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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修」逃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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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级错误太多了otz我得承认我上次没好好看文章……


IP属地:安徽1楼2010-08-11 16:08回复
    《逃仙》
           血溅黄沙,妖娆着残忍。
           战场上军士们还在奋勇厮杀,哪怕已经没了主将。
           他正身首异处地静卧于偏僻一隅。
           面目全非。
           刀斧伤痕数十。
           将士们早就杀红了眼,身上愈多的伤痕却如一剂冷酒,生生激得他们眼中只有戮敌一事,忘了那彻骨痛楚。
           主将虞芳一披雪白的战袍,不染一丝污垢,银盔银甲耀眼夺目,却在郁郁苍翠中遮掩去了那光锋。他静静伫立于悬崖边,目无脚下万丈深渊,却只是矫首凝注苍穹,风起云涌于无声,这千倾林叶却为之战栗。
           他握着剑柄,力度还是那般小心谨慎,仿佛敌军会从后方一个猛扑过来一般。
           剑穗上一枚玲珑赤火流云珠,垂在他手边还依依不舍着。
           他的战马在一月前被斩断了前腿,只怕是已成了蛮夷的美餐一顿。
           他还记得朔镡望着他从帐外被粽子一般缚住推耸进来,不紧不慢的神情,似笑非笑的目光直直定在他身上,三枚人骨指环顶着那宛若透明的瓷盏,一盈清澈酒波泛,他却坐定王椅无动摇。
           那是他称王后头一回,亦是末一回御驾亲征。
           不过为了一个旦夕必破、日薄西山的大华国,朔镡的理由简单又明快——早灭早好,免得夜长梦多。
           他虞芳不幸地当了这亡国之将,士气低迷的大华军队不堪一击得可怜,几十万将士组成的阵仗顷刻间分崩离析土崩瓦解,抵抗无力有如老者执杖笞打小儿,结果自然是败得一塌糊涂。
           他还更为不幸的当了俘虏。
           作为敌方最高将领兼地位最高战俘,见了狄国的国君兼自己儿时挚友——朔镡。
           当他见了朔镡那九分揶揄的表情时恨不能冲过去将他那鬼面皮咬个粉碎。
           当了俘虏,无非两条路——被招降或被当蚂蚁一般捏死,朔镡亦不能免俗地向他提出了这两条路,虞芳毫不客气地将第一条路封死,大义凛然地放下话来说要杀便杀少那么多废话。
           他是当真一心寻死。落在谁手上都不比落在朔镡手上更让他觉得羞耻。
           谁让他当年劝说他随自己一道效忠华国国君被他拒绝。
           谁让他拒绝了不算还连原因都只字不提。
           谁让他不提原因还不声不响地就离他而去。
           谁让他离他而去竟就奔去了华国死对头狄国,还相当顺利地当了国君的上门女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下一任狄国之主。
           生生将两人推向对立两极。
           因此他面对朔镡,只求速死。
           虽然他知道,朔镡必不会答应。
           于是他开始绝食,在牢狱中绝食狱卒是绝不管的,省下些粮食喂猪到年末还多些肉吃。只是当他绝食五日只饮狱中污水而昏厥三日再醒来后,发现自己住的监狱等级陡然就提高了不止七八个,侍女排成一排直到门槛,望不到头。
           而朔镡正趴在他身侧,睡得香甜。
    


    IP属地:安徽2楼2010-08-11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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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自己所陷囹圄竟是国君龙榻。
             他想吓得从榻上滚下来——浑身无力滚不动于是作罢。
             朔镡仿佛葡萄藤绕篱笆架一般四肢紧紧缠在他身上,呼吸起伏贴着他的身,强迫着他亦随他的吐息而吐息。
             后来朔镡醒来,态度急转对其嘘寒问暖照顾无微不至,而他始终保持气节一言不发,朔镡似乎一直处在兴奋点上说话始终有些许语无伦次,虞芳听他说的最多的便是你不投降我便不逼迫,只是你千万别拿自己身子开玩笑,饭一定得吃。药也是。
             他日日处理军政要务,华国没了大将军只怕是乱做了一团,若此刻再出发,不多用兵华国城墙就自个儿倒了,多年服侍的国家,有多无可救药有多病入膏肓他再清楚不过。少主不过十四岁,少不经事,朝中大事由两方势力把持,结果只有两种,国家被两方势力扯裂成两半然后双方开始互掐掐至双方气数将近被灭,或在国家未分裂前就气数尽了被灭。
             反正都是被灭。
             他反倒看开了。如此乱世,区区一个华国,无人在意。而他区区一个华国将军,更无人在意。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受着宫中软玉的伺候,慢慢等着身子恢复,一边继续对朔镡软抵抗。
             他不觉有任何对不住朔镡之处。
             狄国气势正强,朔镡长子亦如其父那般文韬武略尽了然于胸,一旦即位,周边小国必纷纷归附,然后再为其吞并。
             这些都是他躺在床上无事,听外面大臣议论来的。
             朔镡已经将这国家后几十年的事情全部算计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得令人害怕。
