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渊遥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握着水静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面前是人头攒动的报道处，喧嚣感就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逐渐加重，在早春的艳阳里莫名传播出了夏季的燥热。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那用四个关键词就可以概括的录取通知书：南渊遥，水静大学，计算机系，一年级。
高三前的假期她为了意向表的填写和千里大吵一架，千里想让她报考凯那大学的海洋生物学，遥一听到“海洋”两个字顿时刺猬似的一激灵，光速在第一志愿填了个和海洋科学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信息安全，并且还把学校填到了离新家更远的水静市，可想而知千里在得知她的“叛逆”时会作何反应。
如果她的出愿分数不够，把海洋科学放第二志愿还有录取的可能，偏偏遥的成绩还不错，按照班主任的估分结果，她可以稳上水静大学的计算机系。
结果就是遥新家都不去了，一张机票从城都的满金市直接飞去了丰缘的水静市办入学手续，避免了和千里见面，美津子忙着搬家也没有为她送行，反而最后是青梅竹马的响他们在机场同她依依惜别。
现实来讲，只有响有不舍的意思，银扭过头撇嘴没有说什么，琴音直接把白眼翻到天上，深刻表达了对她把志愿填到城都以外地方的嫌弃。
遥对此也没辙，因为千里工作上的变动，举家搬迁丰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使考上了城都的大学也不过多苟几年。
“有空来丰缘找我玩。”
留下这么一句话，她孤身告别生活了18年的城都。

2.
大学生活和高中相比也就是要丰富那么一些，可支配时间变多了，且自由度更高，让人很有在这里干出一番名堂的冲劲。
但遥没有这样的闲心情，解决宿舍问题成了首要难题，其次是学费。几天前硬气地和家里闹掰了彻底独立出来，遥自然也拒绝了美津子负担部分学费的提议，水静大学作为国立大学，学费只能说比私立院校便宜，但对普通学生而言也是笔巨款了。
这时新生的优势就展露了出来，导师高杉真由美帮她联系了一个学生宿舍的名额，虽然第二年还是得搬出去，但暂且也是缓解了部分压力，于是剩下的问题集中到了找兼职上。除此之外，遥盯上了学校设立的各类奖学金，将其视为筹集学费和生活费的主要手段，因此如何把握工作与学业的平衡变得尤为重要。
我真的是来读书的吗？我是来历劫的吧？这个学还有上下去的必要吗？
每天遥起床都会问自己这三个问题。然而她的时刻表满满当当，几乎留不出空闲让她思考这些有的没的。社团活动这种在她看来可有可无的东西，因为是申请奖学金的加分项，她也就随便报了个不再需要额外耗费体力和脑力的阅读社，纪律也较为宽松，有活动时聚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大多数时候只是写篇读书笔记上交就完事，可以适当偷得一点闲。

3.
最终她的兼职敲定在学校的一家咖啡馆里，做点单的工作，一周三天班，最低时薪有法律兜底，综合下来性价比高，遥还是挺满意。
计算机系男女比严重失衡，遥长得清丽又是专业入学第一名，引发的关注当然不小，不少男生想着先发制人内部消化，递情书的、约饭的就没停过，女生总是不留余地一口回绝，甚至打出了先赚钱再恋爱的口号，一众同学都当她是什么励志贫困生，然后一查学籍信息，从小到大都在满金市最好的学府就读。
尽管丰缘近些年也发展起来了，凯那市、水静市这些城市说出去也不丢份，但是要和合众飞云市、城都满金市这些先天就是王者级别的经济枢纽相比，那属实是小巫见大巫。
虽然遥没有表现过对丰缘这种乡下地方的不屑，不少人还是识趣地退出了竞争。
这就是遥入学一个月来的日子，教室，咖啡馆，宿舍，三点一线。要说有什么和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步调完全一致的东西，那大概就是每周三和周六下午都来咖啡馆喝咖啡的男生。
他固定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每次来都自己带本书，撑着半边脸，迎着自然光翻动纸张。没其他人的时候，除了机器研磨咖啡豆的声响，就只有他翻书带出的沙沙声。
她趁着送咖啡的间隙会偷瞄书封，上上次看的还是《神奥起源考》，上一次拿了本《古事记》，这次是《城都通史》，遥初步推测他是历史系的学生，只是按他的换书频率，这些个个堪比砖头的历史书籍他居然都能在3天看完吗？
也就这么一个走神的工夫，还未完全放平稳的瓷碟磕了一下桌面，尽管她眼疾手快强行倾斜回盘子才没让咖啡洒出来，但这样的动静还是惹得男生侧目。
这是遥第一次正面直视他的眼睛，金色的眼瞳又圆又亮，琥珀似的富有光泽，沉淀着些许令人迷恋的古旧感，很难想象这竟是一双眼睛带给她的感受。
女生赶紧收回目光，将托盘里剩余的纸巾和小勺一并放下，轻声说了句“请慢用”就飞快退回柜台。男生在这里似乎享有赊账的特权，打第一个见到他的日子起，店长就特地说明他的账单月结，每次固定给他上杯浓缩就成，看起来是老熟客了。
遥洗完杯子碟子就从兜里掏出便携式学习本开始记专业名词，信息安全的大牛大多出自合众，所选的参考书目也都用他们的母语书写，这无疑又加重了遥的学业压力。
“呃……程序理解……测试……软件……安全检测技术……智能……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遥小声嘟囔。
“结合了程序理解和模糊测试的软件动态安全检测技术，称为智能模糊测试技术。”
“谢谢……嗯？”
遥猛地抬头，男生结束了他的阅读，抱着书站在柜台前，一双眼睛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买单。”他简要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声音很干净，没有那些吵吵嚷嚷的聒噪感，听着挺舒服的。
她打印了一张结账小票给他，对方低头付钱时她脱口而出：“请问，你是信息安全的学长吗？”
男生摇头，“我是历史系的，和你同届。”
有没有天理了。遥忿忿不平。

