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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卡门【完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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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达】
关于生命,有很多疑问,但她甚么都没问。
萝达的牙齿有一点缺。牙齿有一点缺,有一点黑,笑起来的时候嘴里有一个洞。
她跳佛朗明哥的时候,不笑,眉皱得紧紧的。
跳一支索理亚,等待出场的时候,她撑着腰,挺得高高的。
扬起手的时候,她转过脸,在舞室的角落看到了她跌落的牙齿。
她说,芭芭拉,角落有我的牙齿。
两个十二拍之后,你出场。芭芭拉说。
萝达也希望做一个佛朗明哥女郎,天天跳七、八小时的舞。
但她没有。她母亲是个妇产科护士。她知道生命。
生命就是时常有一个破洞,有点黑,有点缺。
萝达也希望做一个飞机师,可以从地球的一端飞到另一端。
一端是白昼,一端是黑夜。
从白昼到白昼,漫漫日长。或者,一刻就黑。从黑夜到黑夜,飞往黎明。
但萝达的数学不合格,又有深近视。
她的父亲是个精神科护士,温柔男子。
他回来的时候天好亮,她母亲出去上班。
她母亲回来的时候天好黑,他煮一杯黑咖啡出去上班。
有时候时间对调,位置对调。如果有爱,调了个空。
「不,不,没甚么好埋怨。我父亲是个专注生活的人。」
没甚么好埋怨,除了名字。
「我叫萝达,不叫卢特斯。」
「我叫萝达,不叫卢特斯。」
每一个人都叫萝达做卢特斯。
但无论叫萝达还是卢特斯,她还是个不美丽的女子。
有点笨。大学考了三次。
出场之后,你点步。芭芭拉说。这样,一,二。一,二,三。一,二,三。
二,三,三是重步。萝达你不明白。
之重之轻。萝达不想像。
她也曾妒忌弟弟的哭泣。
他拉小提琴。
在塞维尔,塞维尔又不是巴黎。
一样有很多失落心情,在街角。
离开东欧,离开俄罗斯的失落心情。
乐者在拉莫札特的五一六,弟弟哭了。
「多么美丽的音乐。」她弟弟说。
「他们不过是肚子饿。」她说。
或者有手风琴。但萝达又不会跳探戈。
关于爱。萝达最爱的是流泪圣母。
「请不要为我流眼泪。请不要想念我。」
每年四月橙花盛开的时候,罗马尼吉普赛女子就会给她一枝迷迭香。
都说迷迭香会带来好运气,但萝达从不需要好运气。
也从不需要爱。如果有爱。
「但我还是想念你了。请原谅。」
你转身,停顿,第十拍的时候就击落。芭芭拉。
如果转身就想念。转身,再想念。再转身,萝达渴望停顿。
停顿并悬在半空。萝达无法平衡,脚就跌下。
你必须练习平衡。如果你跌,不是因为你跌,而是因为你想要跌。
哦芭芭拉。多么难。
手中有鸟多么难。心中有金苹果多么难。
果子成熟坠地,不得不落而落,多么难。
萝达的母亲,是一个妇产科护士,她知道生命而萝达就知道缺失。
每一个身体都有一个血洞。血的流滴,直至完全枯干为止。
十分枯干萝达说我很想很想喝一杯大可乐。
每次上完跳舞课萝达都要喝一杯大可乐。吃一大包糖。
「但我并非不快乐。跳舞的时候甚么都不想就很快乐。」
不想考试不想那一叠一叠的课本笔记不想日子的漫长与重复。
萝达记得塞维尔每一个季节。西班牙广场是我知道最美丽的地方。我第一间跳舞学校就在广场旁边。我那一年十三岁。圣安娜大教堂,我十五岁那一年六月一日去看过圣母出巡。她很美丽。玛莉亚露意莎公园旁边就是我的家。圣撒尔雅多广场,我十六岁那一年冬天第一次在那里喝酒,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在街上小便,第一次早上六时有人弹吉他我就在跳佛朗明哥。我年轻的时候比较快乐。萝达今年二十二岁。她觉得年轻的日子,已经很遥远。
姿势很遥远。曾经渴望捕捉的精灵也很遥远。
听。击步的声音很遥远。
芭芭拉。是不是这样。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有时候太慢,有时候又太快。萝达是个没有耐性的女子,但她一直在等。



IP属地:浙江1楼2010-07-24 18:29回复
    她忘记。她不再痛。
    在专注与力量之中,她活。
    卢特斯不曾看见一个舞者上台之前的挣扎。她只是觉得痛但那是她选择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有。
    「你是我所有痛的总和。」
    「并且佔有我生命的一个角落。无论你在也不在,当我说你静静进入我的生命,你就佔有了我的某个空间。」