             即便他日理万机,可战事却仍然拖延。谁都知哀兵必胜,狄国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的行为激怒了灰头土脸的华国,因此朔镡既不放出杀了虞芳的消息亦不放出厚待虞芳的消息,封锁宫内严格限制人员出入,细作们纷纷冲着那朱红城门扼腕。
             那一日他照往常一样,从书房回了寝宫,边走边褪下绛紫色的朝服,玎玲作响的朝冠,一挥手打发走了所有的侍女。
             偌大寝宫只剩下他和悠哉游哉卧在床中的虞芳。
             一下宫内变得诡异地安静。虽然宫内并无太多吵闹的时候,但静得只得听闻烛火跳动之声,一般只有深夜。
             虞芳目不斜视地死死盯着床顶繁复的纱帐,五颜六色的流苏,隐隐约约闪烁微光的奇珍异石——独独不看趴在床边满面担忧挂念的朔镡。
             弄不明白这人心里想些什么。莫不是以为先折磨自己一阵再好生伺候自己一阵自己就会感动得心灵震颤不顾一切扑向敌军怀抱?
             他虞芳不是这种目光短浅毫无忠义的肖鼠之辈。
             他更不是个傻瓜,把少时之事遗忘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残滓。
             他只恨朔镡使得事情发展至这般地步。
      


      IP属地:安徽3楼2010-08-11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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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是杀了我你也不后悔……之意?
               不,我未曾想夺你性命。虞儿,……我愿你伴我左右。你我一同,并肩作战,可好?
               他终于忍不住嗤笑。
               尊贵的狄国国君殿下,好生不切实际之妄念。
               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就凌厉起来。
               自那日你我分道而行,便可预知今日,又何苦做些虚幻非分之想?若要战胜,趁早斩我首级悬挂于寨门外,华军见了,必士气大挫不战自退……此计,望君图之。
               句尾上扬,满满的玩味,仿佛自己的一颗头颅不过一枚小小的棋子,用则用之,无用则弃之。
               虞儿……你怪罪我……
               不是。
               他拽过被子,看都不看朔镡一眼,背对着他躺倒。喃喃一般地吐出三字。
               是恨你。
               明知我心意仍离开的意图,究竟有多不堪,他连想想都害怕。
               所以他还是早走为好。他若不走,两人总有一天会打起来的。
               二十五年前。
               朱红的兽毛毯上横铺开的是华美的漆案,金色的云纹与若隐若现的神兽静静地翻腾。雍容富丽的垂帘被侍女细致地挽起,束在光洁的大柱上,又沉沉地沓在地上。
                丝竹乐也,群舞盛也。
                那日是小世子的寿辰,他正端坐在案前,全仍耐不住小孩子的好奇性子,不住地伸长了脖子想一睹舞姬云纱之后真容。
                母以子贵的后妃正端着温柔又高贵的笑,时不时假装无意地瞥一眼自己的丈夫——现在他是属于她的。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华侯,却只是眼中盛了满满不耐地,心不在焉地观赏着这场演出。好像要庆祝的对象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别人的一般。
                虞妃仙逝虽已近八年,可偏偏他的小儿子就在虞妃去世后一年出生,妃子的忌日让他满面喜庆地为世子开寿宴,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些。
                毕竟那女子是他最宠爱的。
                可她自从进了这华国后宫门,就未曾有一刻脱离病痛,哪怕是在与华侯相处之时,亦是千娇百媚却不离那一抹病态的苍容。
                就在她诞下那一对一胎同胞兄弟后,便溘然辞世。
                据说那对兄弟也苦命地得了母亲孱弱体质的真传,没多久就死了。
                这对华侯来说是双重打击,却使得其余后宫佳丽残忍地愉悦。
                最争宠的人一死,分到她们身上的机会自然是多了。
                寿宴终了。
                一瞬间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喧嚣都离了那孤独的王侯而去,他轻执酒樽,目无定处地将其朝着面前一举,仿佛在祭奠那早逝的女子与殇逝的小儿。
                随后,一饮而尽。
                正当他有些踉跄地撑住酒案试图站起离开这宴会大殿时,殿外却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的脚步声,还有近卫士兵“哪儿跑”的大吼。
                八成又是宫外野猫罢。
                他皱皱眉,不去管那些为了只猫儿扯着嗓子大吼的粗兵,转身欲离。
                一声大喝便响在身后。
                你站住!
