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西。”辛江小声说。卢克西轻轻摇摇头：“不，没什么，不痛苦了，现在已经不痛苦了。但是当时很痛苦，被封进手臂的邪恶力量一直试图侵蚀我的全身，我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与它对抗。但是更让我痛苦的是，从那之后，我被视作了异类。
父亲认为我害死了妈妈，开始疏远我。弟弟害怕我，看到我就会远远躲开。还有其他人，我曾经的朋友和伙伴，他们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再后来，父亲要进入议会，而有一个被血之诅咒感染的女儿会影响他的仕途，于是我被放逐了，猎魂者将我送到地面的世界，送到阳光下面。我所生长的世界将我丢弃了。
恐惧和仇恨是我仅有的东西，也是我力量的根源。为了活下去，我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一天接着一天的活下去，麻木而残忍。我需要钱和食物，我就去杀人。我早已经忘记了生命的可贵，早已经抛弃了尊严和荣誉。我屈服在仇恨和痛苦面前。虽然铁链抑制了鬼手对身体的侵蚀，但是我的灵魂早已腐朽堕落……如果……
如果我没有遇到阿甘左……”
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下午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很清新。卢克西静静地隐藏在树林中。上一个被她杀死的人留下了不少钱，但是钱总会用完。她需要新的猎物。其实抢劫也是一门学问。人太多的路上做这种事情很容易被发现，而行人稀少的路上，猎物又不多。卢克西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除了三四个看起来比她还穷的浪游者之外，再没有别人经过这里。
好吧。她对自己说，今天的晚饭还没有着落，不管下一个家伙是什么人，就抢他了。就算他没钱，骨头上总还是有肉的。
下一个经过这条路的是个单身的男人，个子很高，很魁梧，穿着一件黑色带兜帽的斗篷。还好，他看起来虽然不像是富翁，但是至少衣着整洁合体，走路时步履稳健。这样的家伙荷包里总会有点内容。卢克西等他稍微走过去一段路之后，从藏身处出来，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但是他忽然停住了。
“你的目光从左后面像刀子一样钉着我，难道我感觉不出来吗？”那人笑着转过身。他有一张虽然谈不上英俊，但是给人感觉很可靠地面孔，黑色的双眼坚毅而温柔。
卢克西没有说话，她抽出短剑冲上去。人类的动作比起暗精灵来往往迟缓而笨拙……这家伙是例外。他斗篷里藏着一把大的惊人的剑，黝黑的剑身，银亮的剑锋，挥动时带着令人窒息的风压。不到一分钟，卢克西就坐倒在地上，短剑飞出好远。男人用剑锋压住她的喉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心中却没有恐慌。她不留恋生命……
然而男人收起了剑，俯身向她伸出自己的手。
他的手有力，但是温暖。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罪人，我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卢克西说：“但是阿甘左告诉我，当我的心智还是一个孩子时就被抛弃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人类在我眼中并非同类。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我杀人只是为了活下去。我没有选族。
他告诉我说，没有选择，便无从分辨善恶。”
“阿甘左说的对。”辛江对欧贝斯说：“你是被感染了的，你没有选择。”

第一百零三章 卢克西
肌肉的酸痛渐渐缓和，卢克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她清楚自己体内所蕴含的强大力量，也清楚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是普通暗精灵的血肉之躯。那种异常强大的力量对于身体来说是可怕的负担。
第一个恢复神智的是欧贝斯。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迷惘，好像刚被人从噩梦中唤醒。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超出我们控制的事情呗。”辛江有气无力地回答：“放心，不是你变异了然后把大家都砍了，你现在还正常，不过在这种邪气的侵染之下，不知道你还能正常多久……”
欧贝斯用空洞涣散的目光向四周张望：“大家都怎么了？地上那个死人是谁？还有……阿甘左，阿甘左呢？”
“他去搞定带来麻烦的家伙了。”卢克西指了指身边那个巨大的裂隙。裂隙很深，卢克西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击只是击穿了那邪恶存在藏身之处的最外层壁垒，从裂隙里向下看，只能看到翻腾涌动的黑暗。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欧贝斯慢慢恢复了镇定。卢克西两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道：“你们先等在这里，照顾下其他人。我下去看看。”
“看看？”欧贝斯没有反应过来：“你是说……”
“对，就是那个意思。”卢克西冲她微微一笑，然后纵身跳进黑暗里。
黑暗浓重而粘稠，卢克西忍不住屏住呼吸。周围异常安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唯有黑暗。在这绝对黑暗之中，卢克西忽然感到一种异样的祥和与安宁。那是一种在感知与心理上都完全与世隔绝时才会产生的感觉。
干净而纯粹的黑暗。既不邪恶，也不危险。就好像……
就好像又回到了出生之前的母体中。
