼见证那个时代的繁华。我恨也没有用，我就是身处三国，我也不是男儿身。
     我的身影在一片金色中模糊起来，想必是凄烈至极。
     我缓缓步入江水。哦，江东还是你家呢，对吧公瑾。可惜你未能回家……
     我被游客从江水中拉了出来，“小姑娘，你没疯吧？”
     “我好得很，你才疯了呢。”我面无表情。我是个该死的人。
     晚上我梦见了金戈铁马，我记不清内容了。猛然惊醒，满脸湿漉漉的泪。再一摸，不。是冷汗。也对，我不会哭的。
【3】
     我不是个没用的人，即使是在东汉末年的江东。
     我无依无靠，无处谋生，我将家安在竹林中，日日在街头摆摊，做一个大夫。可行医挣得的钱远不如我到风月场中弹一曲所得得多。这是一种悲哀。
     我终于富裕了些。我买了一把剑、一架琴，又是家徒四壁。
     一点也不美好！这不是我要的，我不能为了讨生活而活着。
     一日，我在竹林中弹琴，我弹的是《广陵散》。
     幽寂的竹林中，传来一阵马蹄声。我有意放低了琴音，缓慢地拨起了几个音。
     “公瑾，你可听见这琴音……”
     我笑了。没错的，这是初平元年的舒城。周瑜早已结交孙策并带其回到了自己的舒城老家。两人有“总角之好”。
     “是好曲子，不知弹琴者为何人。”说话的，无疑是公瑾了。
     我又笑了。我又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恶俗,我手一拨偏，我是故意的。
     “伯符，你可听出，曲是好曲，只是刚有一音，本因商弦，却错拨到羽弦上了。”
     我本该笑的，可是突然笑不出来了。我停下手中的琴，拔剑起舞。竹叶纷飞，一层一层中，我看到了孙策与周瑜。我迅速地收起剑，隐到竹林后走远……
     曲有误、周郎顾，果然不假，也只有我这种白痴会庸人自扰了。


他而来么？
     我希望不是。
     “伯符，现在是什么年头了？”
     “初平三年。”
     我一惊。
     他又说：“我会一直等你。”
     是的，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孙策，你要成孤儿了。
【6】
     我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但我日日盼着孙坚挂掉。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再见公瑾了。
     公元192年。孙坚被刘表手下乱箭射死。
     公元192年，也是周瑜与孙策重逢的一年。
     公瑾家人都已故，他倒是一身坦荡荡，他事孙策为兄、为主。他们将在不久的将来，脱离没用的袁术，自己干出一番事业。
     我突然间迷茫了。这不是我期待的么？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目睹英豪之间的生死契阔。按理说我该知足了。可我很失落很失落。
     他是周瑜么？我突然间不认识他了，也许是因为想到他就心痛，也许是因为他的主子孙策。现在我看到周瑜，双目就刺痛。
     我有病吧，我这个大夫该自己治治自己了。
     相见不如不见时。公瑾，我倒是见了。可这印象，却不如那日竹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来的美好。也许这是我这个来自未来的人的心理障碍。
     周瑜还是周瑜。变的只是我。
     而公瑾，依旧是那个传奇般的公瑾。
【7】
     我和尚香处得不错，我们一起练剑。
     我意识到原来学的跆拳道是没有用的。我的跆拳道式剑法蹩脚得很。
     尚香多大，我没有研究过。我只恨自己当初不勤奋，没仔细钻研过历史，而问女子年龄又是不礼貌的。我今年十八了，尚香再怎么说，也和当初那个初来乍到的我，差不了多
少吧。
     我猛然又意识到，是啊，我十八了。我讨厌年龄的增长。
     尚香有时说：“你做我嫂嫂吧。”
     我很认真的答复：“不可能。再说，我一个小小的乐师……”
     “你以为你只是个乐师么？”尚香冷笑，“你以为你只是个乐师么？你和其他乐师舞女不一样，否则，为何大哥二哥和我，总是照应你，从未把你当过下人？你想过么？”对
啊，我的身份是有些怪，一个名义上的乐师，却有着小姐的优待。尚香又说：“大哥不好么？”
     “对于孙策，我只是景仰。”而且我也不乐意早早的做个寡妇。尚香不会逼我的，但我肯定她去告诉了伯符。伯符日益疏远我了。
     无所谓。再专情的人，被不闻不问六年，都会冷淡吧。
     尚香说，她要做个巾帼英雄，而且非英雄不嫁。我苦笑，脑中立刻浮现出刘备老态龙钟的脸。我不知道尚香日后如何面对。我瞧不起刘备，不因为他丑不因为他老，我只厌他
的虚伪。他的江山，统统是鳄鱼眼泪哭出来的。