                他已然气在头上,身后传来的声音,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
                他忍着火气转回身,看着那个大义凛然站立在自己案前,不住喘气的小孩子。
                活像个小青豆子。
                他好像也在生气。    
                后面士兵铿铿锵锵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请殿下恕罪!属下一时松懈,让这孩子翻了墙进来……
                放肆!
                士兵连同满脸愤怒的小童都换做了一脸的震惊恐惧,哑了嗓子。
                殿下请息怒!
                整齐的下跪声。
                而那孩子却还是立在原地不动。
                他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信步走到惊在原地的小顽童。眼神上上下下地将他扫了个遍。
                泛着毛边的无袖麻衫,腰间是一条褪了色的衣带,短裤的裤脚参差不平,连膝盖都遮不住,露出隐隐约约的伤痕——也许是孩子跌倒留下的磕伤。
        


        IP属地:安徽5楼2010-08-11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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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发散在肩头,很短,发尾倔强地上翘,竟还有几缕黄发垂在鬓角。
                  凌凌乱乱,典型的贫民。
                  他的眉皱得更深了。
                  此等龀童,身弱无力,尔等侍卫,皆手持兵利,一强一弱,弱者竟得脱?
                  他的话语中透出十分浓重的不满与只有掌有生杀大权的帝王才有的对生命的不屑。
                  深宫院墙,何等坚固,今日翻来的是个孩童,若明日翻来的是个刺客,尔等怕是早就做了刀下亡魂,还有何力以保护孤?
                  一个士兵膝盖发颤,险些跪不住身子一斜倒在地上。
                  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卑微者正等待宣判,身前威严站立之人却悄然没了声息。
                  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却又生出了一丝希望地抬头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王侯。
                  他只是侧身站着,挥手,拖下去,鞭笞五十。
                  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罪者连呼多谢殿下不杀之恩!而他只是盯着那个站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的孩童……他知道,他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答。
                  他那两缕黄发……
                  若不是这看似毫无价值之物,只怕他早就要了那几个无能侍官的命了。
                  小孩子看着那群刚才还追着自己凶神恶煞的人被像麻袋一般拖出去还感恩戴德泪光闪闪的模样,大声笑了出来。双眼弯起,细细密密的眼睫仿佛一轮乌月。
                  不知怎么的也想跟着笑,的确,明明自己刚才差点就想斩了这几人了事,他们也心知肚明,却还是能够露出那般见了神明一样的表情……
                  怒气就这么烟消云散。
                  他对旁边的侍女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刻退下,不一时便端来了茶具,在漆案上摆放得规规整整。
                  你可能饮茶?他挥挥手让侍女开始烹茶,转过头去看着被带到茶案前坐好,有些局促不安的小孩子。
                  本地茶不知怎么的,总是有些苦。
                  朔镡能饮得。
                  朔镡?
                  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解释。朔风之朔,金覃镡。
                  他略一思考,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已知晓。
                  朔镡……你为何进我宫中?莫不是你不知深宫乃禁地,闲人不得随意出入?
                  为寻一物,故来此。
                  何物?
                  ……心龠。
                  ……何物?
                  既有心锁,则有心龠。我欲寻此物,故冒犯了殿下。
                  心龠……他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个词,仿佛能从中寻出些这个不寻常的小儿身上的秘密。
                  你怎知我殿中定有此物?
          


          IP属地:安徽6楼2010-08-11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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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知,殿下宫中藏有无尽之宝,区区一管龠,定有之。
                    从何处得知?
                    龙眼老者。
                    龙眼又是何人?
                   老人复姓司徒。
                   ……其名可是司徒南风?
                   朔镡有些惊讶地瞪大了乌黑的双瞳,山林小兽一般无垢。正是。但老人自称龙眼。吾辈亦如此称呼。
                   他略一挑眉,那老头子居然还健在,当年他子获罪伏法,身死家残,他亦被夺取官职,贬作庶民,不想今日……
                    想到了什么,他唇角渐渐上扬,定在一个颇为玩味的点,独手缓缓举起面前的酒盏。
                    孩儿,你可知,自古一锁一管龠,天地之间,独那一支?
