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些纸页来来回回的翻，字迹从工整到潦草，提笔的人业已显见地失去了耐心，眼皮一掀，瞥见张煐正缩着身子悄悄后退，索性把掌心往桌上一拍，“往哪去？”
——小攸抄书不认真。我已下定论，“这几张不算，拿回去，让小攸重新誊抄。”捡出两页敷衍到上乘地递出去，又说，“宫中人多嘴杂，许多事少听少看，阿煐知道我的意思吗？”
你懂我意思吧？

珍娘子不笑起来还是挺严肃的，也许是因为她常是一副和善可亲的脸，令我们这些小辈也少有畏惧的时刻。眼见那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又回落，我想她这回可能真的生气了。忙低下音，显出沉痛受教的架势来“嗳，行，我这就让她……您先忙！”
接过那纸一瞧，字已然抿成了几条长虫，四通八达地爬在其上，脑海中将毕生难过之事一一细数——压下嘴角。
“恕煐愚钝”
您刚说了啥？

忽然之间，我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当然，只是一点点，看在张织云的面子上、看在太原的面子上。
瘦指弯着，在桌案上轻轻一叩、又一叩，
“阿煐入宫伴读，是我与张娘子一道商量议定的，这你知道的，哈？”
终于还是和缓了脸色，“你与小攸若是嘴上都没个把门儿的，万一祸从口出，你让我如何向张娘子交代。”
习文学绣嘛，终在其次，宫廷深深、保命要紧。

“珍娘子同姑姑厚爱，我晓得的”
等会，刚刚不是在说写字的事儿吗。这同祸从口出有什么关系，难道说让我下回替攸今殿下挨手板心的时候，可不能再叫那么大声了？
我抬眼，目光试探性地触一触她弯眉
“最近宫里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儿吗？”
可没人同我提啊！

厚爱与否不敢断言，只是父母爱子之心，在为之计深远，即便初为人母，也盼小攸平顺一生，安安稳稳，张织云于张煐，亦不过此愿而已。
手掌抚额，言出似叹，“你猜我信不信？”
耳朵灵、心思活，我就算不懂张煐，难道还不懂我的女儿吗——只能说于她们而言，这并非【不能言说】之事罢了。
索性挑破，“且不论你替小攸抄书、课业丢进水里装遗失、顶罪认罚替她挨打诸事，只说内宫人言如沸，你们二人私下就没有言谈一二？”

伴读之途不易，张老头儿吹胡子瞪眼，总怕我把天捅个大洞出来，是阿娘相劝：这性子磨磨也好，省得在家成日言行无状，言下之意，宫里定有人收拾我。却不曾料到，姑姑宽爱有加，珍娘子慈善可亲。是以也从未受到什么磋磨。
可她一叹气，反而让我无地自容起来。
“这些原来您都知道呀”
至于宫中热议诸事，攸今与我，始终贯承：关我屁事——四字原则。虽有谈及，亦不会太多。
于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珍娘子可放心吧！我们都只说了一两句”

殿中燃着些什么香，闻不出来，只是炉里缭绕的烟雾顺着缝隙涌出来，我的眼光越过张煐，看见小桃正在往炉中添物，她侧目偷笑时正与我的目光短兵相接。
“我就知道。”
如对她言，也更像自语，一切意料之中的意外，总是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着，“你刚才不是说，宫里没什么不能说的事儿吗？”
如是反问，倒要听听她还能作何辩驳，诚然，我并应该不期待她会有所辩驳，稚子顽心，天下无畏。

“这个嘛…”
我垂头，细想了一阵。顺便将她袖畔织金密密的琼花看个分明，有处线头是该绞了。
“噢，因为事关旁人，我们通常都只说一两句”
急急将这话倒完，想同她提提绞线头的事儿
“毕竟说多了人家可能会不高兴”
多么善解人意的煐娘喔

“既然知道事关旁人，更该留心留神，一句也不该说。”我恨不能用才染的指甲，去戳戳她的小脑袋瓜子，晃一晃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现下连叹息都不再有，“所以我先前才说，怕你们祸从口出。”
我是打定主意，要做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哑巴娘子，我的女儿和她的伴读却预备高谈阔论，在【与我无关】里挑挑拣拣，品评一二。
——当真可怕。
“你们一二闲言不妨事，万一传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当即叫成才人拿那些珠玉金银把你们噎死可怎么好？”
这纯粹是一些毫无依据的恫吓。

“一句也不该说！”
她应当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震撼，若能用直观的言语传达出来便是：试问谁能忍得住啊。
反正我是不行
“那……只有我和殿下两个人的时候说说可以吗？”
很明显被她言辞中可怕的后果震慑住了，慌忙捂住脖颈，好似已经被噎住了似的

13楼补两句：
“既然知道事关旁人，更该留心留神，一句也不该说。”我恨不能用才染的指甲，去戳戳她的小脑袋瓜子，晃一晃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或者说到底没有些什么，才能造化神通般捏一个这样的女娘，活灵活现地待在我面前。现下连叹息都不再有，“所以我先前才说，怕你们祸从口出。”
我是打定主意，要做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哑巴娘子，我的女儿和她的伴读却预备高谈阔论，在【与我无关】里挑挑拣拣，品评一二。
——当真可怕。
“你们一二闲言不妨事，万一传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当即叫成才人拿那些珠玉金银把你们噎死可怎么好？”
这纯粹是一些毫无依据的恫吓。（226）

一句也不该说！——她的重复仿若发誓，这一幕太过于眼熟，甚至让我想起不知何年，也有一个人指天誓日，发誓自己绝无虚言。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我就知道，好煐娘，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意。”
然而顽童总是乐于挑战权威，在她们跳脱如兔的世界里，自由已胜券在握。
“好罢、好罢，只许私里无人时说那么一两句，”我也不忍她们缩手缩脚，
“你与小攸，在外人看来便是一体同心，你的话与她的话，都是一般无二的，所以说，人要害你，便会寻她的错处，甚至带累张娘子——人要害她，便会揪你的不是，亦会让我们万劫不复。”
“商女之事，远不止风闻而已，前朝、后宫，一发所牵，绝非小事。”

奇怪也，攸今同我，两颗心，两付面容两张嘴。如何算作一般无二，只因我是她的伴读吗？这宫里的说法，实在是千奇百怪。
可，万劫不复这个词太重了，它压得我脖子低了又低，才勉强将自己从姑姑的悲惨结局中解救出来。
“珍娘子放心，我绝不会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