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流年不利。
我在荒山上看到下邳城的官兵连夜倾巢而出，赶紧提溜起裤子，开始了第六次逃亡。
作为一名穿越者，我一定是上天指派过来拯救苍生滴。
起因是一项最先由美国发起的最后风靡全世界的减肥运动——本妞年21，身高160，体重125，是21世纪标准的大胖妞。鉴于AB大学男生歪瓜劣枣数量还稀少，黄时恭同学，也就是我，打算修身养性去勾搭我隔壁院校的男神。于是在某店员的大力忽悠下，服用了一盅神效减肥汤。大拉七天之后，身残志坚但猛瘦15斤的我坚持辟谷清肠胃，终于在一节马原课上伏桌不起一步封仙。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又给了我身高160，体重185的减肥重任。我认命地在泥浆里打了个滚，然后套上一身爬满了虱子跳蚤的破衣烂衫。
老一辈子都说，虱子多了不痒，是不是真这样我不知道，反正我蛮痒的。

我背靠在桥杆上，头枕着《马克思主义原理》，扪完虱正准备睡觉，一个不小心，一只随便找来的男人的鞋掉到桥底下了。
“哎哟！”一声惊叫惊醒了夜，也吓醒了我。
真搞不明白，这些秦国士兵跟这胖躯体的主人能有什么仇？也值得他们半夜埋伏在桥底下？切～
不屑是一回事，我现在可一点儿也不想把自己交代在这里，趁着那人还没有上来搜身摸东摸西，赶紧变了声音：“小子，快帮我把鞋拣上来！”
暗夜死寂。我有点心虚，抓起旁边的拐杖敲了敲，“难不成要我一个老人家自己去捡吗？”
提心吊胆半天，我发现上桥来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瘦得像猴儿显得很猥琐的男人，心里乐坏了。
听说我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公孙玲珑，还是什么名家掌门人，拥有五座白马山庄，数百仆役，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自从我魂穿上身后，衰运连连。不仅山庄被封，仆役尽去，掌门人我缩衣少食不说，还惨兮兮被追得东逃西窜无一日安宁。
正所谓倚老卖老啊，我也使唤一个人试试。把脚一伸，“快！给我穿上！”

这一次小可怜沉默了更长时间，我心惴惴，正准备开口，他突然跪了下来，慢慢吞吞给我套上了鞋。
唔，小青年蛮懂得尊老爱幼。我估摸着天也差不多亮了，便心满意得扬长而去。
“前辈！”那人突然出声，声音冷冽甘甜，听得我这枚声控耳朵一酥。
我颤巍巍转身，呜呜啊啊应付一番。那大好青年隐隐有点激动，抱拳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呃，这个啊……”说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通缉犯公孙玲珑肯定不行，我寻思良久，谅两千年前的古人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便报了真名。
“黄石公？”小青年想了一会儿，果然不知道我是哪位，又作揖，“在下张良，见过前辈。前辈行事如世外高人，不拘常法，良有幸得遇，心中有一迷惑想……前辈？”
“不用再说了！”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中百味陈杂。
妈的……我仰天长叹，上天果然是让我穿过来干大事的！前不久我装扮成老太婆途经淮阴，在一户大户人家家里借住了半年，给人家洗洗衣服补贴家用。塘边总蹲着一个瘦不拉叽的小可怜，肚子饿的跟打雷似的，我看他可怜，总要带两个馍馍给他填一下肚子，免得吵得我耳朵疼。哪成想，这小子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兵仙韩信，硬说以后出息了，要造一个黄金坟墓葬我，气得我呀！
这不，刚装成老太爷又撞见谋圣张良……还一不小心从青春美少女黄时恭，变成神神鬼鬼不知是人还是石头的“黄石公”。
汜上拾履的具体情节我是记得的，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天书相赠。在这历史性的这一刻，我一拍脑儿门，哎有了！
我把从21世纪带过来的唯一一本书——《马克思主义原理》塞给他，拍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这是天书，好好参详吧。你想知道的东西都在这里面写着！”
挥汗！挥汗！我跑出两公里开外，终于见不到桥上谋圣的身影，才敢停下来喘气。
扶额！上天啊，甭怪我，是你让我没有一点点防备就做了黄石公的。太公天书嘛，看不懂的才叫天书，我也不算糊弄吧——嗬？有道理！