                    镡自知。
                    你所言之物,虽名为心龠,实为管龠,亦不违此理,此龠应在那心锁之主手中,虽我宫内奇珍异器尽有之,却应无此物也。
                    龙眼老人……从不诳言。言既如此,必有。……殿下执此物亦无所用,求殿下将之赐予镡,镡定当有所报殿下。
                    他从案上起身,又双膝触地而跪,礼仪周备。额头拂地,大有不得允许便长跪不起的势头。
                    日日见人跪,他最怕不过如此,好生无赖。他不禁皱眉,冲那小儿头顶一挥手,声音不耐地喝斥,起来。
                    置若罔闻。
                    都说他一国诸侯,金口玉言,为何人人只一跪便俱不从之?
                    起来,不然我即刻赶你出去。
                    他终于扭着衣角慢悠悠地起身,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
                    金鼓寂静幽暗中,只待一年里那片刻祭祀之礼。
                    我问你……你那心锁,所属何人。
                    此人乃……小民挚友。与我同岁。
                    姓甚名谁?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姓虞,名芳。
                    酒盏随那话音落地而倾倒,琼浆玉液如展扇开了一案。他下意识地欲伸手去扶那将倾之物,却只是僵了一只手在身前。
                    虞?
                    朔镡实在不知如何说明,道了一声“容小民失礼”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指尖蘸上泼出的酒,在光滑的案面描出了个“虞”的形状。
                    手指陡然收紧。
                    伤心的字眼。
                    他执起酒樽,自顾自地斟满,一饮而尽。铺洒开在案上的酒如一面明镜,映着朔镡带着不知所措的小脸,平静无波地默默流淌。
                    龙眼那老朽,莫不是成心?捉弄这孩儿来寻一虚物,于他又有何益处?
                    ……
                    他挥挥手,唤了一个侍儿,对他耳语几句,旋即又转头向朔镡露出安慰性质的笑,告诉他手下人已去取那物件来,让他稍待。
                    看着朔镡倏忽就晴朗了的双瞳,油然而生一股罪恶感。
                    的确需要抽点时间,找老友……叙叙旧了。
                    几日过后,那孩子果真又来拜访。愁眉苦脸地又将那伪物还了自己。
                    他留了朔镡下来饮茶,却为他拒绝。
                    殿下所言,镡总算得解。何为心锁,何为心龠……
                    他亦有所明白。名为虞芳的幼子,古怪的病症,无一不与她相似。美如桃花却芬芳早夭,温柔似水却又寒凉如冰……那女子的心,他没有一刻是明了的。
                    他粲然一笑。朔镡,你来。孤……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他招着手,朔镡便像摇着尾巴的幼犬,双瞳闪烁伶俐的光,脚步轻快地奔到他身边。小贫民和诸侯服饰一个华贵一个简陋,搭在一起却无一点不协调。
            


            IP属地:安徽7楼2010-08-11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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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年,华狄再度展开大战,虞芳在战中被刀斩过胸口,命悬一线。
                    次年,终生未诞下男婴的狄国国君薨逝,做了国君女婿的朔镡即位。
                    然后战争星星点点地继续着。直到这一战。
                    有些事情已是箭在弦上。
                    他拉过虞芳的手,拽着他坐上秀榻,一如当年那位孤寂的华国国君对他说,来来来,我来给你说段故事。
                    这次,他不仅很啰嗦的把华国国君告诉他的前尘往事倾数抖露,还加上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他问虞芳还记不记得那场笃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笑着问,还记得是几时痊愈的么。
                    虞芳苦思冥想了一会,眼中突然溢出戾气,那次被你斩伤之后,刀伤痊愈,发现病似乎也好了。
                    所以说,我的病正是你的刀治好的……?