黑暗中的坠落可能持续了很久，但感觉上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也许相反，坠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感觉上持续了很久。没有参照物，所有感知都被黑暗所隔绝，这两种情况难以分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卢克西忍不住闭上双眼，随后她感到双脚触及了地面。
卢克西本能地屈膝以抵消下落时的冲力，但是令她万分惊讶的是，冲力很小，好像自己是从很低的地方跳下来的。难道这里距离地面并不是很深？她试着睁开双眼，向上看去。
震惊令她在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看到了蓝天。
那是她毕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天空，天空呈现一种极为干净的蔚蓝色，蓝的如此纯粹，以至于让人忍不住流泪，却又不忍心转开视线。
那的确是天空。遥远而美丽的天空。
卢克西就这样仰着头傻傻地看着蓝天，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放平视线，打量四周。
她正置身与一片广袤的草原上。柔软的长草没过小腿，碧绿色的草海之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她叫不出名字的美丽野花。
有风，温暖而和煦的威风在草海上掠过，带起片片涟漪，风中带着淡淡的草原芬芳气息。卢克西蹲下来，拔下一叶草叶，轻轻碾碎。手指被草汁染成绿色，带着青涩甘甜的新鲜植物气息。如果这是幻觉，那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幻术。
“是不是很美？”
卢克西回过头，看到阿甘左正向她走来。阿甘左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这很正常，在这个地方，卢克西也觉得自己完全无法产生丝毫的杀气和战意。
她甚至忽然觉得自己很脏，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
阿甘左似乎能看穿她的心事，他笑着扯起卢克西的手，道：“你跟我来。”
走出几十步之外，卢克西听到了水声。
“我下来之后发现这里的。好地方吧。”
一条河奇迹般地出现于草丛之中，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河水清澈见底。河底是金色的细沙，岸边散落着光滑的卵石。
“我刚看到这里时，也觉得自己脏的要命，刚好找到这条河。”阿甘左笑着拍拍卢克西的后背。卢克西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看起来确实干净了不少。
“愣着干嘛？我帮你脱？”阿甘左大笑着：“好了，别掐别掐，我去别的地方转转，你洗好了就喊我。”
河水略微有些凉，不过很舒适。卢克西惬意地把全身都浸在水中。仰头看着天空。然后她猛地跳起来。
没有太阳。
现在是白天，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光线充沛柔和。但是天空中是一片空荡荡的蔚蓝，没有太阳。
“怎么啦？有蛇？”阿甘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卢克西从头红到脚，又缩回水里，随即发现这河水该死的清……
“放心，该看的早看过了……”阿甘左大笑着：“怎么了？”
“天上没有太阳啊！你这粗心的家伙……”卢克西尖声叫道：“你没有发现吗？”
“早发现了。”阿甘左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他镇定的语气抹掉了卢克西的惊讶与不安，卢克西尽量快地洗完，上岸穿好衣服。
“下面，咱们怎么办？”
天空中没有太阳，草原上也没有树木，所以分辨不出方向。阿甘左道：“我们沿着河走。”

第一百零七章 巴恩
“巴恩？”里昂放下手中的公文，轻蹙眉头：“辞职？怎么回事？平定天空之城的功劳我尚未褒奖他，为何要提出辞职呢？”
霍文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巴恩已经到了赫顿玛尔，陛下……陛下还是亲自见见他吧。”
里昂心里一紧。霍文和巴恩之间的关系向来不错，是忘年的好友。为什么提到巴恩的时候他会叹气？
然而见到巴恩之后，里昂自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还不到三十岁。
巴恩瘦了很多，原来略显俊俏的脸庞变得瘦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面色青白，不过看起来倒还很精神。他的脸上多了一条伤疤，从额头穿过左眼，直贯到嘴角，万幸的是眼睛没有瞎掉。这条伤疤让他显得沧桑了很多。然而最令人感到揪心的，是他的手。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右手。失去了他握剑的手。
巴恩的右臂从肘部上方以下的部分都被截掉，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里昂喉结滚动了一下，轻声道：“你的手……？”
巴恩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与天空之城的怪物战斗时，不小心被石化了。为了防止石化的诅咒蔓延到全身，只好斩断了一部分。”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好像说的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所以，陛下，我现在已经不适合在军队中任职了。因此还请陛下准许我的辞职吧。”
里昂又叹息了一声，只不过是在心里。当年因为悲鸣洞窟调查事件而名满天下的四位剑士之中，巴恩是最年轻，也最有前途的一个。他是一个稳重而忠诚的年轻人，是个可以信任的老实人。在他成为光剑皇族旁系剑客（没有光剑皇族的血统，也不用光剑，但是因为剑术高超或者曾经为帝国立下功劳而位列光剑皇族的剑客）之后，随侍自己身边，还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
