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乱世之中人命最不值钱，他父兄尚且葬身于战阵之中，更遑论我的父兄。我深知在这幽州军中，不会有人真正在意兖州乔氏的死活，可那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又如何能不在意。]
：求你……
[ 话音儿一颤，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我深知自己一介女子，所能依凭的不过是他，凭着他还愿意垂怜，给兖州乔氏驳一条活路。]
：万万不能强攻…
[ 膝行向前，垂手抱住了他的膝头，伏在他膝头软语央求。]
：君侯，我阿父治下向来宽厚，很得部下爱戴，如今纵然有贼人作祟，想来城内乔氏的部曲兵丁也不会全数被人控制，他们不过是受人蒙蔽，不知道我阿父如今已被软禁。若是叫陆瑾偷偷遣回去与他们定下计划，定能救下我父兄。

：陆瑾自幼在兖州城内长大，对于城内的地形再熟悉不过，他可以偷偷潜回城内，暗自联络部众。
[ 因为着急，连语速都快了几分，望着他的眼眸中满是坚定与期盼。]
：陆瑾身为陆氏儿郎，他定然愿意为了父兄冒险，请君侯给他几天时间，让我们为了父兄努力一下，若是最后真的不幸，至少我们试过了，也不再遗憾。
[ 不敢奢望幽州军能保下我父兄的性命，只盼着他能给陆瑾一个机会，至少我们尽人事，最后的天命会如何，那便是看上苍的意愿了。]

[ 幽州军开进兖州城的时候，出乎意料的顺利，城中的民众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他们城守的女婿率军前来，为了给他们敬爱的城守做些脸面，甚至端着瓜果糕点在道路两边夹道欢迎，热情的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幽州军。]
[ 进了城守府衙，顾不得其他，奔至阿父院子里，看着他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心里难受得厉害。不用旁人伺候，亲自在病床前守了大半天，到夜半才回转自己院子里。]
[ 行至一半才知道燕侯并没有回自己未出阁前居住的院落，一直在阿父的书房里，不做他想，又转了目标往阿父书房过去，到了门口也没扣门，直接推门而入。]
：这么晚了，君侯怎么不回去休息？

[ 缓步上前，他罕见的没有开口回应我，略蹙了蹙眉心，伸手想要去扶他，却被他忽然一口血骇住，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肘，焦急的询问。]
：你怎么了？
[ 这段时日来，与他昼夜相依，从没有分开过，清楚他并没有受过伤，可烛火之下信笺上那一口血触目惊心，吓得我双手都有些发软。]
：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 他并没有回应我的追问，甚而没有抬头看我，焦急之下留意不到这么多异常，转身就想出门。]
：你等等我，我去找军医。

[ 微微一愣，才恍然察觉他摔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一颗心也就沉了下去，蹲下身去，将散落在地上的家书一张张的捡起来，归拢好重新放在书桌上。]
：君侯不会吗？
[ 声音柔缓轻和，并没有因为他的指责而畏惧，事已至此，当一切都赤裸裸的摊开在面前，他选择揭破这一切，也就不必再遮掩什么，也无需遮掩。]
：我没有否认过君侯待我的心意，可君侯扪心自问，便是昨日，如若陆瑾没有真的开了城门，君侯不会想要放弃我的父兄，放弃陆氏吗？
[ 勾唇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满是自嘲。]
：君侯是喜欢我，愿意为了我付出很多，也愿意为了我暂且放过陆氏一族。但君侯仍旧没有带我进过谢氏宗祠，在你心里陆氏永远是可以取舍的仇族。
[ 话音儿微微一颤，继而又道。]
：我陆氏没有想过要背弃谢氏，只不过是想要在乱世中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 他这番话说出来，我心里竟也不觉得难受，世上之事总有取舍，纵然我待他十分真心，如今在他眼里看来，也不过是虚情假意，在他心里，陆氏一族对不起谢氏，我更是辜负了他的真心，他此刻如何伤心，都是我害的。]
：君侯，不论你信不信，我先前在军营与你说的话都不是假的。
[ 可我相信他的心意，与我不相信他会保下我陆氏一族并不冲突，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从他决定纳林氏女为妾时，我就再也没喊过他一声夫君。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我更不应该去相信一个男人的真心。纵然他今时今日几次三番为了我涉险，谁又能保证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他日色衰爱弛时，他又会怎样待我陆氏一族？]
[ 退后一步，顺从他的心意，没有再去试图触碰他。]
：我愿意陪君侯同生共死，但我仍旧是陆氏女，君侯会因为审时度势而放弃陆氏，我却无法放弃我的父亲兄弟，我没有错。