                    虞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比诧异,在得到朔镡的默认之后更加难以置信。
                    他立刻拽住朔镡的衣领说不不不不你一定是唬我的——伤病交加,是为治病?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可朔镡反而摇头,接着他说的话让虞芳整个人头脑一蒙,思维中断。
                    他说刀伤当然不能治病,但必须要有伤口才能治病。所谓心锁须得心龠解,即使至亲之人的鲜血。
                    虞芳就是那虞妃与华侯的子嗣。所以他遗传了与虞妃相同的病症。当初华侯询问病名,虞妃答曰:心锁之症。
                    她无家人,从小不知父母为谁,不得医治。而虞芳不同。他只是孪生兄弟之中的一个,而这种病只能一传一。
                    即是说他的兄弟必然无此病。必然能救他。
                    虞芳怔怔地问那我的兄弟是——他恍然看向朔镡那不同常人的发鬓。
                    黄发。
                    他突然间仿佛什么都懂了。
                    朔镡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在他伸手之前,虞芳掀开了他的衣襟。
                    此伤为龙眼老人所致。普天之下,唯此一人能救你性命。
                    虞芳呆滞了一般,眼光涩涩地从伤口移至朔镡那微笑着的面容,手指轻轻触碰他的鬓角,又触电一般缩回。
                    久久,他伸出双臂,将朔镡环入自己怀中,百感交集。朔镡的手很温暖,柔柔地拍着他的背。他手臂微微颤抖,忍不住想哭。
                    他曾经唯一的友人,青梅竹马,共同立下心愿,或出仕为官,或参军报国。
                    后来他与他一别十几春秋,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
                    当时他站在战场上,想着朔镡正在狄国宫殿中与高贵的公主锦衣玉食夜夜笙箫,他就只觉气血上涌,几乎晕厥在兵刃交接间。
                    他一直以为朔镡早已忘了儿时的约定。
                    他想着自己或许就会这么戎马一生,或马革裹尸,或病笃而终。却万万没想到,又遇见了那个对其爱恨交织的旧友。
                    初听闻自己身上的伤他竟是始作俑者时,他确实几乎忘了朔镡曾经对他的照顾,用尽全力地恨他。但他看着朔镡为了自己的身体忙得团团转之时,还是心软。
                    现在,他才知道,朔镡忍下自己挚友的愤怒,自己手足的怨怼,已经使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朔镡从未求他的原谅。今天是首次,亦是末次。
                    虞儿,你我贫贱之交,手足之情……不应背离如参商,相遇如大敌。龙眼老人说我较你早些出世,虞儿,原谅为兄,可好……?
                    原谅不原谅什么的。说到底,他根本就没用心去恨过他。
                    手臂又收紧了些,他牢牢地把他箍在怀里,放开一切,哭出声来。
                    不日,谣言于华国军队中四散,说大将军已被秘密处决,狄国瞒下此事,欲将大将军姓名做筹于华国谈判。军心动摇,人心涣散。副将力不从心地去稳军中千张口,杯水车薪。
                    狄军整装待发。这次的将领乃是朔镡长子,嫡传下任国君。
                    华国都城繁华着在内里萧索。
                    军队遭两派实力掣肘,动弹不得。
                    在一切都仿佛箭在弦上之时,朔镡告之虞芳,他只剩半天的生辰了。现在,该是把后事托付于他的时候。还有一些事,也该无所保留地摊开来说。
              


              IP属地:安徽12楼2010-08-11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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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大战方休之时。
                      是时天色近黄昏,虞芳从病榻中悠悠然地醒来,唇角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想撑着身子坐起,发觉浑身无力。余光却瞥见自己身上盖着的不是那条熟悉的灰棉被,锦衾织绣精致,金丝闪着他的眼一阵晕眩。
                      这时他发现身旁尽是陌生的事物。不过他还是能见得,自己所处之处装潢颇为华贵,屋子的主人不是富商巨贾便是达官显赫。
                      朔镡……他不在。
                      虞芳小声咳嗽着,有些黯然。
                      门却在这时开了,门枢扭出喑哑的声音。
                      他吓得一下从榻上直起了身子来,一下受不住微凉的空气,不住地咳了起来。
                      门外的人立刻小步趋近,又是给他顺气又是给他端水。他受宠若惊地望着两个豆蔻少女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的势头,双手颤抖着欲接过少女手中的漆碗,却对上了少女盛水的汤匙。
                      他一边努力地稳下了气息来,慢慢咽下少女喂过来的水,一边打量着四周。
                      身中八箭的华侯自被送回宫便一直昏睡着。屏退宫人,御医匆匆穿过宫宇晦暗的折巷,走进国君的寝宫。
                      宫人们没认出二人的身份。直至司徒南风拿出令牌,那老者的身份才得以知晓。宫人们又以眼光询问老人身后之人为谁,并要他卸下面纱去。
                      此人为老朽之徒。
                      可在这非常之刻,无人敢怠慢进宫者的身份。宫人欲伸手除去那乌帐时,那人却自己动了手。
                      女……!?
