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露恩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是没有月亮的,但群星却因此变得更为明亮。院子在星光的映照下,似乎也莹莹地发出暗淡的白光。四下里静的出奇,仿佛天地间都只有尤露恩一个人还存在于世一样。
这么说倒也的确没错,毕竟会在这个时候睡不着觉悄悄溜出屋子的,除她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了吧。
尤露恩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裙角。她睡不着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会出现今天早上父亲用剑抵着赫拉芬的额头时的画面。
“你要是光荣战死了,那倒正合我意”——她知道,父亲这话是认真的。就这么下去的话,或许要不了多久,那个黑发少年的身影便会从凯旋而归的队伍中永远地消失,她将再也无法迎接哥哥回到农庄来了。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劝父亲改变心意,允许哥哥出家才行。只是……尤露恩摇了摇头。她一直都很害怕父亲,甚至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何况,她也根本想不出该怎么劝父亲,才能成功让他改变想法。
尤露恩这样苦恼着,在屋檐下坐了下来,双臂环抱着膝盖。清澈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在裙子上化成一小片湿润的痕迹。我到底该怎么做?天父也好,奥丁也好,谁来告诉我到底该……
她猛地甩了甩头,用袖子擦掉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行……如果继续因为害怕而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就什么都改变不了。明天一早我就要等在父亲房间门口,劝他允许哥哥去当修士。如果他不同意,我就尽力说到他同意为止。要是实在不行,我就……
“尤露恩?”
尤露恩抬起头来向前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庭院,此刻却忽然多了一个她极为熟悉的身影。黑发的少年似乎也对她坐在屋外这件事感到有些惊讶,他加快脚步,跑到了尤露恩面前。
“怎么还没睡下?”赫拉芬淡淡地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我睡不着。”尤露恩捏了捏裙角,“那个……哥哥,我想再去找父亲谈谈。”
赫拉芬惊讶地扬了一下眉毛,愣了片刻之后,方才有些沉重地皱了一下眉头:“没必要,他不会答应的。你别担心我,我会另想办法的。”
尤露恩摇了摇头:“你不要骗我,要是能另外想出办法的话,你一定早就已经那样做了,不是吗?”
“倒也没有,今天父亲不是说要我……光荣战死么,我想也许下次我可以找机会从战场上溜走。”赫拉芬道,“让他以为我战死了,不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尤露恩一把抓住赫拉芬的衣服,“那样的话,我也会以为哥哥已经战死了的。”
“说的也是,那么……”赫拉芬轻轻抚了抚尤露恩的后背,大概是想安慰她,却又一时想不出究竟该说些什么。
“明天一早父亲起来之后,我们就去找他说明白。”尤露恩坚定地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也出家做修女去,反正嫁人也没什么意思。”
“不行!”赫拉芬啪地一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尤露恩直视着他的双目,却发现哥哥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甚至还有些紧张。
“……怎么了?”尤露恩有些不解地望着她的兄长。
赫拉芬凝望着她看了片刻,方才叹了一口气:“……我们先去哈尔多尔叔叔那里吧,请他帮我们劝一劝父亲,也许父亲就能听得进去了。”
“好。”尤露恩点了点头。哈尔多尔是沃拉夫的弟弟,人们都叫他“好人”哈尔多尔,因为他个性比沃拉夫温和得多。虽然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但却一直相处融洽,从无争吵。如果他愿意为赫拉芬说话的话,也许沃拉夫会改变主意。
看到尤露恩点头,赫拉芬便拉住她的手,带她一起向院外走去。
“唉?现在就去吗?”尤露恩有些惊讶,“现在是夜里……”
“嗯。”赫拉芬点点头,“今晚最好……别待在家里。”
“为什么?”尤露恩有些不解。
赫拉芬沉默了一会儿,双眼望向前方。尤露恩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想知道他到底在看着什么,却只看到夜色中空旷的田垄。她再度转过头来望着赫拉芬的脸,看见他微微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重要的问题。于是尤露恩等了很久都没有问,只是一言不发地任由他拉着,一路走出了农庄。
“我做了一个梦。”走出农庄后,赫拉芬忽然说道,“不太好的梦。”
不太好的梦?尤露恩想起赫拉芬给自己讲过的故事里有许多关于解梦的事,比如约瑟就曾经给埃及法老解梦,当今丹麦王的祖母也曾经给他的祖父解梦。她也曾经把自己的梦记下来讲给赫拉芬听,然后试着解读其中的含义,其中有好几次都很神奇地应验了。
“我梦见……整个农庄被血红色的海水淹没了。”赫拉芬的声音很轻,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又格外明显,“也不一定是海水,说不定就是血呢,但血又怎么会多到将长屋的屋顶都没过去?那场景真可怕极了。之后,我看到有人在血海中忽隐忽现,似乎是在拼命挣扎。那个人……”
赫拉芬说到这里便忽然停下不再讲了。虽然这个梦境有些可怕,但好奇心还是让尤露恩忍不住追问道:“那个人怎么了?”
“那个人……”赫拉芬苦笑了一下,“就是你啊,尤露恩。”
“唉?”尤露恩哆嗦了一下,“那……然后呢?我被……我被淹死了吗?”
“我不知道。”赫拉芬摇了摇头,“我只是看到你还在其中挣扎……然后我看到了父亲屋子旁边的那棵紫杉树。那棵树的树冠并未被血海没过。我看到有个人坐在树上,躲过了这场灾难。那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惊慌……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坐在树上,却不来拉你一把。”
“那这人一定不是你了。”尤露恩道。
“的确不是我。”赫拉芬道,“是阿谢拉特。”
“阿谢拉特?”尤露恩的眼前浮现出她那位同父异母弟弟的脸。除了剑术比同龄的孩子高明一些之外,她并不觉得这位兄弟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过也难怪,对她而言除了赫拉芬之外,其他兄弟都没有什么不同。
“嗯。当时看见你在血海中挣扎,他却不施以援手,我感到又着急又生气……结果,就醒过来了。”赫拉芬道。
“那这个梦……是预示着我会遇到危险吗?”尤露恩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似乎应该这么解释吧。”赫拉芬道,“所以我醒来之后,就想来看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情况,却正好看到你坐在屋子外面。”
“嗯……是啊。”尤露恩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我当时睡不着,就想去父亲那里,等他醒了之后就可以跟他好好谈谈了。”
“我知道……谢谢。”赫拉芬笑道,“所以我才觉得,今晚最好别留在农庄,明天我们和哈尔多尔叔叔一起去跟父亲谈。”
“好。”尤露恩点点头,心里觉得赫拉芬真是神机妙算。如果自己贸然去劝说父亲,多半要被他怒斥一番,甚至还要连累到赫拉芬,这大概就是他所梦到的“危险”吧?至于梦里阿谢拉特不曾出手帮自己,想来也是十分合理了。说不定自己被父亲责骂时阿谢拉特也刚好在场,却只是冷眼旁观——反正他本来也没有帮自己说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