    「无法磨灭。只有生命的终结才能抚平。」
    「轻言一生,必然与爱有关。」
    「请承接我的温柔。」
    但其实我不想再央求。三年了卢特斯想三年对她来说,不长也不短,是她生命的十分之一的时间,三年她或者三转跪地的动作可以再做得干净些,三年她可以学一点阿根廷探戈和匈牙利吉普赛罗马尼舞,混在她的佛朗明哥里;三年她可以学会阿拉伯语,她时常都想学阿拉伯语,古佛朗明哥就是阿拉伯和印度音乐的混合。三年卡宝莲娜佛朗明哥酒吧的跳舞女郎、吉他手和歌手都换了很多次,三年拉小提琴的爱法度去了墨西哥和林马又回到了塞维尔,他说最好的音乐家在街上,而艺术在游蕩的生活之中成熟。爱法度拉的小提琴无论在速度或音乐感都比三年前好。酒吧花园的茉莉花树长高了三年,白花盛开,八、九月的时候她舞着都可以醉。如果卢特斯与爱内思度有一个孩子,会有三年。苏珊娜结了婚又爱上了另一个男子;丈夫的弟弟又和他一起生活又离开了,不过三年。爱玛唱拉丁爵士,去纽约唱酒吧三年她说她红了,回到西班牙塞维尔来跟她说英语。三年前卢特斯初见爱内思度。也不曾地转天旋爱内思度是个黑髮黑眼的罗马尼吉普赛男子,长得好小。卢特斯长得比较高,比一般西班牙女子高,大约是荷兰女子的高度。因为卢特斯长得比较高,她就不敢凑近爱内思度,站得远远的,这样他可以看到她,她也可以看到他。你就是爱内思度,她说。我听过你的唱片,第一张你唱洛嘉斯的《血婚》。爱内思度就拨拨髮,一双黑眼睛黑月亮一样瞅她。
    她舞。他唱。
    


    IP属地:浙江4楼2010-07-24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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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一动,微微痛了痛不知为了甚么。她低下头来便走了。
      星期二星期四在卡宝莲娜酒吧跳都会见到爱内思度。他唱。她舞。
      她一个晚上跳得慢了,她倦,他就唱得婉转些。她激烈的时候,他粗暴。
      她狐媚的时候,他挑逗。
      但他还是不跟她说话。晚安。谢谢。 太好了。下次见。他只说。
      十二月的时候,塞维尔城开始冷,而且下雨。卡宝莲娜花园的椅子都收起,酒吧里点了火炉。爱内思度离开。
      他甚至没跟她说再见。卢特斯记得,那是十二月四日星期四,她回到卡宝莲娜,见到从前的旧拍档奥米理奥。噢,好。好。他们吻脸道安。又回来了。回来了。今天晚上跳甚么。探戈吧,唱《马勒甲的美丽海岸》。很久没合作,到楼上去排一排。这样卢特斯就知道,爱内思度走了。
      她才问璜,那个和他一起的黑髮女子是谁。璜说,已经分开了,现在和一个栗髮的马德里女郎。
      这个晚上卡路斯一样在酒吧檯远远的看她,可或迷恋她的脸,或迷恋她的鞋子。冬天了他穿一件黑灰绒裤子,一对短靴,一支裤管塞在靴子里面 ,一支没有。卢特斯经过他的时候,他很高,卢特斯说,请让开。他就让开。她没有说你不要再来了,他也知道他来也没有用。但天气真的冷了,卢特斯包着大玫瑰毛绒流苏围巾,掩住了脸。爱内思度不在。
      再见到爱内思度已经是橙花盛开的季节。河上有鸳鸯绿鸭,日色渐亮。
      卢特斯和卡美拉去大剧院的小舞室看一个小表演,现代佛朗明哥。现代舞的开场在酒吧跳。卢特斯拿着一杯红酒,一转身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红髮女子。她拿高红酒遮着她自己,透过那血红看到了爱内思度的脸,黑髮黑眼睛,亮里亮的看她。她放下杯就见到爱内思度的笑。你好。他说。酒吧关了灯,表演开始,人很多都挤着小小的酒吧间,舞者又得穿插其间舞动,人就得更挤了,爱内思度就挤在她跟前。他长得小,她低头就可以碰到他的颈后。她很想吻着他的后颈。
      她的嘴唇碰上他的髮。他没有避开也没有迎着她。就好像,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手中的红酒不停的抖动。卡美拉问,怎么了﹖爱内思度转了转,嘴凑着红髮女子的短髮边说着话。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卢特斯想。