大汉文景十一年，三月
[ 一转眼便是十个月过去，燕侯只在过年时回幽州待了半月，随即便又带兵出征。这十个月他带着幽州军在外征战，幽州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又打下了南边几个州府，如今天下局势三分，他已然隐隐有了可以问鼎中原的势头。]
[ 我一个人在幽州统管内务，燕侯不在，林氏女也没什么精力作妖，偌大的谢宅里只我一个当家做主的人，日子不可谓过得不舒坦，只是午夜梦回时，会思念起他的体温。]
[ 三月初，幽州军已经开进河南，我却收到了羌族少年越吉的消息，他如今人在草原，意外得知突厥已然统合了十五万大军，不日里就要南下攻打幽州。收着信儿不由得骇了一身的冷汗，如今幽州军主力已在河南境内，要往回赶也得半个月的光景儿，可突厥军要过来至多不过七八日。]
[ 连夜传了留守在幽州的几位将军，将此事与他们说明，命他们连夜在城外突厥必经的山谷狭窄处备下几道陷阱机关，务必杀伤些突厥士兵才是。又连夜修书两封，分别飞鸽传书给燕侯与羌族统领，请他们尽快率兵回援。]

[ 信已发出，便再无可做之事，今后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 余下光景儿，先开了后城门疏散城中百姓，若愿意离开的便自行逃命去。可我没料到的事，谢氏占据幽州百年，民心所向不是其他氏族能轻易比拟的，除了一些往来行商，竟没有多少人愿意离开。]
[ 六日后突厥大军便到了城外，比预计之中还要早来两日，在窄谷中虽然折了些人手，但于十五万大军之中仍旧不算什么。接下来几天，城墙上杀声震天，留守幽州的守将几次三番劝我先行逃离，都被我坚定的拒绝。]
[ 守城到了第八天，羌军从西侧杀了过来，算是解了些燃眉之急，趁着突厥被羌军突袭暂且撤退的时候，开了角门让羌军进城，暂且补充了军力，可仍旧无法打退敌军。]
[ 到了第十三天的时候，没有人想过幽州城能撑住这么多天。这些天里我带着城中的女眷们给城墙上的士兵送饭食药品，帮他们包扎伤口，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直到今天，一切应该到了极限。]
[ 天刚破晓，突厥大军再次在城外集结，我特意换上年初时主持礼仪的正红为底玄色滚边的长衣，踩着第一道日辉踏上城头，一手拿起鼓槌，望着身边看着我浑身都是伤的兵士们，朗声道。]
：诸位将士，仰赖诸位拼死相搏，幽州城才能坚守至今，我以谢氏女君的身份向诸君承诺，定陪诸君到最后一刻，若最后真不幸城破，我会陪诸君共同赴死，绝不背弃！
[ 言罢，在突厥进攻的号角声中，一下一下，重重的开始敲击鼓面，身周又是震天的喊杀声。]

[ 像是知道幽州主力大军即将回援，突厥军这一次的攻城愈发猛烈，城墙打落了一批又一批的突厥人，可还有更多的人扑了上来。手里的鼓槌没有停下，但是城头已经攀上了第一个突厥人。]
[ 一颗心沉了下去，已然存了死志，我是绝不会落到突厥手里受人凌辱的，所以怀里早已揣好了自绝用的匕首。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城头忽然有人一声大喊。]
“君侯回来了！幽州军回来了！”
[ 城头上的残兵为之精神一震，又把已经攀上城头的人打了下去，回头去看就看到了正骑在战马上往城里赶过来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手里头的鼓槌落了地，被守在身边的两位兵士一把扶住。]
“女君，我们得救了！”
[ 望着两张染满了血痕与灰尘的年轻脸庞，他们此刻望着我的眼眸里已然都是尊敬，也跟着扬扬唇角。]
：是啊，我们得救了。