【二】
下邳风水不错，我山上找了个小山洞隐居。
几天后，名家有几名弟子找过来，说是秦始皇已经开始焚书坑儒，他们害怕名家学术从此断绝，一定要我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们。
“我不是你们的掌门公孙玲珑。现在我的身份是黄石公，懂？”
话说不通，我也被他们纠缠累了，干脆不再多言。他们爱搭房子搭吧，爱干家务活儿干吧。我关起门来，开始从事伟大的瘦身运动。
这一天我跳绳跳的正欢，一名弟子叩门说：“师尊，门外有一位儒生求见。”
儒生？我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跟儒生勾搭过，也确实不方便露面，便隔着一道帘子接见了他。
“前辈，别来无恙？”
听到这声音我就石化当场了。张良？儒生？纳尼？
“子房先生，你命中注定与道家有缘，何苦卷入焚书坑儒这场风波？”
对方沉默很久，我继续劝导：“天行有数，韩的灭亡在所难免，你一意孤行要去刺杀秦始皇，殊不知，始皇之死对生民是祸非福。为了已经死去的国家，使活着的人民再次卷入战火，你这样做到底是救国还是殃民？”
张良走后，我继续愉快地投身减肥大业。没料想，第二天一开门就看到一个颀长青年背负长剑站在门外。
君子如玉，一身褴褛儒装也没有掩饰住周身的光芒。一头长发不绾不束，眉宇间忧思重重，黑瞳灼灼，薄唇紧抿，好一个落拓美男子！
见我远来，美男子潇洒拱手，“请前辈收在下为徒！”

这人果然是张良。我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谋圣拜我为师……滑天下之大稽！我连忙推辞，“我教不来你这样的学生。”
“公孙先生——”
张良还想再说，我以我很忙来回绝。
“那，先生何日有空闲？”
“五天后吧。”
“好，五天后，良再来拜会！”
五日后再见张良，我隐隐是期待的，谁不想看美男子养养眼啊。虽然我对公孙玲珑以往的审美十分鄙视，但一想到张良的好脾气，突然很想扮丑戏弄他。
我以扇遮面，咯咯笑，“我今天美吗？”
张良面色发僵，干笑道：“公孙先生不因别人的观念而改变对美的追求，是自美。”
什么？意思就是我臭美咯！我扇子一挥，“今日来得晚了，五日后再来吧！”
张良也不气馁，翩翩告辞，“是。”
不解风情的鬼！我怒气难消，吃了两斤羊肉去去火，结果晚上发现又重了几斤，更气了。
又五天后，我没好气将名家弟子全部赶走。
“张良先生到底看上奴家哪里好？竟这样穷追不舍！”我冷笑，“我已经给了你天书，你不肯用心研习，又懒又蠢，活该被人坑！我不过是要求你说一句好听的，你虚与委蛇都不肯，还说什么要学经天纬地之策。人心都不能掌控，窥不破天机那是应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弟子五日后再来——”
“慢着！”我狐疑道，“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做弟子了？”
“这个……”张良低垂的眼眸隐隐含着笑意，“先生不因为别人的偏见而认为自己不美。我也不会因你不认我，就不尊您为老师。”
我算是彻底拿他没辙了。挥挥手，也懒得管，“名家弟子已经下山，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打理了。”

没想到张良打理内务也是一把好手，我整日游手好闲让他养，他也没有怨言，只是趁我心情好的时候，偶尔问一问“天书”上写的什么，回头又问“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等等是什么意思。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张良越来越温润妥帖，我再也离不开我的谋圣徒弟，直至大泽乡起义的消息传来。