      其后的一个星期二,卢特斯在卡宝莲娜酒吧的人群中见到爱内思度。他站得好远好远,站在一幅画着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之下,蓝蓝黑黑成了油画的一部分。当晚卢特斯和奥米理奥拍档,可能奥米理奥和伙伴吵了架总是慢了四分之一拍,唱得卢特斯心烦意乱,她脚步放慢点吉他又慢点奥米理奥又唱慢点,她蹬的啪下去就想了不要跳了算了,但上了台只得硬下头皮跳下去,跳得一塌糊涂观众还是照样欢呼拍手。她突然知道她不过是个跳舞女郎,装饰着酒精与香菸的热闹,观众不会知道她的失误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精采。跳完她一站就低下头下了台。抬头爱内思度不在。她叫了一杯双份伏特加,一喝而尽,火热热的烧着喉咙才感到称心些。
      爱内思度在门口,手插着袋,穿一件薄黑毛衣,小羊皮夹克,髮长了一大把的束在身后,左耳吊着一支骷髅头骨银耳环。他身旁没有人。
      卢特斯磨蹭着,不知道应该走,还是留下。
      卡路斯又在,手拿着一杯啤酒,远远的痴望着她的绣花牛仔裤。
      看见卡路斯她就决定了。每个人都有她的执爱。
      她迎上门口去,经过爱内思度,停了停,就在他面前脸对脸的看着他。
      没话。有人要经过卢特斯阻着门口,他就说对不起,卢特斯靠近了爱内思度,对要过路的人说,请过,请过。
      她站在门的另一边。这时爱内思度才说,你今晚跳慢了,时间好乱。
      她咬了咬嘴唇。又有几个人经过了他们之间。有人进来有人离开。卡路斯站在舞台的角落看她。
      她双目发热,可能是伏特加的缘故。可能只是她的心。
      在门的另一边。不过是一步的距离。
      接近令她退缩,她害怕热情。
      她踏一踏步,移了半步好像一个芭蕾的小碎步转身,她跨了出去。走在街上有几个刚离开酒吧的人客,见着她叫她卢特斯再见。她没答,竖起了小夹克的领子,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
      爱内思度。爱内思度。
      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痛,都渴望。
      痛得她无法走动,痛得像漫长的跳舞日子。为甚么为甚么要是爱内思度。他那么接近她的舞,如同接近她的灵魂。接近超越生活;他们甚至没说几句话。
      那么痛,她在旧城的小碎石马车路小跑起来,脚步如同音乐的追随。有歌。
      爱内思度。他唱《血婚》。《血婚》是一个谋杀的故事,不知道是否与爱有关。
      卢特斯一直哭一直跑,一直跑让黑沉的塞维尔城在她身边追随。她无法跑离这个城巿。她跑着跑,气很喘跑着慢点慢点,停下来才发觉身边一直跟着一辆计程车,没亮灯黑沉而十分有耐性的跟着她。下来的是卡路斯。卢特斯大哭着:「你受得了吗你受得了吗,这样深刻的事情,你受得了吗﹖」卡路斯默默的站着。
      卢特斯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发生,她嚓的伸出手来刮了卡路斯一巴掌,转身就截了计程车,砰的关上门。
      


      IP属地:浙江6楼2010-07-24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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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后如同病。头痛,发热,全身痠痛发软,胃痛,早上会呕吐,但吐无可吐。
        璜说爱内思度又走了,不知他来塞维尔做甚么。听说去了巴塞隆纳,他会有几个表演。
        如果时间不曾令人忘怀,起码时间让事情的稜角日渐圆滑。
        当卢特斯知道要去巴塞隆纳跳一个艺术节的节目,她就觉得她会见到爱内思度。
        如同舞,愈久愈强壮。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
        正如她所料,排练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他同场演出,唱另一个节目。巴塞隆纳的排练室比塞维尔的漂亮得多了,秋日微凉,居然还有空调。排了两小节,卢特斯出来小酒吧抽一支菸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吉他手。他剪了短髮,髮贴着脸像女孩儿。他和吉他手边谈经过了卢特斯,走过了忽然停了步,转过身来就叫卢特斯。这一次大家都老练多了,和一般久别的相识一样吻脸道安。社交的吻脸接触,一点都不曾触动卢特斯。卢特斯忽然记起,从前一直没有碰过爱内思度。
