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成婚起，燕侯从不曾给过我脸色看，今儿这般冷若寒霜，身后还随着个久未谋面的林氏女郎，连身边芸娘都察觉到了异样，连忙紧赶两步，随着进了门。]
“君侯，月前姑母收到消息，便命人收拾了行囊，却被琐事耽搁了日子，七日前我们终于成行，一路倒也顺坦，不想到了城外遇着了流民。姑母心善，将我们的口粮分给流民，不想就此惹下了大祸。”
[ 刚一跨进门槛儿，就听见林氏女哭诉道，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站不稳，伸手扶住了门框稳住身形。又见林氏女膝行两步跪倒在燕侯身前，竟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膝头。]
“君侯，姑母被难民从马车上扯了下去，我拼死拉住，姑母眼瞧得不能幸免，便扒开了我的手，让我快逃。”
[ 她伸手露出白嫩手背上几道殷红抓痕，又伏在他膝头悲哭自责。]
“君侯，都是我的过错，我应该拉住姑母的。”

流民四起之时应当保命要紧，怎么能分发口粮告诉他们你们有吃食呢？！
【狠狠一拍桌案，被她们气得头疼。】
【自己只派了十多个人的小队过去，就是怕引人瞩目反倒被盯上，还特地在信中吩咐过，用府里最旧的小马车，不露富。然而此时伯母生死难明，实在不是追究她的时候，叹了口气，低头把人搀扶起来。】
别哭了，我已经派人去找……
【“我阿娘怎么了？！”话音未落，就叫谢清言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未说上两句便揪着我衣领甩了一拳过来。“谢清曜！如果不是你们夫妇，我阿娘怎么会出事！”他身后还跟着他那群妻妾，腿脚慢一些，均是哭哭啼啼，见自家男人打了我，又是一惊，为首的妇人呼了一声，“爷，他可是侯爷，你怎么……”】
【谢清言咬牙，指着我与一旁的陆姮，“你们一定是故意的，芊芊，什么流民，他们两口子将我阿娘挤兑出府，现在又借着流民的由头害人罢了，你别信他！”林芊芊被他一扯，惶恐地直摇头。“不是的，君侯不会这样对姑姑和我。”】

[ 我站在门口，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他面色铁青，却没有还手，最终还是林氏女挡在了他的面前，向她的表哥哭诉。]
“才不是这样的，君侯向来行事磊落，流民作乱君侯哪里能预料到，姑母此刻生死未卜，你还在这儿胡闹！”
[ 林氏女比我更像一个妻子，义无反顾的拦在她的夫君身前，这一幕何其令人动容，但我这个真正的妻子，却只能站在一边眼巴巴的看着。]
[ 又是一阵吵嚷，谢清言被他的妻妾硬扯了回去，林氏女也被扶了下去，独留他一个人坐在正堂内，像是在等人回话。咬了咬唇，还是提了芸娘送来的药箱，走了进去。]
[ 他听见声音，仍旧没有抬头看我一眼，轻轻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抬手想要碰碰他唇角的伤。]
：疼不疼？

【略微偏头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一脸淡漠。】
没事。
【的确没事，饶是谢清言用尽了力气，这一拳过来也不过让自己牙齿碰着口壁出一些血罢了。自己只是心里过不去，过不去伯母是因为我执意娶陆姮才离开的谢府，也不敢想她落在流民手中还有没有活路，就算有，又是不是她承受的起的活路。缓缓合上眼，倒也不是在怪她，只是心里这个疙瘩仿佛打了死扣。】
【厅中气氛过分压抑，目光越过她望着外面，不断期盼着能有人进来告诉我个好消息。】

[ 手上碰了一个空，心里头也跟着是一空。我知道今儿这事儿不怪我，可已然不是怪谁的关系了，一旦谢夫人真的不能活着回来，我跟他的夫妻关系之间，就埋下了一根刺，不是轻易能拔出来的。]
：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 并没有开口劝慰一句，实在是以我的立场，不管我开口说些什么，都是讽刺。莫不如安静的陪他等一会儿，为他做点事情。]
[ 抬手翻开药箱，用软巾沾了药膏，想去为他上药，他仍旧往后躲了躲，心中有些酸，还是咬了牙根忍住，稳住自己的情绪，轻轻柔柔的向他说。]
：你如果不想看见我，我就先出去让小喜进来帮你擦药，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彼此僵持了很久，久到她选择安静放下东西转身预备离开，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衣摆，衣物的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夹杂着沙哑的声音，像是一声无意识的梦呓。】
你上吧。
【声音很淡，却藏着隐隐的颤抖，我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怕，也有许多无法对旁人说的心虚和愧疚。】

