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九城的初夏，夜里的蝉鸣尚弱，风中早已没有了春季的凉意，亦非是炎夏里的暖风，只是轻轻柔柔地送来一丝舒爽惬意。穹窿之上，月色清亮，伴着公主府的华灯，将整个园子都照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身影。步履尚未到达，声却先扬】
冲哥！
【不过眨眼的工夫，我已身在亭中，开口相询时，气息还未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找你半天了。
【当然，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我与谢行冲总是形影不离，仅仅是片刻未见，于我而言也算得上是漫长的时间。这座偌大的宅邸之中，并非是一切都可以令人称心如意，哪怕是它的主人，也不能全然幸免，更何况是我呢？好在还有谢行冲总与我在一处，和他一起的时光，仿佛从未有过甚么烦心事。扬起竹笛，得意地在他眼前一晃。】
你看，这是什么？
【我急不可耐地要与他分享一项新掌握的技能，虽说这会儿我还不能算得上是吹笛的行家，却也颇有些进益了。】

【抱臂立于亭中，任由徐来的清风吹拂着身躯，依旧缓解不了膺内的燥热。下颔的淤青在隐隐作痛，反复地提醒着我今日下午所发生的事情。漠然的目光掠过手掌，回忆起下午萦绕耳畔的讥讽，眸中一点一点地漆黑，继而狠狠咬紧着齿关，仿佛这样就能纾解心中大半的怒火。不，当然不能够。明日他们就会知道，谢行冲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原原本本，甚而是加倍偿还。】
【闭了闭眼，已在心中勾勒出明日复仇的计划。倏尔间身后有熟悉的声音递来，蓦得睁开眼睛，眸中一点一点地清亮，像是澄澈的泉水无声地涌上，漫过水底的污秽。来不及多想，简单擦了擦嘴角后再转身看向来人。嘉瞻望津已迈入亭中，同以前的许多个时刻一样，他的嘴角总是噙着笑。有时也会纳闷：难道他就不曾有任何烦心的时刻吗。更何况，他看不出现在的我很烦吗——嘉瞻望津是最不会看脸色的。这也就是他，倘若是换了别人，我早把他轰走了。】
【睨了一眼他手里的宝贝，大抵能猜到他这一趟的意图。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又因扯着了伤口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声。揉了揉嘴角，信手夺过他手里的竹笛，随口问道】
你还会这个？

【江南的乐师有着绝妙的技艺，虽说我只能学得皮毛，却也足以拿出来炫耀一番了。我不爱文墨，谢行冲虽然算是用功，但也绝非是愿意皓首穷经之人，比起乏味的书卷，丝竹的确是更好的消遣。】
当然了，这可是我今日新学的。
【直到这会儿才发觉，他的神色并不轻松，颇有些古怪，再加之那一声清晰的嘶声，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你怎么了？
【亭中的灯火很暗，好在还有月光相助，让我能看清他下颔的淤青，唇边尚未拭净的血渍。我不记得这是多少次了，谢行冲的身上总有伤痕，它们很快就能愈合，这些小伤於他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但我很清楚，他们的轻贱、鄙夷，才是伤人最深的利器。】
【可我无能为力，我既无法改变那些与生俱来的偏见，也不能阻拦他的反抗，于是留给我的只有沉默与无奈。】又打架了是吗？

嗯，还是那几个。不过没事儿，我明日准备几个麻袋，去巷子口蹲他们。对了，你可别告诉你阿玛额娘。
【自幼年时被养父收留入了嘉瞻府，这样的事情便是家常便饭。即使受了公主娘娘的照拂得了荫封，落在旁人眼中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野小子。但野小子也有野小子的脾气，对于突如其来的挑衅我从不曾忍让，也变成了火上浇油，为自己带来更多的敌意。】
【对于望津，我是从不会隐瞒的。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也就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包括自己明日并不高明的计划。我始终深信，在嘉瞻府里，只有一个人是值得我全心全意信赖的，他永远不会背弃我。这究竟是哪里来的笃定，也从未细究过。】
【眼睁睁地看着他原本兴高采烈的眉眼因忧虑耷拉了下来，心中竟漫上一些古怪的快活感，嘴角的疼痛也被抛之脑后。在这个偌大的府邸之中，在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会因我的伤疤而忧心忡忡。将竹笛重新放回他的手中，主动开口】
今日才学的么？让我也听听。