        排练完毕隔壁排练室还在练,关着门。在小酒吧有个黑髮女郎在读一本小诗,喝一杯啤酒。卢特斯在汽水机买一罐可乐,啪的开了就坐在女子的身边,问:「你等爱内思度吗﹖」女子抬头微笑,笑起来唇边有淡淡的脆弱的皱纹,嘴唇涂紫黑色。「是。你怎会知道?」她想说「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是唯一的一个」但回心一想,即使不是这个女子也会是另一个,事物有其必要的轨迹。她也就没话,自顾自喝着可乐,叫女子,「不如读一首诗来听」,女子读着马查度内战时期的诗。她的声音很轻,鼻音很重,每一个字都读得小心翼翼。卢特斯听她读完,将空的可乐罐捏细,说,「你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女子一定很年轻吧,就很高兴的说,「谢谢。」
        这样卢特斯就知道她可以。
        演出最后一个晚上大伙儿就去海边的酒吧庆祝。这晚有月亮,已经凉了晚上要穿大衣,海水是银亮银亮的,一群一伙的年轻人在海边散步喝酒。大伙离开剧场的时候,爱内思度站在后台门口插着口袋戴一顶黑绒帽在等甚么。他见到卢特斯就碰一碰帽簷和她招呼。卢特斯四周打量,没有,他只有一个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如同速度。她只知道速度而不知道速度的内容。
        在酒吧的一个幽暗角落他张开身体,光好远,他的影子很大很大,她就陷在他的影子里。
        互相亲吻并互相渴望。无论内容如何速度是美好感觉。
        昏昏热热,意识远离肉体。
        远离语言。好像有音乐。她舞。
        她非常强壮;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结实收缩,双腿支持与绕缠。他痛了。
        她可以舞的时候,他痛。
        痛与付出。最痛的时候他付出。
        付出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如果你身体在别体之内?
        会是这样的吗?爱内思度?
        她笑:哎,哲古华拉。你的名字跟哲古华拉一样。然后她为自己的庸俗品味,哈哈大笑。
        爱内思度翻过身,在自己的牛仔裤袋里乱找。离开酒吧的时候二人意乱情迷很匆忙,大概把香烟留在酒吧里了。卢特斯打开抽屉,点了菸,又给爱内思度一支,给他点了菸,吸了一口,说:「你今晚还是走吧。我习惯一个人睡。」爱内思度没答,只是默默的抽着菸。卢特斯起来到浴室洗了一个澡,髮好长所以没洗,洗了湿漉漉的不好睡。用毛巾抹干自己,散了髮,套好一条睡裙,说:「晚了。明儿早上我九时的飞机,六时要起床。」爱内思度坐起身来,紧紧抱住了卢特斯。
        卢特斯没有给他留下电话,他也没有问,也没有留下他的电话或电邮或其他。
        没有吻。二人只是紧紧的抱着在门口。说再见。
        他离开了她就关上门,坐在镜前见到了自己的脸。
        突然抽搐起来。嘴唇,脸颊,眉间。
        她的身体很强壮,她的意志很强壮,但她的脸软弱了。
        跳舞的时候,从来没有训练脸的肌肉。脸向来都从心所欲,随舞而流动。
        她全身都可以承受痛。她习惯了,「我是痛楚专家。」她忘记了她的脸。
        此刻她的脸非常痛楚。
        非常痛楚她的脸震动着,不可以再有嘴唇,脸颊,眉间,全都揉在一味没有血也不言伤害但她只是无法:她再也没有:你曾经触动我的一张脸。
        


        IP属地:浙江7楼2010-07-24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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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忘记爱内思度,每逢听到某种声调总会想念着他。但她身边就有了路易斯。路易斯和她身边所有的
          人都不同,他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弹吉他,甚至不会弹钢琴连圣诗都不会唱。他是个幼儿教师,时常低着头用极和气的语调和小朋友说话,习惯了卢特斯长得高,他一样低头细细的和她说着话。他温柔保护不知道痛与舞之艰难。这样卢特斯就觉得比较轻省。既然他不了解她就不用被理解。她有她自己的,不用解释他也不知道那么神祕之物的存在。生活有很多层面她希望舞之外她还有其他,譬如到巿场买点蜗牛週末回家养一天才去焗,冬天时还可以为自己编一条紫红长毛大长裙,她会穿一双红鞋子。