4.
你永远也说不清一些人类的脑回路构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高年级学长告白不成，硬是堵住了遥去教学楼的路，说她不答应就不走了，除非她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只问了一句话：“我不用付医药费吧？”
“不用……”学长话音刚落，只觉得天旋地转，遥扔了背包大步上前，扣住他就是一个利落的过肩摔，然后没事人似的拍拍手，拎起自己的包就走人，留下哑然的围观群众。
所谓一战成名不过如此。
在那之后遥的追求者数量断崖式减少，她把这种变化看在眼里，内心波澜不惊。

5.
社团活动前半小时去图书馆挑书，遥鬼使神差走向历史分区，借助自助查询机摸索到《城都通史》的书架前。
库存一本，已归还。
这真的是人的脑子吗？
她借走了这本书，本想着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城都人，随便翻两下当小说看完就可以洋洋洒洒写篇读书笔记出来，结果上面记叙的内容比她想的还要枯燥干瘪。遥硬着头皮翻了二十来页，只觉得浑身发麻，活动一结束迅速还回图书馆。
周六的下午，那个男生准时出现在店里，遥端上浓缩咖啡，注意到他这次又换了本《关东合众比较文化》。两人各自占据咖啡馆的一角，互不干扰，只有细小的尘埃夹在他们中间，于阳光里起舞。

6.
“呀，你是小遥吗？千里的女儿？”
在转角处和匆忙跑过的教师撞到了肩，震掉了他手里的文件资料，遥拾起还他时，这位奔五的大叔竟主动打起了招呼。
只是千里两个字让她的神色略有不自然。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小田卷，你小时候我们还见过呢。”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赶时间了，打量自家闺女似的，欣慰地笑了出来，“哎呀这么久没见，长开了，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如果说有可以同跟千里和平交流难度比肩的事，那一定是应付那些已不存在于记忆里的长辈。
遥嗯嗯啊啊地敷衍，从对方零碎的话语里拼凑出了如下信息：小田卷博士，水静大学的生态学博导，千里多年的挚友。
“虽然有听美津子说你报考了水静大学，但最近太忙了就把这事给忘了，小遥你在读哪个专业？导师是谁？”
等她出现在高杉真由美的办公室，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了。高杉把一沓批注过的报告放在她跟前，顺口问了句怎么来晚了。
“碰到了我爸的朋友，随便聊了两句。”
“谁啊？”
“小田卷博士。”
“哦，他啊，整天跟个顽童似的，出了名的闲不住。”高杉掩嘴轻笑，“本来他很喜欢带学生在野外实地考察的，自从他儿子也考上了这所院校，最近就经常往学校跑了。”
遥略一回想小田卷那碗口粗的胳膊，倒也不是不能想象，“他儿子也读生态学吗？”
“没呢，好像是个文科类的，但具体是什么我给忘了。”
遥没有过多八卦的爱好，话题就此打住。高杉给她提交的第一次报告打了A，总算稳住了申请奖学金的根基。

7.
“明明是你叫我来帮忙整理数据的，结果自己还迟到了。”
小田卷博士的办公室里，相似的对话也在上演。
“哈哈，刚刚在路上碰到了千里的女儿，没忍住聊了两句。”小田卷博士打着哈哈，把手里的资料摞办公桌上腾出手比划，“就小遥啊，丛树你们小时候也见过的，还有印象吗？”
办公桌后的男生眼神飘忽了一下。
“没有，”他淡淡回答了这么一句，“我早忘了。”