[ 脱力之后被人扶下了城头，以后的事不需要我再担心，我相信他一定会赢。]
[ 回府之后芸娘与小喜双双迎了上来，全靠她们两个支撑才走进了内室，没有力气做别的，只宽了衣便扑在床上沉沉睡去，直到夜半才睁开眼，命守候已久的芸娘准备热水，舒舒坦坦的泡了一个澡。]
[ 燕侯进门的时候，已经洗好了澡，穿着丝制的寝衣靠在床头，端着一只陶碗喝粥。芸娘正站在身后，用软巾小心的帮我擦着头发。]
[ 自成婚以后，燕侯的寝房就成了我们共同的寝室，兖州变故之后，便又成了我自己的睡房，他年关回来的时候为了避开我，已经搬到了先前谢夫人住的院落，这还是将近一年以来，他第一次踏进这本来属于他的寝房里。]

：芸娘，你先退下。
[ 把陶碗放下，先命芸娘退下，她躬身诺了一声，有些担忧的看了我们一眼，就又退了出去。]
[ 坐直了身子，抬起眼来看向他，几个月不见又经大战，他脸上满是疲态，一双眼望着我却是炯炯有神，像是非要问个明白。]
：我是谢氏的女君，本就该与幽州军共存亡，这有什么需要质疑的？
[ 不只是兄长派人来接，连守城的将领都几次三番提议要送我离开，可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离开这一条选项。]
：君侯，你对我真心实意的好，可你从来没有真正想要去了解过我。
[ 话音儿一颤，望着他温柔又坚定。]
：我是陆氏女，也是谢家妇，我不会背弃我的责任，也不会背叛你。

[ 看到那封被血染透的放妻书，饶是有所准备仍旧心中难过，他或许不明白，他对我的每一句话其实都能在我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只不过我从来不曾展露出来，他也就从来不知道。]
：君侯想要休了我。
[ 垂眸掩盖住眸中的伤痛，我知道他心中猜疑我，却怎样也没想到他会在大战以后，给我一封放妻书。]
[ 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他轻声问。]
：君侯既要休我，我无话可说，但我自认身为谢氏女君不曾有过半分行差踏错，君侯想要休我，可是因为另结新欢，厌弃了我吗？
[ 他这十个月征战在外，身边虽没有带女眷，可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却也传到了自己耳里，早就做好了他归程时身边会另携佳人的打算。]

[ 乱世之中，世人总会推崇一些美好的事物，其中以美人为甚，每个郡县都会有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人，那海氏女在兖州也有几分美名，其中更以温柔贤淑广为人知。他若真是见色起意携海氏女回来，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君侯既是没有新欢，那可是厌弃了我？
[ 眸光追随他的身形，始终凝望着他，没有半分移开。分明是他写了放妻书，此刻却表现得像是我欺负了他。]
[ 暗自咬了咬牙根，面色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柔声问道。]
：君侯厌了我，所以想要休妻另娶？
[ 他与海氏之间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连幽州境内都广为人知，幽州城内的百姓更是乐见其成。对他们来讲，与我这陆氏出身的女君相比，任何氏族出身的女郎都要更好。]

[ 望着他几乎没绷住，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自己这么纠结。]
：君侯！
[ 话音儿微扬，在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颇有些无奈的问他。]
：我几时与你说过不愿意嫁你，是勉为其难的做这个谢氏女君了？
[ 叹了口气，头一回知道，原来男子也会这般在意自己的妻子是否还真心以待。]
：如果我没记错，我写给父亲的信也不过是叫他自强，不要过多依靠谢氏，要凭着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而不是等着旁人相救。
[ 微微叹息一声，只觉得他像个孩子。]
：从始至终，我从未提过一个字是不情愿嫁给你的。我甚至还与你说过，愿意随你生死与共，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