          一双普通的红鞋子,不是佛朗明哥鞋。
          她没有再在卡宝莲娜跳,只跳佛朗明哥会,开始编舞做小剧院的表演。学生一样得教,要赚钱。
          脸上长着细细的皱纹她迎着阳光承载。有了皱纹她的脸比较坚强。
          这一天她确实了自己有了身孕,上完课她就约路易斯到河边去吃一顿晚餐。河边的餐厅好贵,平日他们只是去喝一杯啤酒,但今天晚上卢特斯叫了火腿、虾、蟹。「我请客。」她说。她还没有告诉路易斯。路易斯见她那么高兴,正怀疑这是谁的生日又不是他的生日,又不是她的生日,但虾蟹实在好吃,路易斯是个和气的男子,也就忘了追问为甚么,两人高高兴兴的吃着喝着,吃完路易斯还说,不如去卡宝莲娜看看璜和奥米理奥。
          都已经有一、两年没去过卡宝莲娜,门口的紫藤密密的缠满屋顶。
          还未进酒吧已经听到了音乐。卢特斯的脚尖有狐。
          她提起了双手。没喝酒。双手就已经是佛朗明哥。
          璜看见她就拍着吉他招呼。奥米理奥拍着掌。那是他们从前时常合作的《马勒甲的美丽海岸》。台上就只他两个,没有舞者。之前听璜说过,因为邻居投诉跳舞的敲击声太大,现在一个星期才有一个晚上有舞表演。
          奥米理奥站起来,让了舞台上的空位。
          原来没有排练的舞蹈是多么随意快乐。卢特斯天天跳,但已经忘记舞的快乐。
          她就随随便便,即兴的跳了一段探戈。啪啪啪歌还没有唱完,她就边跳边下了台,到酒吧去米格尔给她递来一杯水,一杯红酒。
          不用谢幕多么快乐。她喜欢跳就跳,不喜欢跳就不跳。
          路易斯可能在酒吧的另一头。人开始多,她拿着酒想去找他。
          抬头见到一个人高高的,低着头看她。那张脸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头髮的顏色深了,从前他头髮的顏色像初秋的稻草田。她看着他,轻轻说,请让开。卡路斯就让开。
          离开第一次见爱内思度,刚好三年。
          酒吧的另一头还挂着那一幅蓝蓝黑黑的、一个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油画底下站着一个人,黑髮黑眼睛但她看不清他的脸孔。她皱一皱眉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再望过去已经没有了人。奥米理奥在唱一首仙纪亚,人们又开始噢来噢来「多美丽」的叫着。卡路斯微弓着身,远远的看着她,头髮的顏色深了,眼目的顏色也好像深了,犹如田野随着季节而成熟枯萎。卢特斯手中的酒和水忽然发起抖来,一直抖抖得她一身都是微微的酒滴,她无法抑止她只低声一声一声跟自己说:「没事。我没事。」她的脸能够承载不再抽痛,安静淡然的确甚么事情都没有,这时候她内里不知道是甚么地方,从来未曾有过,超越身体超越记忆的某一开始,细密、尖锐、灼热、陌生、长久、隐密,甚至与爱内思度无关但明明与存在共与的、殛痛。她碰上了身边的木柱,铃的一声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IP属地:浙江8楼2010-07-24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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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杯碎了她就不再发抖。她将完好的那一杯水一口喝精光。
            她生命从此成为祕密。
            这样她想她的佛朗明哥会跳得好一点。


            IP属地:浙江9楼2010-07-24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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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德国女子】
              在方向转变的途中,我需要一个姿势。
              ◎莱泛爱拉
              以理性与节制去理解。
              莱泛爱拉这样理解时间。如果舞蹈课九时三十分开始,她每天逢星期一至五,她从来没有缺过课,早上九时二十五分她就坐在舞室的地板上等,永远是第一个。
