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渊遥，南渊千里将军的千金，年芳十三，出落得娉婷可人，如若不是脾性古怪，令人捉摸不透，提亲的人家大概能踏破南渊府的门槛。
搁了寻常人家，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是定亲的年纪，千里也是极尽尊重了女儿的意愿，她不嫁，他便也推脱了所有的明示暗示。虽说南渊家有足够的本钱保她半生衣食无忧，但谁都不接触也说不过去，美津子时不时会去询问女儿是否有了意中人，遥打趣说哪能呢，真要有还不带回来给您和父亲过目吗？只是太恋家了，不想这么早就出阁。
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反正美津子每次都会被哄得忘记她来找遥谈谈的起因。
母亲离开后，女孩不自觉摸上自己空荡荡的脖子。
六岁时她溺了水，印象里她沉得很深，直觉自己会悄无声息埋在海底，最后却在海边被发现了踪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是作为护身符一直挂在她脖子上的护身金币不见了。
千里和美津子都是心有余悸，人能救回来比什么都强，区区一个护身金币丢了就丢了。
遥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尽管不是特别明朗的记忆，但她确实是被谁拖拽着上了岸，并且那人在她尚存一丝意识的时候和她交换了一个带着深海气息的吻，至于失踪的护身金币，遥猜想是那人收取的“报酬”。
女孩每天都回海边找寻线索，却一直没有收获。由于溺水带来的心理阴影，她不敢太过接近海，于是看起来就像她固定在酉时出门散步透气。
每次她都会在自己得救的地儿旁边的礁石上坐会儿，任由风吹散她棕色的发丝，一双幽蓝的眼里融入了海的景色，仿佛水天相交。离开时她会从兜里掏出两块糕点放下，一个月不带重样的，第二天晨练路过那块礁石，会发现糕点被消灭得渣都不留，但原位会放上诸如珊瑚枝和贝壳的小玩意儿，夸张的一次甚至有珍珠。
这样无言的默契持续了七年之久，因此遥不得不换上一个更大的储物箱来装这些在外人看来像破烂的回礼。
是的，回礼。她从不怀疑这是不是那人留给她的东西，有时候看着满满一箱五彩斑斓的小物品，遥会觉得对方兴许是个很可爱的人。

这个国家流传着有关人鱼的传说。
遥年幼时也在奶娘的睡前故事里听过人鱼的故事，但都是美貌的海妖以美色诱人再吃掉人类，或者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船只触礁沉底的悲剧。
总之概括起来一句话，人鱼没一条好东西。
说是这么说，但遥现在都记得千里带她去皇宫参加宴席时，以皇帝为首的一派达官贵人妄图追求长生不老的嘴脸，普通的搜刮民财、赋税徭役已经满足不了他们在成仙路上的投资了。
本就是美貌的珍奇妖物，再加上可以化作珍珠的眼泪，吃了就可以活上千年的肉等流言，他们没理由不想把这样的财富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他们一面向百姓宣扬人鱼的危害性，一面暗地里搜罗人鱼的线索。
遥只会觉得这群人是真的没救，先不说长生不老是梦里才有的事，人鱼分明就是神话里的物种，现实里怎么可能有。
然后丛树的出现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
最初遥是惯例去海边碰运气，只不过那天犯了错被千里惩罚闭门思过一个时辰，再去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远远看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孩子坐在礁石上，以为是哪家渔夫的儿子贪玩还不回家，走近了些才发现他藏在礁石后的根本不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鱼尾。
遥：……
男孩回眸，遥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睛，明亮又纯净，有着属于孩童的天真。
“你来啦。”他完全不怕生似的，双手一发力蹦回海里泡着，但手稳稳搭着礁石，仰视着还沉浸在震惊里的女孩，“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这自来熟的口吻是怎么回事，她和他很熟吗？
“人鱼？”遥猜测自己的五官一定都扭曲到错了位，眼前的生物简直令人费解到了一定程度。
“是啊，我就是人鱼。”男孩点点头，随即露出一副“人类怎么不仅见识少还缺乏想象力”的表情，炫耀般亮出自己美丽的深蓝色尾巴，晃晃悠悠地如蒲扇轻摇。
遥想，即便是人鱼，像他这样胆大的只怕也很难找出第二条了。她四下确认没有人接近，示意人鱼跟她绕去一处更偏僻的地方，小家伙果然乖乖跟着她走了。换好阵地，遥又是一阵无语：“我说，我好歹是人类，你都不知道躲着点儿吗？”
“的确年长的同族都会说人类没一个好东西。”不同种族描述异种的说辞倒是意外挺一致的，“但你不一样，我喜欢你。”
女孩确实不乏追求者，但被一条人鱼告白，想来一辈子也就经历这一次了，“你喜欢我什么？”
“眼睛！像海，很漂亮，有种安心感。”他说，“还有你的嘴唇也很柔软。”
