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最终还是走向了破碎。
我记得最后一次旅行，是随父母去了伊豆。途中飞快掠过一片麦田，我说不上来那是不是麦子，在作物这方面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它们金黄色的麦尖好像妈妈的手指，在午后的阳光中宛如透明的一片毛玻璃。我说真的。妈妈很漂亮，肤色白得几乎与家中名贵的陶瓷没什么两样。小的时候，妈妈给我洗澡，浴缸被放置在窗边，厚重的欧式窗帘被慵懒地挽起，一丝阳光就这么，翻滚着进入了我的家。我从来不认为阳光一定是笔直笔直地射入我的眼中，阳光是有韧性的，不然他也不会在碰到我的小熊，我的童话书之后，就绕过它们，迂回地蜿蜒到我的眼前。那样的画面唯美得不可置信，阳光中可见微小的颗粒，漂浮在妈妈周围，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毛孔，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杂志上的模特，只不过杂志上的背景是在麦田里。
就是这样精致的女人，在岁月汹涌来袭时越无招架之力。偏偏这时候，爸爸头上的头衔就像他不回家的时间一样在他脚下渐渐堆积起来，厚厚的一沓。于是爸爸和我们就像在珠穆朗玛峰和死海的差距。要命的沉默漂浮在这个家的每一寸空气中，妈妈最后一次把一锅滚烫的老鸭汤摆在餐桌上，摆在爸爸面前。然后拉起我和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爸爸若无其事，但我知道他哭了，因为他喝汤的时候故意用碗挡住了脸，两行眼泪像我小时候嘴边漏下的汤汁一样蜿蜒而下。犹记此时，妈妈会为我擦掉，像我用橡皮擦擦掉写错的一个数字。可是如今，无论是用学长们用的涂改液，还是老师们直截了当的用纸粘上去，这个家庭都始终悬挂着一个错误的符号，空空荡荡，森森然出现在我眼中，仿佛深陷其中而又置身事外。
最后爸爸还是出来了，在妈妈即将把我抱上金叔叔的车时，他沉默着走到我面前，抱住了我。我保证这个拥抱的力道胜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在我感觉也许快要窒息时，他松开了手。
时隔多年，我只记得那个英俊的男人轻轻的耳语：
“我们珉豪，要照顾好自己。”


这让我不顾一切地撞开他的房门，他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稍有停顿，一会儿又连贯了起来。他背对着我支起了一个画框，正在用铅笔打稿。画上的人没有五官，有三对翅膀，衣衫不整，像一个高贵的乞丐，或是一个落魄的王子。“这是堕落天使路西法。”基范说。
“人们都说，他不自量力，因为妒忌荣光远胜的太阳神，发动叛变，却输得血本无归。其实路西法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骄傲的神，他是小耶和华，是上帝身边最伟大的天使，他拒绝向亚当下跪，因为他的存在远比亚当要久远。为什么人不尝试着去骄傲一点，而总是要卑躬屈膝呢。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别人面前，等着有人来心疼自己呢。珉豪，如果我不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我真的害怕我会哭，我不想，也不敢让他们洞悉我最真实的一面，在别人为你舔砥伤口时不是也会痛吗，他们同情的背后难道不是在看你的好戏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去死，真的，珉豪，一个人没有骄傲，就无法抬起头来，”
他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可是珉豪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说我多余呢，我一直很尽力地想做好一个哥哥，一个儿子，一个学生，一个朋友，我想和你们在一起，可是，为什么说我多余呢。”
我敢肯定那一瞬间我想抽死自己，我敢肯定他每一句话的后面用的都是句号，就像对这样的安排已经默认并且供认不讳。这样的坦白让我心疼，基范，有些话有些事就像鸭子脚趾中间一层薄薄的蹼，如果让它继续朦胧下去我们彼此沉默还能维持原状，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任何一方捅破了这层蹼，那么我们都将无法动弹，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火灾。
我走上前去，有些笨拙地帮他擦干眼泪，抱住他。基范在我的臂弯里轻轻抽泣，他的五官，脸庞，好像在我身上烙印，让我无法松开手。“哥，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
“哥对我而言，是最特别的存在了。哥很细心很体贴，很上进，很懂事，哥对于我来说就像一颗星球，一颗近在咫尺的星球，滚烫地燃烧着，总是像给予他人自己所有的，为他人而跳动，”基范抬起头来看我，“但是哥是最大方的了，因为哥每天早餐都会把妈妈做的三明治给我，哥说是因为没胃口，只是看到我很喜欢吃对吧？其实哥早餐根本都不吃的对吗？所以从明天开始我每天早上都要监督哥把早餐吃完再去学校，不然我就向叔叔告发你！”