              头髮永远束得整整齐齐。她前一夜没有睡,喝酒喝到天亮,早上六时她摇摇摆摆的回到家,同室的女子都没起来,她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在书桌前写一封信给母亲。
              到八时三十分她和平常一样煮咖啡,吃一片麵包。
              她不饿,但她不会不吃。跳舞体能消耗大,不吃会头晕。
              没睡她一样上伸展课,上芭蕾课,只是转身的时候老撞到镜上。
              眼有一点黑。她比平日涂厚一点粉。
              「没有甚么事情可以改变我。」
              同样她亦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她这样理解命运。
              而卓越:如果我每天比其他舞蹈学生多跳一小时,一学年十个月我们跳舞的日子大约是二百天,这样一学年我就比其他同学多跳二百小时,两年就是四百小时,大概六十个跳舞天。我比别的同学多跳六分之一的时间,但我不会比她们跳得好六分之一。但我可能比她们好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而好舞者和不那么好舞者的分别,一定没有二十分之一那么多。而关于佛朗明哥:「我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她无法说舞蹈。她跳。
              每天上课跳六小时舞,再练习一小时,一个星期学六小时的西班牙语。
              「如果我没有才华,我会做别的事情。」
              莱泛爱拉从来不是芭比娃娃。她金髮。她讨厌金髮,把它染红。
              三岁她就自己洗澡,五岁她就会做三文治、沙拉、义大利粉,给自己和母亲吃。
              她的母亲露芙是个忧愁女子。她总在寻求一个男人。
              六岁那年她记得,她跟母亲说,「你寻求的根本不存在。」
              「况且我根本不需要一个父亲。但我想你需要一个男人。」
              「为甚么呢。」她嘆气。她母亲来特殊幼儿园接她。
              莱泛爱拉有问题。莱泛爱拉好冷。
              「那不是我的问题,只是你们的问题。」
              「世界本来就如此。只是你们幻想这个世界还有温情、希望等等。」
              「而你就幻想有爱情。」
              


              IP属地:浙江10楼2010-07-24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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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泛爱拉去了两次就不肯去。「顶讨厌粉红色。」「音乐一起我就打瞌睡。」
                露芙给莱泛爱拉买了很多水彩顏料叫她画画。莱泛爱拉开了一洗手盘的顏料在染衣服。
                成绩总拿A等,没甚么好担心。「你担忧你自己。我没事。」莱泛爱拉说。
                十二岁那一年莱泛爱拉决定离开她母亲。她报考了寄宿学校,录取了,只叫她母亲交学宿费。
                「这样对你对我都比较好。」她说。
                她母亲跟她的情人说,这次是个在东柏林出生的建筑工人,露芙说我生了一个妖怪。男子说,其实她说得对。
                十八岁离开学校莱泛爱拉要工作。「我不喜欢读大学。」她说她母亲:「你也一样唸过大学,不见得你在这个世界生存得聪明些。」
                「嘿嘿。」莱泛爱拉开始这样看待世界。
                「嘿嘿。」这个世界没有甚么大不了。没有爱也没有失望。
                她在一间公关公司当助理。当助理但人客找的却是她。「莱泛爱拉。我想莱泛爱拉替我做这个宣传活动。」莱泛爱拉没甚么公关技巧,她不过会记得每一个客人和她他们的祕书的名字,如果她说我查查,我下午三时覆你,下午三时她就会打电话回覆,譬如租用火车站展览大厅的手续、价钱、可供租用的日期、估计人流、过去一年曾经举办过的展览类型等等。和客人吃午餐的时候她会等客人先点菜,客人生日她会发一个电邮过去祝好。如果客人说公事以外的说话,譬如家里的猫的怪脾气,或孩子学会了的拉丁字,她会听,微笑,并且追问。