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先是失去了自己的妻子，现在又失去了握剑的手。
在悲鸣洞窟的事件中，阿甘左也失去了卢克西，但在痛失所爱之后，至少阿甘左能够将自己的痛苦转化为追求剑道极限的力量。而巴恩不但失去了自己的爱人，现在连剑也已经失去。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人生已经结束了。但是他还不到三十岁！里昂忽然很想告诉他，在德罗斯的历史上曾经有很多成名的剑客是用左手持剑的，想告诉他他还年轻，还有希望。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种虚弱的谎言安慰不了面前这个年轻人。那些惯用左手的剑客都是天生惯用左手，至少也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练习用左手握剑。而巴恩早就过了那个年纪。现在还坚持让他握剑的话，只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害死他。
“那么，将来有什么打算呢？”里昂轻声问道。
“我是世家子弟，家里多少还有一点财产。我打算去旅行，可能去虚祖，或者更远的地方。”
他已经放弃了一切。对于他这样一个单纯的年轻人来说，妻子是生命的一半，剑术是生命的另一半。即便在失去妻子的巨大痛苦之中，他依然在军队中履行自己的职责。然而现在他连剑术也已经失去。里昂第三次沉重的叹息：“你去吧。如果有什么困难，德罗斯不会忘记你曾经做出的贡献。”
“谢谢陛下。”巴恩低头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离开皇宫之后，巴恩径直回到驿馆。阿米莉亚还在那里等着他。
“我已经辞去了军职。也放弃了光剑皇族的身份。”巴恩回到房间后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自从失去了右手之后，他坚持自己做大多数的事情。阿米莉亚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只是小声“嗯”了一声。
“这么久以来，一直受到你的照顾，辛苦了。”巴恩喝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回桌上。
“嗯。”
“如果你现在想要离开我，我不会强留你的。”巴恩慢慢说：“我现在已经没有让你继续留下的价值了。”
“我……”
“我虽然是个鲁钝的人，但是帕丽丝的意图我还是知道的。她让你跟着我，不会仅仅是照顾我这么简单。对吧？”
阿米莉亚两手抓紧膝盖上的裙子，咬着嘴唇。
“阿米莉亚，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而来到我身边照顾我，我都要谢谢你。”巴恩说：“在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是你陪在我身边。”
阿米莉亚两眼注视着自己苍白纤瘦的双手，没有说话。
“如果你想要离开的话，你就离开吧。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你师父那里，我会跟她说……”
“我想要去的地方，就是你的身边。”阿米莉亚轻轻地，然而坚决地说道。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会不会再爱上我，这些我都不管……”
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无论灾祸病痛，无论悲伤愁苦，永不分离。
巴恩的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好吧。如果你想留在我身边……呵呵，我的身边也是‘任何地方’之一呢。既然你想，那就留下吧。”巴恩说。
阿米莉亚站起来，用平静地语气道：“那么，我去准备行李。”
“等一下。”巴恩忽然道。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既然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在一起了，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阿米莉亚看着他。巴恩站起来，用左手轻轻牵起阿米莉亚的手，道：“你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驿馆后院的空地。这里挨着马厩，气味不太好，这个时侯也没有什么人。阿米莉亚疑惑地看着他。巴恩从马棚里找来两根长短差不多的竹棍，将其中一根交给阿米莉亚。
“你师父虽然是空手格斗的流派，但是你学的是剑术对吧？”巴恩问。阿米莉亚点点头。
“在一起这么久，虽然没见你出手过，不过能看出来你剑术不弱。”巴恩用左手笨拙地握着另一根竹棍：“攻击我。别留情。放心，竹棍杀不死人。”
阿米莉亚困惑地看着他。
“动手吧，别客气。”巴恩笑了。
阿米莉亚动手了。
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用剑，但是剑术已经植根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头脑，她的骨骼，她的肌肉和筋脉都已经将剑术牢记。她的剑术是杀人的剑术，简单，直接，毫无花哨。
一秒钟之后，她跌倒在地上。手里的竹棍飞出很远。巴恩丢掉自己手里的竹棍，轻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这是我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的秘密。”
我并没有失去我用剑的手。没有全部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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