[ 他到底还是准了，我却不知道他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仿佛这一年的夫妻恩爱，就因为这一件事烟消云散了。]
[ 跪坐在他身前，抬起手来为他上药，两个人的距离这样近，他却始终没有看过我一眼，而我心中的惶恐，也一字都不敢提起。]
[ 为他上好药，没有离开，而是学着林氏女方才的模样，伏在他的膝头，他也没有推开我，两个人这样偎在一起，却像是相隔天涯。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小腿都有些麻了，外头忽然有人奔了进来。]
“君侯，找到人了。”
[ 阿正从外面奔进来，脸色难看得厉害，看到他的模样就已经猜到了结果。一口气吐了出去，人被他一搡跌在地上，抬头就只看到他急奔出去的背影。]

【时间一晃而过，至伯母头七。】
【今日回暖，没有了苍凉的北风，反而有些阳光斑驳洒在回廊上，怔然望着这青天白日，神思游移，就连陆姮已经走到我身边我都没有察觉。隔着那扇门，我有些生怯，这祠堂里头摆着的是伯母的牌位。这个为谢氏操劳一生的人，这个嫁进门二十八载却守了十二年寡的女人。她下葬那天，我这个间接凶手没有露面，是谢清言操持的一切，他说我不配做谢氏的君侯，更不配做伯母的侄儿。而今日是头七，无论如何我都得来祠堂给她上一炷香，哪怕明知她不欢迎我。】
【“表哥。”林芊芊一身孝，眼圈通红，这几日未见她，已是瘦了一大圈，她朝着我和陆姮行礼，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陆姮也在。】
进去吧。
【与林芊芊一道往里走，却在刚跨进祠堂的时候转过身，凝重地看了一眼陆姮，没什么底气地低声道。】
你在外面候着吧。

[ 太守府举丧，我这个当家的女君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每天安安静静的歇在寝房里，不叫别人看见，而这七日里，他都歇在府衙，不曾回府。]
[ 当他让我留在门外的时候有些愣，旋即暗自苦笑，昔日他口口声声不在意我的姓氏时，尚且没有让我随他一起进祠堂祭拜，更遑论今日。可即便我不当进，他的意思却是要带着林氏女进，叫我如何能不难过。]
“君侯！”
[ 身旁一道嗓音传了过来，回头看过去，竟然是军师祭酒周彦，今天给谢夫人烧头七，他一早就赶了过来，陪了一天，此刻正是他在开口。见燕侯停了脚步，与林氏女一道回头看他，他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这祠堂论理只有女君能进，便是妾室都不得进门，林氏女郎只是表亲，随您进去怕是不大合适。”

【周彦是个大才，他虽是汉室帝王麾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却因跟随我以后料事如神得我重用。这些年随着我南征北战，但凡我听他的，总能攻无不克。此时他出言阻止，无疑是替陆姮说话，扭头看了一眼林芊芊，又看了一眼周彦，目光并未在陆姮身上停留，只是余光注视她良久。】
哦。
【应了一声算是听见，旋即感觉手腕一重，林芊芊正拉着我的衣袖，“表哥……”她简单的两个字，包含着无数意义。想到伯母在时想尽法子要把她塞进我屋里，甚至不惜毁了她名节……如今众军士皆知她从流民手中挣脱，名声已然毁了，她又能去哪儿呢？】
那便待她一年守孝期满后，封做如夫人吧。
【不过是个名号，她们要，便给她们就是，若早些答应，约莫就不是这个天人永隔的结局了。言罢，晃晃悠悠转身，林芊芊忙搀扶着，两人一道踏进祠堂，门扉关合，隔绝外头的一切。】