【三】
“你想好了？”
“是的。”
我眼泪唰的就掉下来，为我丧失了长期饭票而惋惜。张良适时扶住了站立不稳的我，神色看上去有一分疑惑，不过更多的是坚定。
“师尊今天又吃多了。”
……我脸色铁青，扇他一巴掌：“滚！”
是的，张良在的日子我虽然天天吵着要减肥，不过不同的是，原先我减肥只为了嫁一个达官贵人解决温饱问题，张良来了之后我发现并没有必要，吃的比减的多，于是体重不可遏止地飙升到200斤。
“知道你什么最讨厌吗？”我背对着即将远去的那个人，“你的温柔太泛滥，与你朝夕相处过的人，会错以为她在你心中独一无二，你——”
我转过身，刚想给他一个离别的抱抱，使他不至于太孤独。旋即发现竹门洞开，斜阳漠漠，风扫秋林，原来他早已经离开。
我紧紧捏起了拳头，这个没有良心的，走之前没有为我做晚饭哪。

张良的出走对我而言如断一臂，但我还是有手的嘛。我这么大个人了，我自己洗衣、做饭、种菜……名家弟子间或送来一些衣食。听说几位有出息的门人现在在张楚大军中当上了重要谋士，平日好处不少。
“张良啊……”小徒弟嘻嘻笑，“他自认为自己能力不够，就投靠地痞刘季去了。其他六国都复国了，就韩国惶惶丧丧，总守不住一座城。成不了气候的，孬！”
“哦。”刘季就是刘邦，他与张良二人互相成全，选择他并不算是错误抉择。
我闷了一杯酒，越发感觉心里不是滋味。按说张良算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了，凭他的天资禀赋应该不至于遭人鄙薄。可还是那句话，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他有自己的际遇，我瞎担心个啥？
两年后，喊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张楚王死了，楚国项氏一族的项梁死了，秦王子婴也死了。人间正道沧桑，楚怀王熊心向天下人宣誓“先入咸阳者王”，刘邦先一步入主咸阳城，可打赢巨鹿之战的楚霸王项羽不服，于是在新丰霸下摆下了鸿门宴。
我听人说了那场宴会上的刀光剑影，也知道张良与范增的角力结果是张良险胜。但始终悬了一颗心，直至张良伤痕累累找来，才算是弄明白他这段时间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她死了。”

“嗯？韩王成？”
张良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虚弱地躺在我床榻上，眼里悲伤如潮：“我说过要还她一个更好的韩国。”
我没有做声，转身去做我该做的事了。这年头，谁还没有几件心事？他不小了，该懂得如何控制情绪。哪些悲伤该适可而止埋在心里，哪些应该发泄完然后遗忘，恐怕不必我教。
天一亮，张良已经收拾妥当，正在我房间里好整以暇煮茶喝。
见我到来，他放下杯子，笑言：“玲珑，再请教你一件事。”
我很不高兴盘坐他对面，“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黄名时恭，奉时恭默之时恭。”
张良低眸，盯着突突冒热气的茶炉沉默了片刻，迟迟出声，唤道：“阿时。”
我全没提防，被他自然亲昵的新称谓吓到，差点咬上自己的舌头。
“快别这样讲……”我的心也跟这茶炉里的水似的，上下翻滚跌宕不休。多让人难为情啊，古人有话又不扯开来说，对一个现代人而言简直煎熬。

也不管什么火候不火候，我拿起茶壶就给自己注了满满一杯子水。
“我不在你还习惯吗？”
“唔……”我猛地咳嗽起来，确实只是被烫着而不是别的什么。
张良倾身过来拍拍我的背，姿势跟拥抱相类似，举袂时带起的杜若香气阵阵，令我脸红。
“没事了没事了。”我推开他，“说你想请教的事吧！”
心跳错了一拍，我明显看到他眼中划过一丝失落。不可能啊，虽然我减肥初见成效，不过还保持在135左右，他还能在我脸上看出花不成？
而且，流年匆匆，眨眼就是十五年过去，我35了。他看上去依然英姿勃发，可我却老了。
“阿时，樊於期献上自己的人头时，究竟抱着怎样一种心情？”