遥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嘴唇，同时回忆起了那个带着深海气息的轻吻。
“是你？”她有些哭笑不得，谁能想到自己的初吻竟是被人鱼夺走了。
“嗯，我第一次看见活的人类，还是雌性，就很好奇。”无视了遥越来越黑的脸色，人鱼很坦然地伸出手，“我饿了，今天是什么好吃的？”
这下遥百分之一百二确定了自己七年未曾谋面的灵魂拍档就是眼前这条缺乏常识到一个离谱程度的人鱼——好像也不能说他缺乏常识，他精通的常识肯定也是自己的知识盲区。
女孩摇摇头，从手帕里取出两个水晶桂花冻，“抱歉，以前没想过你是人鱼，所以准备的都是些人类的吃食。”
男孩见到那晶莹剔透的糕点，眼睛都亮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但心智大概还是稚童，会跟人鱼的社交环境有关吗？那他所谓的表白也听听就行了。
遥的思绪乱飞，人鱼拉扯她的衣角，把其中一个桂花冻还给她，“给你，我们一起吃吧。”
“这是我送你的呀。”
“可是妈妈说好东西要和朋友一起分享。”男孩似乎很沮丧，耷拉着尾巴没有精神，“你不当我是朋友吗？”
遥一时哽住，美津子也教导过她同样的道理，但她身边没有过算得上朋友的人，因此还没有实践过。
有一条人鱼朋友，听起来很特别啊。
“好吧，那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朋友了。”女孩大方拿起桂花冻咬了一口，“既然是朋友了总该互通姓名，我叫南渊遥，你可以叫我遥或者小遥。”
男孩咽下最后一口桂花冻，舔舔嘴角回应：“好的，南渊遥。”
“叫全名不嫌长吗？”有七个音节呢。
“但南渊遥很好听呀。”他说得理所当然，“你等我一下啊。”
男孩突然倒退一段距离，一个猛子扎入水里，遥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算什么？自己被中途撇下了？遥看着几乎没什么亮光的海水，没有来由地打了个寒噤。晚间的海边太安静了，人鱼带走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梦幻得像是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源自她的臆想。
女孩抱着膝盖坐在大石头上，瑟瑟的风吹得她有点冷。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能根据涨潮的海浪声来计数时间。
他是不是不回来了？遥有些失落，可是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段神奇的经历就由他单方面拉下了帷幕。
该回家了吧，不然千里和美津子该着急了。遥缓缓站起身，腿脚却一时使不上力气，身子一歪径直跌入海里。熟悉的无力感重新席卷而来，女孩脸色惨白，双臂使劲在水里扑腾，沉沉浮浮，但无济于事。看似柔性的水在这时成了最危险的东西，一点点蚕食着她剩余的力气，遥在呛了数次水后，渐渐下沉。
不要，她不要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里……谁都好，有没有人能救救她……
哗啦——！
“咳咳、哈啊——”
重新与空气接触，遥立刻张大嘴呼吸，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谁把她推上了岸，但浸过水后她冷得浑身打颤。好像有谁抱住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竟是暖的。
她重新张开眼睛，视野迷蒙间隐约可见人鱼那璀璨的金瞳。
“一会儿没见你怎么又落水了，我也不是每次都赶得上救你的。”人鱼男孩抱怨着，“不过七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是不会水，这可太神奇了……”
遥猛地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把人吓一跳。
“喂喂你怎么了？别哭呀，我最怕见到女孩子哭了……”男孩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拍打她的背安慰她，“我只是回家重新拿送给你的礼物，揣身上那份总感觉不够正式……好啦别哭了，喏，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缓慢张开握紧的拳头，手心里静静躺着一颗鹅卵石大的海蓝宝石。
“我没有找到和你眼睛颜色相近的石头，就用这个凑合了，算是交换我从你身上拿走的那个金灿灿的东西。”人鱼又抱紧了她，用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对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丛树，在海里yuuki代表着‘勇气’。”
遥认得海蓝宝石，它是三月的诞生石，寓意沉着与勇敢、幸福与长寿。
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包括那颗纯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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