     我为尚香心寒。史书我不信，封建社会是男权主义，那女子自然不被重视。她们再好听的评价也不过“为国献身”“贞洁自守”之类。所谓的刘备与孙夫人相敬如宾这种鬼话
，我脑子被驴踢了才信。尚香好歹也是佳人，没有佳人喜欢伪君子的。
     “嫂嫂，你真美。”“别这么叫，我不是。”我轻笑着，“不过后面一句，我很爱听。”顿了顿，我又补充：“尚香，你也很美。”
     她笑了，笑得很惊艳。
【8】
     “无名，你很美。”公斤这样对我说时，我打了个寒颤。


     于是我扯开话题：“无名？真别扭、别这么叫。”我低头开始抚琴。
     “不是你说的么？那日街头，你还是个大夫……”我听得心里一阵乱。
     “你到底是谁？”
     公瑾望着我，“无名定非你原名，敢问、小姐芳名？”
     我停下手中的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越无意反而越好越干脆，太在意这个作甚？”
     “那我怎么称呼你？你不是不高兴听‘无名’么？”他说
     “琥珀。”我脱口而出，“就叫琥珀。”
     公瑾停滞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那好，不过，琥珀也非你真名吧。”
     我不语，哼，我真是不知羞耻，我怎么不说我叫流离呢？
     我实在是无法面对公瑾。我麻木的数着日子，越数越累。我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当然只是我个人的问题：再过一年，公瑾便迎娶小乔，伯符也娶到大乔，两段千古佳话
便流传下去。所以，这里的人，他们纵使对我再多海誓山盟我也不信。我始终是多余的，我该写不了历史，况且我连历史的一部分都算不上，我努力再多一切终会回到原点。所以
，我何必为难自己呢？
     “琥珀。”他盯着我，染尽风霜的鬓角间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
     “琥珀。”他轻唤着。我端庄地笑。窗外，滔滔江水荡涤着尘埃。
     “琥珀。”又一枚落叶悄然坠地。
     我快要哭了。
【9】
     我最担心的还是来了，我要疯了。
     建安三年，孙策、周瑜，分别迎娶大乔、小乔。
     那两个人，一个对我说让我母仪天下，一个深情地叫着我琥珀。可终究什么都不是。
     “你做不成我的嫂嫂了。”整晚，尚香都陪着我。
     “这不是最好的么？”我说，“我本来就不该出现，而我现在呢？充其量就是一位乐师，没用的。”尚香无奈的看着我。她再过几年就十六了，二八芳龄，是个美人胚子。难
以想象过几年后她嫁给糟老头子刘备。
     “尚香，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出于某种政治原因，你嫁给一个你深深厌恶的人，而且本质上是敌人，那你如何？”
     “我定当为了东吴，奉献一切。”
     一个小孩子，都比我看得开，比我洒脱，我是干什么吃的？
     我弹了一整晚的《广陵散》，尚香流了不少眼泪，她说她心都要碎了。
     我真的无所谓，我不是为谁而来的。尚香说我明明很伤心，是因为她大哥吧？
     她只说对了一点点。我伤心，但并不很伤心。而且，我为的不是他大哥。
     东吴的大都督啊。呵，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统统见鬼去吧。
     我不是为了公瑾而来的，我是为了这乱世繁华而来的，为了这如画江山而来的！
【10】
     公瑾来找过我。他说江东二乔久负盛名，他与孙策娶之实是为了美名。
     我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好无聊。“你这算什么意思呢？你又不欠我什么，我又没许下你什么，我们又没互相答应过什么，你娶了谁又是休了谁与我何干？”
     “琥珀。”他面容冷峻。
     “随你便吧。”我闭眼摇摇头。我也再没听到公瑾的言语。
     尚香终于知道了。“原来你是为了周瑜。”我无法完全否认，但我并不承认这是对的。我到底该算个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这个我不该出现的地方，我该是给多少人带来了多


少灾难？
     “尚香，你什么别说了，日后，你自会懂。”
     尚香摇摇头。
     我想杀了我自己，原本以为，我来到这个最向往的时代，可以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可我还是自己捆住了自己，我是个多余的人，我无法洒脱。
     大乔也来找过我。她总是笑得很惊心动魄，不过她说，孙策内心某些地方，她还是摸不透。我知道沉默是金，所以我笑而不答。