【这样的事我已经习惯，从前还曾试图阻拦，以为总能以和为贵，化解谢行冲与他们之间的矛盾。但时间一长，我才发觉，原来自己也有那样无力的时候。他们的挑衅从来不会停止，而我每一次牵涉其中，都只会招来额娘的训斥，连带着本应是受害者的谢行冲也理亏起来。】
噢...那你小心点。
【接过竹笛，这才将烦心事抛诸脑后，想起原本的目的来。扯着他在一旁落座，吹起今日学的新曲。许是因为与谢行冲见面的欢欣，曲子也吹地十分流畅，笛声悠扬，在初夏的风中激起一阵涟漪。我并未盯住游移的指尖，而是注视着谢行冲的双目，那是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微弯起眼角时，总引得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直至一曲终了，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好听吗？
【那是一支我已经记不起名字的江南小调，或许只是乐师随手翻来的故乡曲目，却足以产生对烟雨江南无边的遐思。】

【我坐于亭中，背脊抵靠着冰凉的石柱，眸光始终与望津的目光相连。随着他的手指动作，清亮的笛声在耳畔响起。夤夜的公主府总是格外安静，这优美的乐声和着不绝的蝉鸣，在小花园中显得分外注目。此时此刻本该是吵闹的，可我焦躁不安的一颗心偏偏因此沉静了下来。只是因为笛声么，显然不是。】
【望津的眼睛生得很亮，如一汪澄澈的泉水。当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个人时，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盛在他的点漆之中。我看着他，嘴角不觉弯出一抹笑弧，如同他唇角的笑意一样。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但因为这曲笛声，平添了几分温柔。待他结束后，仍未从这份温柔中回神。】
【等到他迫不及待地询问，灵识终于清明了几分。睨了他一眼，触及他兴致勃勃的面庞，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却故意淡淡语道。】
嗯，还行吧，不至于让你的师傅火冒三丈。
【能这样调侃，无非是清楚望津不会因为这些事与我置气。顿了顿，又不免好奇地问道】
这是什么曲子，以前从未听过。

【高门贵邸中人，也不免要有无尽烦忧，何况是谢行冲这样寄人篱下的身份。我从不与他谈论这些，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的生活仍然没有一日安生。曲目的名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确可以抚平焦躁的心绪，随夏夜的晚风缓缓渗入心海。】
师傅没说，不过我猜，应当是江南的曲子。
【月色如水，在晴朗无云的穹窿之上，毫不吝啬地洒下清冷的光，就这样落在谢行冲的脸上。生活并不平静，但好在这样月下闲聊的时光还有很多，我与他的快乐总是如此简单而朴实。又凑得近些，将笛子递去。】
冲哥，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教你吹吧。
【江南的曲调与中原太过不同，没有激扬与欢快，只有柔婉与悠长。刻下我还并没有听出，隐匿於曲调之中难以察觉的伤怀。我又开始浮想联翩，枯燥乏味的四九城中，一草一木都长得刻板，毫无乐趣。】你说，江南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原来是一曲江南小调，怪不得如此婉转悠扬。我不曾去过江南，只在书中读过几阙有关江南的词作。拜文人墨客所赐，印象中的江南水乡，是旖旎的小桥流水，错落的亭台楼阁，不会有四九城般肃杀，也不会如漠北般荒芜。望津的技艺虽还有些生涩，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足以使我平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周身的气质倒是与这曲小调很是契合。】
【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殷勤地凑了过来，目色落及他头顶细碎的黑发，浑似一条眼巴巴的小狗。心上骤然一滞，是而立即状似嫌弃地推开他，摆了摆手】
我才不要呢，都是你的口水。
【在望津面前，谢行冲总能畅所欲言。若是这样的举动落到了他人的眼中，必要斥我一句不知天高地厚了。公主娘娘的宝贝儿子，怎能由得我这般欺负。——那是他们不明白。虽在嘴上不肯落下风，但依旧顺着他的话讲】
我也没去过，怎么知道。但我想，应该是个好地方吧，没有这么多王//八//蛋。

【从我认识谢行冲的那一日起，就不断有人提醒我，他与我并不是一路人。那些尖刻的、恶毒的话语是源于他们的偏见，然而我也很怕，将来有一天，他会忘了我。于是就在那虚无缥缈的隐忧中，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留下一些痕迹，至少在他每次拿起竹笛时，都会想起我。】
你学一学，以后若是无聊了也可有个消遣嘛。
【嘉瞻族中，寿贞公主府中，并非每个人都与我一样，可以毫无顾忌地与谢行冲相处，哪怕是阿玛与额娘，也无法全然将他视如己出。至于那些少不更事的族弟，就更不必说，少年的恶也是那样纯粹。轻叹一口】是啊。
【老实说，我实在是有些厌烦了京城。十余年生长於斯，我对周遭的一切都已然失去了兴致。是以，我很难理解寒窗苦读的举子，多年的辛苦只为在这所谓的繁华帝都扎下根来。我的生活不该如此，我应当与谢行冲一起，在水乡的小院中，过平淡的日子。】
冲哥，若是有机会了，咱们一起去江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