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谡所驻扎的南山,地势险峻,魏军轻易上不得山,但马谡要下去也不容易。因此张郃的围山其实不过是扼住了上下山的几条要道,便将马谡救援关隘守军的路堵得死死的。另有一支兵马趁夜摸黑,绕山而走,目标明确直扑山下水源。
“嘣——”
只听一声弦响,数支箭从旁山斜坡上呼啸而出,紧接着便是成千上万的箭如乱雨般飞下。魏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却又听杀声骤起,两支人马前后包抄,点起的火光瞬息而灭,打在旗帜上,闪烁间映出一个模糊的“汉”字。
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归于平静。汲水的路口处立起几杆旗帜,在黑暗中迎着夜风猎猎作响。
街亭关隘处打得如火如萘,一直到后半夜才停歇,竟是无人注意到此处的变化,只有流水无言地冲刷漫延开来的鲜血。
马谡抱着长剑,焦急地在帐中转来转去,又时不时地冲出去,望着山下王平的营寨,祈祷着能看见什么。可山下关隘死一般寂静,只有几点残火在孤零零的颓墙上燃烧着,根本就看不出王平军究竟守没守得住关隘。
军中伤亡不小,一切似乎都在脱离自己的掌控。马谡只觉得那火不是烧在关隘上,而是烧在自己的心上,把他烧得焦头烂额。于是烦躁地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石,转身回了帐中,压着太阳穴坐了下来。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马谡不理解,马谡在想。马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兴许是折腾得心神俱疲了,马谡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哭,凄厉的尖叫声一下又一下刺着耳膜。
“水……水没了……!”
“好干……好渴……”
“火啊,是火啊——”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一片朦胧中,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周围绝望的哭声越来越大,令人肝胆俱裂。
“快跑……!”
“我不想死……”
“救我……”
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每个人脸上都镌满了恐惧。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绝望同火烧的疤痕一起,爬上了那些年轻的面孔,然后被火吞噬殆尽。
火,好大的火。
于是漫山遍野都流淌着胭脂色,混着凝固的夜紫,散发出阵阵烧焦的腥臭,从山上倾泻而下,吞没了街亭,激起更猛烈的火,直冲云霄,将昏暗的天穹染得一片惨白。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好像看见那魏军,不,那豺狼之群,狞笑着踏过火光,踩过一具又一具季汉士兵的尸体,凶恶地扑向了在西县的大本营。
“我失败了?我失败了……”
像是自问,又像是无意义的呢喃。熊熊烈火舔舐着身体却感觉不到痛,精神几近癫狂,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嘈杂无比的声音,恍惚还听见有人带着凄厉的哭腔喊着将军。
他们在怨我吗?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着急,像是有人在剧烈摇动着自己,竟是让他逐渐回过神来,睁开眼一看,站在面前的原来是自己的副将。
看着副将着急的脸,马谡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可副将下一句话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将军!魏军截断我军汲水道路!”
马谡以为自己在听一个荒唐的玩笑:“你说什么?”
“魏军断我汲水道路!”
马谡只觉得手足冰凉,忽而想起梦中那纷纷杂杂的声音,不详的预感越发的浓重。许久才打起精神,强作镇定道:“传令下去,立刻杀退魏军,夺回水源!”
山上的汉军一次又一次冲下山去,无一例外都被暴雨般的飞箭逼回。迫不得已退回山上,却见魏旗下一人冲上山坡,拉弓搭箭直射山上。
箭上系着一块布,落在插满山腰的鹿角上,被士兵捡起,呈给马谡。马谡捏着箭,扭曲的表情看不出是哭是笑。
这是魏军的劝降书吗?还是来嘲笑我的?
马谡怀着一肚子郁愤将布拆开,准备看一看敌军究竟会写些什么华丽的酸话或者讽刺的臭话,却愕然发现只有寥寥数字。
“鸣角为号,夹击魏军,移兵当道。”
字略有些不工整,像是匆匆写就。但马谡越看越感觉眼熟,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
“魏军要烧山!”
士兵们尖厉地叫了起来,打断了马谡的思考。眼见落在山腰鹿角的火箭越来越多,已经有几道烟渐渐腾起,恐慌迅速地在山上蔓延开来。
梦、梦是真的?
马谡握着布的手在抖,恍神之间仿佛看见明晃晃的火已经烧至面前,张牙舞爪,燎过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粘稠的血。
忽然,角声呜然,如冰泉流淌,浇灭了幻觉中的烈火。
更多更密集的火箭落在魏军中,数支队伍从魏军身后的树林中冲杀而出,气势如虹,直直插入魏军腹心。有一二面魏旗倒下了,赤色的旗帜高高扬起,大大的“汉”字临风招展,犹如希望的火焰,照亮了山上守军的眼睛。
“援兵已至,良机莫失!”马谡瞬间就明白了,欣喜若狂,“全军随我冲杀!”
这次的号令奏效了,士气高涨的汉军轻松劈开山腰被烧焦的鹿角,犹如猛虎下山,一把长长的尖锥直插魏军之中。
此时才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了生的希望,才能于死地向生。
这是马谡后来反省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