                      娘娘……?
                      只一人发出的疑惑让摘了面纱的女子着慌,她赶忙比了个手势示意安静,点了点头。可侍者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迟迟瞪着眼睛。
                      能入内否?
                      司徒南风开了口,侍者赶忙点头如捣蒜地将两人一同推了进去。
                      接着这个较年长的侍者为边上年幼的人围住开始盘问起来。
                      那女子为谁?
                      可她却依旧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这让旁边的人感到十分失望。
                      她们渐渐散开了去,各自思索起来。
                      方才只短暂地看了一眼,若用一言蔽之,此女……
                      如绝尘林间鹤?
                      总之不似世间人。
                      不似……世间人?
                      方才那侍者确是唤道……娘娘。
                      仿佛能想起谁,但谁都没想起来。
                


                IP属地:安徽13楼2010-08-11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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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过华幕织锦,老者与女子直幻化为惊为天人的弱冠男子与及笄少女,仙风道骨的模样一眼便知。女子一身如雪白衣,飘然若风。她面容如清雅墨画,眉宇恬然,鼻嵴若寒雪峰,红唇似子规血。
                        年岁如铜镜上流光,只使得她愈加秀丽,愈加耀人。
                        虞仙随着司徒南风,见到了垂死榻中的华侯,面如死灰,眼瞳深陷,唇纹干裂。她明亮的眸子怔怔地定在了他身上,不知是否在怀念过往。她未曾见过良人如此哀悯可怖的形容,她记得那时三月方春,花开遍野,她流连其间,却总躲不过他的寻找。他有双闪烁灵光的眼睛。
                        现在它们都闭着。而以后可能也会永远闭着了。
                        司徒南风回转身,静静地望了她一眼,缓缓开口,嗓音悠然如融金。
                        何故滞伫?
                        她仿佛被唤回了九天外心魂似的身子一震,眼眶陡然便红了,如朱砂浸染了一般。
                        欲随他归去,只此时耳。
                        她沉默着,想要抬起脚步,却觉那足骨犹如千斤重。
                        殿下。
                        司徒南风轻唤,指尖伸出,轻点病人的眉心。一缕融化的白光缓缓渗入那灰暗的皮肤中。如同启锁,命悬一线的他竟就在这么危险的时候醒了过来。
                        那涣散的瞳仁里泄露的微光于她如同鼓声,她闻之启步,直奔到他床边。一双柔荑攥住他无力的手掌,紧紧不放。
                        她突然很不敢看他的脸。
                        脑海中他的笑与眼前他枯槁的面容恍恍惚惚合不到一起,如同一场精心布置的噩梦。
                        他的瞳仿佛浑水中的游鱼,漫无目的地晃动,余光却瞥见了她惊惶失措的神情。
                        那一刻起,直至他死去,他也没再转移过视线。
                        将军?
                        此处原是将军府……虞芳顺从地喝着药香浓郁得令他作呕的汤水,一边瞪大圆溜溜的双眼看着身旁坐着的身形伟岸的男子。
                        过了些许时辰,虞芳已不再惧生,只是好奇地问这问那,身旁的护国大将军就像个乳娘似的对其有问必应。
                        龙眼老人拿他的病没法子,左治右治不见成效,遂将其托付军中,希望能借着军旅训练把他的身子练好。
                        然军中的集训,实则很粗暴。
                        老将军不知道龙眼究竟在想什么,更不知他是如何变戏法一般掏出了国君的一纸密令,上头明明白白卡着国印。
                        若不是这老头活着不耐烦去伪造国玺,此物便是真东西无疑了。
                        他反反复复地咀嚼那密令的字句,要求的内容显得鸡毛蒜皮,不是那种非要国君一纸公文宣告的内容。
                        龙眼即是以前国君的太傅,这点他心知肚明。只怕这孩子,身份亦不是简单一孤儿。
                        如今他正在宫中,为殿下诊治,却只怕是回天乏术。
                        他留下一句话——若鄙无能,大王薨逝,是时仍有请求。望将军允之。
                        听起来似乎一切都是他操纵运作一般。
                        老将军细味着犹如乱麻的这些事,又烦躁地将它们抛诸脑后。
                        虞芳尖尖细细的小嗓音让他听了便心情愉悦。华国内部的权利纷争,于孩子都仿佛那金炉里一缕青烟,既无意义亦无价值。
                        目前军队为哪一方做后盾,哪一方的底气就足那么些许。另一方的气焰便稍稍消退。