[ 门扉关上那一刻，心口像被重重砸了一下，站不稳退了一步，被芸娘扶住了手。]
“女君……”
[ 周彦在旁边轻唤，自打我来幽州，他对我一直尊重有加，方才也是为我说话。不忍驳他的好意，咬了咬牙，逼回眼眶里的热泪。]
：无事，我想君侯也不愿我在这里等他，有劳军师。
[ 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仆役都有自己的活计，吩咐芸娘去给自己准备热水，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后，也没有进屋，就势坐在门口的青阶，向一旁靠在石柱，扬起脸来望向天空。]
[当初也并不是不肯让林氏女入门，是他先给了我从一而终的妄想，如今谢夫人一去，我竟成了千古罪人，兜兜转转这一遭又是何苦。只觉得满腹的委屈，眼泪终是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

【祠堂里，我望着伯母的牌位，脑中尽是她悉心照料重伤的我时的音容笑貌，太多年了，我对阿娘的模样已经淡了，依稀还记得她和伯母长得有几分相似，也是那般端庄持重。林芊芊点了香递给我，我接过来郑重朝着牌位一拜，再拜，三拜……】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林芊芊依言离开，依稀听得见她在门外同陆姮说了几句话。也未矫情什么，只是在伯母牌位之前跪了许久，她其实是没有错的，只是身为谢家的长辈，见不得我娶了陆家女郎罢了，她能有什么错呢？怕是待我也入土那一日，见了父兄要抬不起头来。】
【时至申初，我才踉跄着从祠堂里走出来，缓缓朝主屋走去，刚行至院门前，看见了不远处坐在台阶上的陆姮，我这才惊觉，其实这段日子她也瘦了许多。解下身上的氅衣罩在她肩头，跟着坐下来，脸色淡淡。】
日头虽暖，气候寒凉，小心为上。

[ 林氏女追上来那几句挑衅的话实在无足轻重，一早我便知她并不是如表现出来的亲和大方。我在意的从来不是她，而是那个身为我夫君的男子，心中真切的想法。]
[ 泪水不自觉的止住了，面上泪痕已然干透了，没察觉他什么时候走到身边，披在肩上的氅衣温暖，却暖不了一颗在冷风中已经寒透了的心。]
：君侯……
[ 一声叹息，自成婚起便唤他夫君，只在少数要紧时候才会唤君侯，而今日我却不知晓，他是否还会愿意听我唤上一声夫君。他和我都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我的错，是谢夫人的善心害了她，如若不拿出口粮分给难民，便不会遭遇此等惨境。再往前说，如果不是她性子执拗，坚持要离开幽州，更不会如此。但我也深知，在他眼里，他若肯听从他伯母的话不娶我进门，亦或他愿意纳林氏女进门为妾，他伯母就不会死。所以追根究底，还是我的过错。]
[ 抬眼望着他，眸中还有水光。]
：你当真还会担忧我受寒凉？

自然会。
【似是对她的问话有些莫名其妙，说不因伯母之死迁怒于她是假，但既然娶了她，她的地位也不可能动摇。抬手替她擦干脸上的眼泪，一如从前的任何一次。】
娇娇……
【唤她的声音很轻，轻得恍若没有出过声，但随之而来的叹息声很重，重得像一块巨石陡然扔进水里，掀起波浪。】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甚至也不是我的错，但……这个结局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想要的。伯母后半生辛苦，无论她的手腕如何，出发点都是为了谢氏好。
封芊芊做如夫人不是我的气话，她名节已毁，再嫁人也是受委屈，伯母的生前所愿，我会满足她。
【声音略微停顿，愁容满面。】
娇娇，我怀疑过，是不是我错了，当初不该强求，不该令所有人为难挣扎，但我不后悔，不后悔与你结为夫妻。

[ 委屈到了极致，忍是忍不住的，随着他开口，眼泪扑簌簌往下坠落，饶是他如何温柔去擦，也擦不干。]
[ 泪眼婆娑的望着他，一颗心没有因为他的宽慰而转暖。我曾经真的信他，信他会不在意谢陆两家的世仇，愿意为我试图放下。但真的发生事情之后，他甚至连挣扎犹豫都没有，一切都转回原型。当初是他掷地有声永不纳妾，如今也是他连同我商议一声都没有就要纳林氏女进门。伤我心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
：我知道了。
[ 垂下眸，迟疑了一刻，还是倾身过去，偎进他的怀里。我明白他对我的情意，但是今儿才发现情意又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仇恨、愧疚、责任，什么都能盖住它。]
[ 咬了咬唇，说出来的话音儿轻之又轻。]
：我会善待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