     我并不喜欢出嫁，因为我拒绝做寡妇。我看了看绝美的大乔，寂寥之音回响在心中的角角落落，我长叹一口气。
     江东很美，有小桥流水人家，可我讨厌这个罪恶的地方。
     公瑾再没来找过我，我如死灰般。但我知道小乔日子也不好过。公瑾在巴丘领兵，征战沙场，没有闲工夫。
     这才是周公瑾，事业为重，工作至上的周公瑾。
【11】
     我又一次见到公瑾，是200年孙策的葬礼上。
     大乔很淡漠地守灵，眼睛却肿成了桃子。公瑾很悲伤，看得出来。
     我一直很佩服大乔，因为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即使是死了夫君，她还是仪态万方。这是古人的智慧，我做不到。尚香也很伤心，因为她大哥一直很宠她。
     也许，最伤心的还是公瑾，他与伯符，实则是刎劲之交。十多年的交情啊！
     我也看到了孙权，这个被后世高度赞扬的“生子当如孙仲谋”。
     唯独我最不伤心，我只在房里一直弹着《广陵散》。
     听说许多老臣都拥护公瑾，我笑了：公瑾的人格魅力真可怕。不过他推辞了，古人是知恩图报的。为报孙策的知遇之恩，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江东，就像诸葛亮为报刘备
的知遇之恩，不惜一切地为蜀，同时气死了周瑜……
     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接受死亡。第一次，死了孙坚，那我没感觉。这一次，死了伯符，我已经承担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那么，下一次，便是公瑾了吧……
     “你真的不难过么？”尚香泪眼朦胧。我不答，静静地抚琴。尚香哭倒在我的琴上，抽泣着。我拍拍他，想着再过几年她更悲惨的命运。
     我说：“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者，巾帼英雄可不是哭出来的。”
     尚香缓缓抬起头，布满泪水的脸对着我从容淡定的脸：“我终于知道，大哥和大都督，为什么会爱你了。”
【12】
     大乔整日哀怨，人比黄花瘦，我很无奈。我也不希望看到一个美人形容枯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伤心，或许我来自未来，知道那段历史。我觉得大乔很可惜，我能做的，只
有陪她说话。
     小乔给公瑾生了个儿子，很喜庆，大乔也前去祝贺。我没有去。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死，但我想再等等吧，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要看看他们最终的宿命。大乔回来说，
小乔一天比一天老了，然后又望向铜镜里的自己，眼角倒是有多了几丝皱纹。
     她叹口气，对我说：“你怎么不老呢？你只是越来越美，越来越年轻……”
     我望了望铜镜，是的，我二十多了，却还是十八的模样，不青涩，也不衰老。冥王说过，我会停留在最年轻的时刻，而且越变越美……我在后来并不感激他，因为我想与时代
同衰。
     “琥珀，尚香和我说，以前，夫君和大都督都……”
     我像被扇了一个耳光。十多年了，我一直平平淡淡的，做一个寄养孙府的，名义上的乐师，实际上我的身份很微妙很奇怪。如今，孙策早已不在，周瑜也忙得很，那我又算什


么呢？原来，我以为，我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磅礴绚丽，我会很满足，我会有看破红尘的洒脱，那些逝去的人，我不会在意，孙策也好，周瑜也罢，他们都只是我迷恋的这个辉煌的
时代中的一部分。然而不是。如果我真的不在意那个东吴大都督，完完全可以离开，回到那片竹林，只是，那儿的云淡风轻，还似十多年前那么纯真吗？
     我再次意识到，什么都没变，只是我的心境变了。
     “大乔。”我笑笑，“我真的很可悲，你们活得轰轰烈烈名留青史，而我什么都不是。”
     “你年轻美丽，又多才聪颖能文能武，你还得到过，我和小乔都未曾得到的……你又有什么可悲可言呢？”
     我摇头，我知道她说的我得到了她与小乔都没得到的是指什么，可我说不出来。
     而且我觉得，她说的不对。
     我一无所有。
【13】
     公瑾又来找我了，他听孙权说我偶尔会对当前三国鼎立的局面发表见解。
     “公瑾，现在是什么年头了？”我已经记不清日子了，我是不是傻了。
     “建安十年。”不多了，我低着头，再过六年……
     “公瑾，你也三十了吧，可怎么看，都才二十出头。”
     “你不也二十六了吗？可怎么看，都只有十八。”顿了顿,“琥珀，你更美了。”
     我无言以对，我只庆幸，周瑜没有老，他依旧是资质风流、仪容秀丽。