                        不过,无论是在哪一方,都不是支持国君的罢了。
                        华国皇室权利早已架空。不过是现在尚不明显。
                        只怕十年之后,此国就将身遭腰斩了。
                  


                  IP属地:安徽14楼2010-08-11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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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
                          不多言,不嫉妒,不卖弄权势,不搔首弄姿,她或许深知自己魅力何在,因此她将其藏起,又不着痕迹地流露。
                          但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他见过她笑,浅淡素净,犹如白莲优雅地绽放。她疾病缠身,他却从未见她因病而流露苦楚之态。
                          他以为那年她真的已离此世,羽化登仙。
                          却不曾想弥留之际竟又见她,恍然如隔世,不可置信间,他却很想笑。都说将死之人会在作古之前见到已死至亲的幻象,果然是真的。
                          只是这幻象未免过于虚幻,她从不会以这般眉头紧锁,眼眶通红的悲苦模样示人。
                          哎、别哭了……你这泪眼欷歔,……难看得紧……
                          她受了一惊,指甲直直陷入他枯槁的血肉中,掐得他无力地皱眉。
                          殿下。
                          何事。
                          司徒南风缓缓蹲下身来,温暖的手掌顺着她柔软的发抚过。
                          我已兑现诺言。殿下能相信……
                          早在当日你突然返老还童,我便已信了。
                          司徒南风略一愣怔。
                          望殿下恕罪。
                          孤已是行将就木……恕与不恕,又有何干系。
                          此言一出,万物皆静。
                          她失神地摇头,泪水悄无声息,顺着她的脸颊描下黯然的痕迹。
                          东风盘桓在房中,无形地填满了紫香缭绕的宫殿,捧起了她的额发,细细碎碎如同花影颤动。
                          为等一枝花开,他生生等了三年。花谢之后,又等了八年。
                          而这一次绽放,就将是永恒了。
                          司徒南风当日与他言说了那一场千年旧事。
                          夏启子承父业,变公天下为家天下,得《九辩》《九歌》,傲视天上众仙,最终神怒降,天梯毁,天人之间,再无互通。而滞留与人世的众多山野仙鬼,则渐涉人世,化为人形,徘徊于历史之外,成了人们口中怪谈。
                          她只是华国北坡一小小桃仙。而司徒南风早已失尽了仙之力,不过为一寿命极长的普通人而已。
                          那年虫害甚急,她亦生起病来。就在那年,他要她入宫,她拒绝。
                          三年间她想了许多法子,耗费大量心力,好在是救活了那满坡的如云锦花,可她自己亦疲累得落下了病来。唯有脱去这仙胎,化为人者,方能痊愈。
                          而她已经没有气力为此了。
                          终将一死。她便安安心心留在原地等待自己尘归尘,土归土。那时她已然遗忘了仍有人亦熬等了三年,她拖着病躯,曳着华美的织物,踏入深院宫墙。
                          她遇见了司徒南风。得知他乃一谪仙,死后化为人间夏正,如今只是宫中一普通御医。他为她诊治,想尽办法,然欲治此奇疾,需同族血脉以血相换,注入新的灵气。一切都只能是束手无策,直到她发现,她体内升腾起完全异己的气息。
                          那将是全新的生命。
                          只是她无力养护,甚至能否使之留存都未可知。
                          她只得将那未出世的孩子完全托付给与自己同道仙友,至于自己,便随那山上桃花,该落时,便散去了罢。
                    


                    IP属地:安徽15楼2010-08-11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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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开始变得任性,更加寡言,对周围人冷若冰霜,不见医生。而她做得自认为最任性的事情,莫过于趁他不注意时,削去了他一缕青丝,不容置喙地将它与自己的断发系成死结。她微微漾开浅笑,略显得意地晃动着手中的结发,竟还对他炫耀加威胁,你看你看,系在一起了,无论几时你都别想与我分开。他出乎意料地完全不生气,十分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还想与我分开?