8.
春雨。
难得的行程表空白期，遥久违地午睡了一下补充精力。迷蒙中她好像看到了千里刚考取潜水执照的那段时光，他邀请了自己在校时的旧友来城都玩，四个大人商量着租借设备在海边浅浅潜个水，孩子在岸上玩。
“千里，以后你会带小遥潜水吗？”应该称为伯父的男性爽朗笑出声，“海底的风光没机会去见识就太可惜了。”
“现在她还太小了，再长大些可以试试浅潜。”千里应道，“海里的景色十分漂亮，我希望小遥也能喜欢。”
“泽阳呢，你们想给儿子培养出什么兴趣爱好？”美津子笑问。
“看他们自己了，我们没考虑那么多。”叫做泽阳的女性回答，“不过目前看起来，老大跟他爹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老二喜欢看书。”
“是相反的个性呢。”
大人为孩子畅想的未来距离尚是孩童的他们还是遥远了些，根本不入耳。遥依稀记得千里朋友家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儿子，弟弟躲在哥哥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她。
“你们好，我叫遥。”她主动伸手示好。
哥哥的态度说不上很热情，回头对弟弟说话时却很温柔，“盛仪，要好好打招呼才行哦，我们可是客人。”
在哥哥的鼓励下，弟弟壮起胆子走出来，牵过她的手，“你、你好，我叫盛仪……你好漂亮呀，小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脸绯红。
遥没想到他会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也是红着一张脸，有些无措地看向哥哥，见他憋笑憋得很辛苦，眼底有一点金灿灿的流光迸溅而出。

9.
遥睁开了眼睛，耳边是雨打窗沿的声音。
那之后她再没见过那对双胞胎，自然不会有联系。
只是那个哥哥，名字是什么来着？

10.
下起了天气预报里没有预告的雨。
在逐渐习惯现有的生活节奏后，遥偶尔还是能给自己挤出一点用于休闲的空档。只是运气不佳，在采购结束折返回校的路上，雨就这么猝不及防坠落。
空气转瞬变得湿漉漉的，飘散着泥土的气味。遥把口袋对折好，紧紧揽在怀里，准备冒着雨幕重新捡起体能训练之一的项目，长跑。
“会感冒的。”
一把伞无声无息盛开在头顶，遥略一抬头，和被隔绝在伞外的灰扑扑的环境相比，男生眼里如烛火摇曳的金色光芒更显明耀。
“我送你吧，是回宿舍吗？”他说。
遥点头，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一方小空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雨声，男生不言，女生不语，却无人感到不适。这种契合像是与生俱来刻在灵魂上的印记，他们清楚如何与对方相处能令舒适程度最大化，一如那些在咖啡馆度过的午后时光。
男生像也是刚从百货大楼出来，手里提着购物纸袋，但凸起的形状不像书。
“你去过城都吗？”她问得没头没尾的。
“嗯，小时候。”他肯定。
男女校舍分别在校园两端，男生也只是把她送到宿舍大门口，里面还有一段路是需要淋雨跑回去的，但已经比从校外跑回这里好多了。
“谢谢，下次我请你喝咖啡。”思来想去，遥只憋出这么一句感谢的话。
男生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是把伞柄推到遥手上，示意她先回去。
“那你怎么办？”她用他的话婉拒回去，“会感冒的。”
“南渊遥。”他突然叫出了她完整的名字，让女生怔在原地，“这么久了，你就没有想过问我的名字吗？”
遥答不出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间，她才从伞柄那凹陷的刻痕上摸索出几个片假名。
丛树。
雨下得更大了。

11.
遥从公共课表查到了历史系的专业大课，掐着课间休息的间隙去还伞，她逮住一个刚踏出教室的男生，“请问丛树在吗？”
“丛树……”对方像是对这个名字有些许生分，随即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你说小田卷呐，他没来上课。”
“诶？”遥愣了愣，小田卷？
对方只当她是和丛树有约却被放了鸽子，有些同情地看着她，“挺不巧的，好像是生病了……”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望着天花板停顿两秒，转头冲室内某个位置大喊一声：“班长！小田卷是生病了吧？”
“对，发烧请假了。”教室一角传来回声。
男生努嘴，用表情向遥传达“听到了吧”的意思。
“那有没有哪位同学住校，可以帮我把伞还给他？”
对方打量遥的眼神里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你是他女朋友？”
她摇头否认。
“我感觉也不像。虽然没见他跟谁走近过，”他喃喃，“但那家伙再怎么独来独往不合群，也不至于没告诉女朋友自己在校外租公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