     “琥珀，你的美很特别，是别人都没有的，就是小乔，也比不上你。”
     我不想说话。
     他又说：“你所拥有的，是这个时代所没有的。”
     我笑了，依旧沉默。我总不能说我来自未来吧，那他问我来这儿作甚？我能说我是为你而来吗？这个时代的人，思想再前卫也没我这么开放。
     不过，我真正来到这里，是为了这如画江山，至少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周瑜比我想象得要开放一些。至少，他不会瞧不起我的性别，至少，他还会和我谈谈当前政治。
     这样就够了。我知道我心中还是印下了“公瑾”二字，所谓的回到那片竹林，独自弹琴舞剑，都是消极的想法。我不会离开，即使我们之间依旧有距离。
     “你，一直是我，最不能碰的人。”我沏好一壶茶，公瑾突然说。
     我处变不惊的给他倒茶。
     “琥珀，当年，若不是伯符……”我突然很难受，又不知道怎么打断他的话，于是就将茶壶一松。“啪”，一地的碎片，和着滚烫的水……
     他无奈的看着我，我们不欢而散。
     公瑾说的没错，当年若不是孙策抢先，也许我现在不是在孙府，而是在周瑜身边。我完全可以推辞的，而我却太心急了。如果，我有耐心再等一等，那么，当初接我走的，就
是公瑾了。
【14】
     孙刘联盟了，我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是尚香带来的消息。
     我并不高兴，这代表，公瑾的死期又进了。
     有一天，我听说公瑾在诸葛亮面前指着北方大骂，因为曹操要抢了二桥安置在铜雀台内。
     大乔微笑着说：“倘若伯符在世，也一定很生气吧……”我陪笑，又开始抚琴。
     我最失落，最迷茫的时候，都会抚琴。我很想再见一次冥王，我想回去了。
     我将琴抱到一处水阁上，奏起了《广陵散》。听说小乔又生了一个儿子，我不知道该哭该笑。莫名其妙，我又看见了公瑾。我不知道大战迫在眉睫，他怎么有闲工夫来，其实


     “军队中，哪来的女子？”
     我纵身一跃，跳进江水匍匐着。那人骑马走了。
     我挣扎着上岸，指着那个背影问士兵：“那人是谁?”
     “蜀将常山赵子龙啊，当年单骑救主的那个。我笑了，我只知道赵子龙姿颜雄伟、风度翩翩。我还不知道，他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美，堪比公瑾。我掐指一算，真不敢相信
，那个年近四旬的人，看上去只是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很高兴。
     原来，生活，还可以这么璀璨。
     但是，我回去后，还是没好事。公瑾狠狠训了我一顿，诸如“你死了谁把你收尸啊”一类。孙权也没把我说话。
     我耸耸肩：“其实我早该死了。”
     嘴上说说，其实我内心是有那么点高兴的。
     我不生气。
     我下殿后，还是听见了孙权说：“琥珀真乃一代奇女子也。”
     公瑾豁达地笑，望向远方。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突然间，我没有那么高兴了。我想一个人。
【17】
     我觉得我爱上了这个时代，我甚至愿意死在这里。
     周瑜去攻南郡了。孙权把我锁在建业，他知道我会去找公瑾的。
     我只能和大乔、尚香聊天。大乔一天天衰老，尚香一天天标致。我叹……
     “这是什么时候了。”
     “建安十四年了。”我一惊，公元209年了。我嗓子口突然像卡了什么，火烧火燎般的疼。哦，没几年了。
     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带着琴与剑，打晕了几个守卫，驾着马车去南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我放不下啊。本来以为，我很洒脱，放得下一切，可我还是心有所寄。我还
不想看他死，我不知道阴阳两隔是什么滋味。为什么？明明19年了，我和他不冷不热，可我为什么还是害怕他死？
     我到了南郡，正好是夜晚。其实我到的不是时候。
     我看见一个人站在城墙上，说我家主公如何如何。城门外，白马上的一位将军吼了几句，吐血而倒。我眉头刷的一皱，我认得，那个跌落白马的是公瑾，一缕苍凉的月色，映
在了他惨白的脸上。我还是可以看到，他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年轻，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在任何时候都是销魂的，也许这是公瑾本身的气质。墙头的蜀将我也认得，是赵子龙。我