                但她说,这不是我喜爱的生活。两年后她说「我要离开。」
                


                IP属地:浙江12楼2010-07-24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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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去了西班牙马勒甲学西班牙文。初到西班牙的时候,她仅会的西班牙语是嘉西雅斯,谢谢,和关度,多少钱,几多。
                  马勒甲,海边城巿,八月的时候有节日。她一到马勒甲就喜欢上这个丑陋的城巿。
                  可能因为城里有风。海很脏,但时常是蓝色。
                  可能因为棕榈树。坐在树下聊天的人们。她西班牙语说得那么差,他们还很好耐性的跟她说着各样的笑话。
                  连给打劫都很有趣。坐在电单车后座的少年一抢抢掉她手中的钱包,还给她挥手说再见,指指路旁的草地。
                  她的钱包给扔在草地上,钱都给拿走。
                  星期四晚上就开始喝酒跳舞吸大麻。酒她也喝,舞也跳,大麻也吸,但有时她会说,我不去,就在房间里读西班牙文听录音带作功课。
                  她想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自制力。
                  「我从来都是我自己的主人。」
                  八月的马勒甲节日,足足有一个星期,人们在街上喝酒唱歌跳舞,晚上到城外的节日场地再喝再跳再玩,机动游乐场的彩灯亮到黎明。
                  


                  IP属地:浙江13楼2010-07-24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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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日子下来米高见她事事都不感兴趣,对她也无法太认真了。
                    最后一次收到他的电邮说,「请你明白我无法时常给你写电邮,或者陪伴你。我工作很多,也没很好的心情去做其他的事情。」
                    安妮亚没回这个电邮。米高就这样在她生活中消失。
                    然后她想:原来他在我生活里从来没有佔有过空间。他不在我不会觉得他不在。他在我也不觉得被佔据。
                    第二个米高和她一起搬进新房子,搬进去安妮亚才发觉,原来他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的妻子还在伦敦,第二个妻子就在爱尔兰。两个妻子每个晚上都打电话进来,安妮亚说,「不如你自己申请一个电话。」他没有申请另一个电话,只用手机。
                    米高很会玩。他会在家里焗蛋糕,不下于安妮亚的完美牧师太太母亲。夏日他又会开一架敞篷宝马招摇过巿,冬日改开一架小宾士。他很会穿时常花时间去买衣服,又给安妮亚买西装领带,说她是「德国最英俊的女子」「莉莉玛莲」。他和安妮亚去朋友的派对,会介绍安妮亚是他的「男朋友」,把他的朋友唬得叫她「史耐特先生」。安妮亚姓史耐特。
                    和米高生活日子很容易过。他当地产经纪赚钱很容易所以花钱也很容易。
                    是米高提出要搬走。「我想结婚。」这是第三次。安妮亚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淡的说:「恭喜了」但她只是用咖啡杯扔他。咖啡杯没扔中他她就用碟子、茶匙、咖啡壶,扔到他一头血他就急急忙忙的拉门逃走。他的手机响了安妮亚就拿起手机追出扔到门外去。「死猪猡!」她将他所有的衣服扔出门外,自己坐着客厅开着电视倒一杯威士忌酒定惊。有人按了门铃她没应。门铃响了又响她喝尽了威士忌去开门。是邻居米尔先生很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你可否将楼梯的垃圾清理一下?