他无言，但终究是笑了。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基范很像为我洗澡的妈妈，阳光跑进来为他的脸化妆，基范的脸清晰得不真实。挂着泪花的睫毛，挂着泪痕的脸庞。真的，人都是水，只为自己心爱的人流淌。基范应该就是我生命中的涓涓细流，我的绿洲。
于是我再次抱紧了他，金基范，我们究竟谁是谁的路西法。


06
纸包不住火。在我和基范决定在一起时我们就达成了这个共识，我们受到的阻力来自父母，家族，社会，甚至来自于我们自己。那天我们互吐心声，我心满意足地牵起他的手，满心欢喜地走出校门。然而当我真正冷静下来，我不知道我和基范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是碍于压力不得不分手，还是坚持己见伤痕累累地在一起，亦或是以牺牲各自未来家庭的家庭暗地里相恋。金钟铉那厮这时就开始严肃了，“崔珉豪，你丫想清楚，作为一个那么长时间以来都性向正常的男人，你确定你能对基范衍生出像对女人那样的恋情，愿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妻子吗？你能保证你对他的爱不是三分钟热度而是长久的坚持，你，确定吗？”
我心头一滞，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金钟铉这厮的问题无法笃定地点头。的确，人的一生太漫长了，在我和基范剩下的漫漫几十年路途中，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坚持陪他直到我们共同死去。我不敢保证我对他的爱是天长地久，还是只是少年轻狂的荷尔蒙过剩。在基范受到伤害时，我用什么来保护他，在风雨飘摇时，我用什么来支撑我们的感情，我有没有这样坚强的臂膀为基范撑起一片天。这些我都无从知晓。一切好像都归零重来，就像当初我来到金家，我对金世燮，我对金基范，我对陌生的房间。我该怎么办。我甚至不知道基范是怎么想的，我并不了解他，他喜欢的明星，他喜欢的衣服牌子，他爱去的餐厅，他身边的朋友，他平常喜欢干些什么。他现在幸不幸福，还会不会动不动就哭，还有没有按时吃饭，准时睡觉。
而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就像一个白痴，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僧侣，想要跋涉万里朝圣，但却无法前行一步。基范，现在的我们该怎么办。
这时，还是金钟铉帮了我一把。
因为我的大学是在本市的F大，我几乎天天都回家蹭饭。虽然来回倒车很麻烦，但是我还是愿意坚持，就像当初的爸爸坚持每天送我去上学一样。我知道金世燮和妈妈会很高兴，每次我和基范回去，他们都乐呵呵地忙里忙外。回学校时，又大包小包地往我们手里塞，尤其是基范，因为基范的大学在北方，每次刚到初秋，妈妈就开始张罗给基范买大衣，各种款式的羽绒服、高领毛衣、棉衣棉裤，金世燮还打趣说：“咱们家基范成倒买倒卖服装的了。”他很高兴，能在有生之年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妈妈将基范视如己出，这让我无比欣慰。
这回，我和基范都回到了家。刚进家门，就觉得不对。
平时本该一见到我们就高高兴兴的二老，此时脸上愁云密布。妈妈依偎在金世燮怀里轻轻地抽泣，金世燮眉头紧锁，手指不停揉着染上花白的鬓角。“你们两个，过来。”他说。
我们俩听话地挨了过去，基范刚问一句：“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就被金世燮打断了，“基范，你和珉豪是不是在一起了？”直戳了当，这点基范倒是随了他。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基范迟疑了一会，瞅了眼妈妈才怯生生地回答：“是。”
“你们，都长大了。”金世燮抬起头看着我和基范，他宽厚的手遮住了一部分光线，使他的脸看上去憔悴苍老。显然，他没有睡好，被遮住一半的脸上依稀可见沉重的眼袋和红红的血丝。我记得基范告诉我，当年基范因为呛了几口肥皂水被送进医院的时候，金世燮也是这样带着满眼血丝不离不弃地守候在基范床前，告诉儿子，爸爸只有你了。而今当他再拿同样的眼光来看我和基范，我莫名地自责，我并不否认爱情是自私的，有所得就要有所失，可是对于基范来说，如果是用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亲情来换一份年轻的爱情，我并没有把握基范会选择哪一个。爱情的力量胜过一切，诚然，亲情却也能使爱情为之动摇。
求你，基范。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来到我身边。
基范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样子虔诚，认真，好像在抉择着我们之间的比重。那一瞬间我真的开始动摇了，这就好像是一场足球比赛，对面爸妈队有众多亲友耀武扬威地炫耀他们唾手可得的胜利，而我和基范这边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金钟铉也算一个。就算我们三个扯开嗓子摇旗呐喊又能如何，如果基范迈开步伐走向对方，他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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