【四】
鸿门宴后，子房不出所料投靠了楚霸王项羽。
这一年初夏，汉军烧毁栈道，表示没有东归之意。张良又说服楚军东进，想一举荡平齐国暴动。
韩国唯一的继承人韩王成，因为张良帮助刘邦逃离鸿门宴一事而被项羽迁怒杀害，其宗室子弟韩信又投靠了刘邦。项羽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接纳了张良，不过并不十分信任。为了除掉后患，项羽默许楚国第一高手项庄杀害了张良唯一的好友卫庄，以断绝他对韩国的念头。
我是这一年冬天听说了这件事的。
直至第二年开春，我随名家弟子游经商于，意外在一家旅店里又见到那张熟悉又苍白的面孔，也总算知道了子房说的“她”是谁了——韩国公主红莲，与张良青梅竹马，却对流沙主人卫庄一往情深。
他重游韩国故地，是来送还卫庄的尸首，与红莲合葬。
大地银装素裹，他穿得单薄，站在梅树下、坟丘前吹箫，一首接一首。箫音悲怆而缠绵，带着韩宫乐曲特有的华美颓靡。我远远看着，看着他咳出血来亦不肯停下，终于昏倒。

“真是麻烦！”我拖着他回到旅馆，拿来一大坛烈酒，给他灌下，直至夜里，子房的体温才渐渐回升。又怕他就此醉死梦中，只好跟熟睡的他相拥而眠，生涩地引诱了他。
发过一通大汗后，医师点头说，他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
经过这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悲深痛，不出意外，他必将勘破苦集灭道，成为一位坚韧温润的美玉君子。
雪停后我不辞而别。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也觉得尴尬，自此三年，我没有收到他只言片语的问候。

【五】
明修栈道的结束，就是楚汉之争的开始。
韩信跑来问我，好不好让张良把韩国的韩信领回去，说21世纪穿越总署操作失误，真正的兵仙与穿越来的兵仙老是串线。我说好不好联系总署把我弄回去先，消息一定带到。韩信满口答应，附带一百个感激涕零。
然后就只剩下等了。
豪杰并起的年代兵荒马乱。我听说刘邦拔下项羽的大本营彭城，项羽领骑兵回援，以3万人击溃56万大军。这一仗干得漂亮，刘邦灰头土脸与部队逃散，半途将妻子吕雉等人推下战车。
秋冬时节，我正在山顶看日出，心想这帮军士将女人小孩吊在马尾上拖算个什么事？英雄一世的楚霸王项羽也忒憨傻了，为了让老流氓刘邦心里不痛快，就跟着对手秀下限？
我优哉游哉下了山，说我是张良派来的策士，有一言要向楚霸王讲。

项羽在后世名声那么响，我想跟太史公司马迁的故意拔高有直接关系。
这人果然优柔寡断得蛋疼。刘邦将妻儿推下马车这事儿虽说不地道，但多少也有点用自己引开追杀的成分，大事小事拎得清，方向正确无误。跟在战略上犯迷糊的楚霸王比，可高明太多。
“名声？我要忠厚的名声做什么？”子房口中正直有节的“少羽”这样跟我说，“你说善待俘虏，可以赢得天下人心，无非就是教我做虚、客套。在我看来大可不必，乱世要的是王霸之气！只有令人畏惧的武力才能征服人心！”
……所以你一遇到抵抗就屠城，迫使敌人望风披靡？
“可你征战四方是为谁呢？”我幽幽来了句。
项羽一愣。
“以无辜百姓为筹码，动辄杀戮，试问哪一国百姓敢在你治下长居久安？”
项羽沉默很久，最后几不可闻嘟囔了一句，“大不了回我楚国……”
我深深吸了口凉气，人说西楚霸王沐猴而冠，今果不其然。表面上是天下共主，可心眼小到只容得下他的江东父老。六国，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呢？也许，这才是子房决心放弃他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