很想扁他，不仅因为他四旬多了仍是风华正茂、年轻俊朗。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突然很想死。
     我向前几步，看着威风凛凛的赵子龙，用一种很神经病的眼神。赵子龙应该看见了我，我注意到，他忽然一怔，又面无表情的看向远方。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还有些别的
什么。
     我很想很想死。
【18】
     公瑾躺在榻上。先前曹仁射中的金疮迸裂，加上他本身就孱弱，可他日日领兵，二十多年走南闯北。我看着昏迷的他，很沉默。比他死了还难过。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还是个大夫，我还可以做点实际的，比如煎药。
     我很想抽冥王一巴掌，让我这个21世纪的大好女学生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转眼已近二十年，我在这里生活、心理上备受煎熬……但又一想，不对，不能怪人家，是我自己要
来的。
     看得出来，公瑾一醒，很吃惊。但他没再骂我，我不知道是他没有力气，还是别的……他长叹一口气，我抖抖地把药端给他，听他说着诸葛亮的狡诈。他还说：“孔明真乃吾


常痛苦的。
     “我又能做的了什么呢？我听见了又何妨？你那个没用的主公竟懦弱到垂泪的地步？”
     子龙很惊愕，他大可不必，我是来自未来的人啊。
     我识好歹，没说出去，我还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但我劝过尚香，她倒是一脸平和：“我已为人妻……”我强迫不了他，我真无能！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刘备与孙夫人佯装祭祖，实为逃回荆州。我说服了尚香让我跟着去。我知道，我会遇见他，公瑾。
【20】
     我还是什么都没帮上。我本想劝尚香几句，便借有武功之词留下与子龙、尚香断后。尽管我声嘶力竭地对她说：“别忘了，你自始至终是东吴的人！”
     她嫣然一笑，并不作答。疯子！出嫁的女人都是疯子！她们已经丧失了最最基本了理智！不过，当时在子龙看来，还是我更像疯子。
     我站在船头翘首，水路陆路绕了几圈后，我直想吐。
     我在等待，等待那让我心痛的画面。
     而我见到的，仅仅是仓皇的吴军，在一片“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中，我看见白马上一个矫健的身姿倒了下去，我摇摇晃晃的在船头，突然间头重脚轻，歪进了
水里。
     是赵子龙把我拉上去的，我听见他不经意间叹了口气，微小的一口气，也就自那时起，我知道了，原来，除了公瑾，也许我还可以有所寄托。
     一身湿漉漉，子龙和尚香问我要不要换一下。我摆摆手,又说：“我走了，给我一叶舟和一匹马。”
     “你去哪儿？”
     “柴桑。”
     尚香眉心动了一下，还是应了。
     “果然，大都督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尚香说完，我又听见一声极其短促的叹息。
     我怀疑那是错觉。
     但我并不希望那是错觉。
【21】
     我狼狈地逃回柴桑时，周瑜吓了一跳，随即骂了我几句。
     我不知道是应该解释还是沉默，我选择了后者。公瑾啊公瑾，你活不过一年了。
     “琥珀，你如实说，我这病，是熬不过今年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答：“自看天意，大都督。人是做不了主的，你、我都一样。”
     “算了。”他躺下去，缓缓闭上眼。
     我真怕，真怕哪一天，他就这样离我而去。我宁愿他日日与小乔缠绵，瑜乔长相厮守，我也不愿看到他死。
     但我也不怕，我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每天，我为公瑾抚《广陵散》的时候，我就预知，我会亲手为他抚响这曲，再熟悉不过的挽歌。
     那一天终是到来了。
【22】
     我很想再见见子龙。我觉得我越来越不知羞耻了。
     我很想阻止公瑾，但他执意要去攻荆州。我知道，打了一生胜仗的公瑾，荆州是他心上永远的一块疤。
     对质者，又是赵子龙。那一刹那，我又想哭又想笑。公瑾箭疮复裂，长啸一声跌下马，一伙人护着他回去。我却像傻子一样站在荆州城门下。我想等一等。
     等吴军走远，子龙飞下城墙：“你来找夫人么？”
     我摇头。
     “那你找何人？”
     我依旧摇头：“不找任何人。我只来、看看。”
     “那、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