                    第三个米高是一年后的事情。安妮亚需要时间与空间。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在伦敦和米高待下去。
                    迷惘一旦成为生活的内容,就无法抑止。
                    她不是那种开口闭口说「我讨厌重复」的人。她不是艺术家,又不是新闻记者。
                    生活不特别难过,她已经三十岁,在世界已经活了足够的日子,让生活不特别难过。
                    米高是一个好伴侣:聪明、敏感、独立、喜欢运动、打高尔夫球、骑马,也喜欢艺术、音乐、弹钢琴、看画。
                    她的工作还可以,升了当研究部的主管,每年差不多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布鲁塞尔或其他欧洲议会成员国。
                    只是好像有一隐喻,她不能明白。
                    她站立。影子好长好高。她可以看着影子一直拉到屋子的角落去,与光线一同消失。
                    她在巴士站等巴士,巴士来了去了她都没有上。她突然忘记她要去哪里。
                    连酒她都不想喝,茶不喝咖啡不喝,每天光喝水。也不想吃,一直瘦下去。
                    也不想米高碰着她。地车里如果有人碰到她她便会瞪眼骂人:「我请你!」
                    米高说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心理医生。安妮亚的爱国主义发作,说,「才不像你们英国人那么脆弱。我们连纳綷的历史都可以承受。」说得米高哑口无言。其实米高和安妮亚都没经过战争,都是听回来,学习歉疚学习坚强,假得很,不过是吵架时的藉口。
                    好像她里面所囚禁的那个人,突然萎谢,不再想离开。安妮亚的肉体变得很大,大得她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觉得她这么高,她的肩膊也从来没有缩得那么窄。
                    「来西班牙学佛朗明哥,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跳过舞,也不知道佛朗明哥是甚么,还将她和阿根廷的探戈混乱,以为是咬着玫瑰两个人跳的那一种。」
                    「来塞维尔旅行正好是佛朗明哥节,有两个一星期的课程,我就报了名去跳,反正没甚么事好做。」
                    「第一天上课还不知道要穿佛朗明哥鞋,只穿一双球鞋去。」
                    「我好高,老师的头只到我的胸前,她说『你不要害怕高』,她拖着我的手一步一步的教我跳。已经很多年没有一个女子握着我的手。我母亲自从我父亲死后就没有握过我的手。」
                    「就这样留了下来,离开了伦敦。」
                    「在方向转变的途中,我需要一个姿势。」
                    佛朗明哥是安妮亚生命中的偶然一件事,不会长久。
                    她知道,因此这件事情变得很真实。
                    并且尝试理解身体之间的互相对抗,斗争所得到的和谐就是舞蹈的空间。
                    ——譬如手和手的对抗。手肘要扬起,肩膊却要压下,因对抗身体就有了张力,有了美。
                    ——升高与下坠的对抗。身体升高,脚要下坠。上身不动,脚在急速跳跃。
                    ——甚至脸容与痛。「你要脸带微笑,虽然你的舞非常急速激烈。」
                    因对抗而存在,而得到空间。
                    她必须肯定她一定要佔有这么多:如果她打开她就佔用鸟的空间,如果她抱身她就必须贴近她的灵魂;旋转就必须提升双手拥抱空气以平衡。
                    如果她生,这世界必须有容纳她的地方。
                    所以到了芬兰。离开西班牙她知道必须离开,她已经三十一岁其他的舞者五岁就开始学舞,她到卡宝莲娜见到一个小孩儿上台跳着玩才七岁,她知道她跳一生都没有那一种佻达的舞感。卢特斯跳得那么好她还不过在跳小剧院小酒吧。「我很喜欢跳舞,跳舞真是华美。但不表示我就要做一个佛朗明哥女郎。」
                    来到芬兰,因为这里有很多很多的冰,北上就是北极,人很少。夏日的白天好长几乎无夜,冬日沉黑,人们在湖上溜冰,打开一个洞跳下去游泳,冷得高声尖叫。
                    还有点积蓄安妮亚不用急着找工作做,到芬兰语学校上课,每天上四小时,下午回来要做三小时的功课,到黄昏就打开电视边看边弄食,生活很简单。
                    也忘记了佛朗明哥舞,要找舞室练舞好麻烦。不再跳也无所谓,她已经得到她要得到的。
                    来芬兰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高。芬兰人都很高,安妮亚在这里一点都不显眼。
                    她在这里认识了莉莉亚,和她一样高的芬兰女子,两个人在酒吧打桌球,去看音乐剧,有时候回安妮亚的住处打德国桥牌,两个人玩的简易桥牌,玩得哈哈大笑。
                    如果想离开芬兰,安妮亚就想着土耳其,她想念昏热与声音。
                    


                    IP属地:浙江19楼2010-07-24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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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浙江20楼2010-07-24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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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楼2010-11-21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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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典


                          22楼2010-12-10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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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并不全啊,《血卡门》有10多个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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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23楼2011-03-06 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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