                            只是不论她想与不想,她所剩时日无多,离别已成定局。
                            她斩下的是她那鬓角黄发。只有见了这异于常人的发丝,她才能再恍惚记起,自己是仙,而非人。
                            分辨不清是戏言还是誓言,她偶尔是会想,若他并非王公贵族,他就能与她住在那北坡之下,清贫却安闲。他每日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但即使他忙了一天回到寝宫,也完全没有轻松之感。她曾问起,却被他搪塞其词,她索性去问司徒南风。
                            得到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司徒南风说,如今华国内部权利分裂,王权架空,这种倾向愈加严重,大王事事必遭掣肘,自然会郁郁寡欢。
                            由此她更加向往宫外的生活。
                            同时她的身子也一天一天荏弱了下去。
                            有一天他一脸疲惫地出现,她本想开口问问何事如此,却被他占了先机。他问说,你的病……究竟是何病?怎会成如此沉痼?
                            她愣了。
                            说实话?恐怕他不会信。这时候若让他以为自己在说笑,怕他是笑不出来。
                            苦思冥想许久,她憋出四字:心锁之症。
                            他不懂,她亦不多做解释,只是说是遗传。
                            琐碎的日头渐渐都消退了去,她每往前走一步,都越向死亡进一步。
                            只是是否是天命未至,亦不可知。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死。诞下那二子时确在鬼门关外徘徊数次,但终究是没进去。
                            仙胎已脱。他与她的次子患上了她未结的病症。她回到了最初的那片山坡,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普通的妇人。在那之后她只见过司徒南风一次。
                            他告诉她说两个孩子都尚好,只是次子的身子孱弱,而两个孩子尚且年幼,无力支持换血需要的体力,恐怕要再等不少时日。
                            她问自己是否能以血救子。他摇头。或许是仍担心她的身子,他安慰到长子活泼康健,不必担忧。
                            那次他们俩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凌乱的小事说了一堆,说到他时,司徒南风说他被逐出了朝堂,不再为官了。
                            她问何故。他便将那父子三人的情况都原原本本答于她。
                            对外宣称已死,现在那两个孩子和城中无数孤儿并无二致。她疑惑不解,他却说宫中现在事态复杂,让孩子留在宫内绝无裨益,不若出宫好。
                            她想起了之前听说的权利纷争,有些黯然。
                            最后司徒南风离开她那间小小的茅草屋,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大王只剩八年好活了。天命所归时,我带你去见他。
                      


                      IP属地:安徽16楼2010-08-11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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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着那话,只觉得有些讽刺,但只是微微蹙额,未作回应。
                              之后那八年便如细水长流一般,悄无声息地过了。她的容貌未曾老去半分,只是鬓发褪去了明亮的黄色,满头青丝犹如青纱帐,任清风摇曳生姿。
                              直至今日,两人再见。她才想起为何司徒南风分明有能力让她进宫却一定要待到他归天之时。
                              走进那座熟悉的宫殿前,她终于开口询问。司徒南风终是与她有恩,她按捺住心里升腾的怒火与猜疑。
                              谁知司徒南风竟看着她,高深莫测地微笑,傻丫头,终于知道问了。
                              哎?
                              他压低了声音咳嗽,衰老的身子有些弱不禁风,他在外一向用这副容貌示人,将短短几十年的风霜显露无遗,而实际上,他已经活了千年。
                              他缓缓开口问她,给你这八年,是想让你好好想清楚。你究竟与他,是当真有意相守,还是只当一场缘,缘尽了便结束,再无交集?
                              她有些茫然。她的所有行为似乎都理所当然。因为他遇见了她,让她进宫她才进了宫,她虽然曾想用那三年忘了这事,但她忘了而对方没忘。
                              后来她成了他的妃子,过着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病痛折磨她也未觉有何不可。更何况他对她格外偏爱,她终究是满足的。
                              后来她耗尽体力生下孩子,几近身死,却在最后活了下来。虽然误会已结,所有人都当她已死,她即就势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人的身子并无什么不妥,她过得很是恬静。
                              一切就这样了。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她总觉得不甘,他如此眷顾于她,却不知她尚在人世,或许于他而言,有所不公罢。
                              她时常觉得那满山桃花不复往昔,曾经她最爱那阳春烟景,但现在竟只觉它们明亮得扎眼。
                              自己生活了一阵子以后,心里悠悠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念想,如一只小虫挠着肺腑,令她分明无疾却坐立不安。
                              她突然有些想见那两个幼子。可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都城广阔,她孤身一人,犹如大海捞针。
                              她还有些事情想做,但一直都没能完成。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那是她曾经毫不关心的事情。
                              司徒南风说她是个傻丫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她自觉没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千年之间,风云变幻,她早就看淡世间,独守那一片桃源。
                              如今一切都仿佛尘埃落定,司徒南风告诉了她一定要她等待八年的理由。
                              他问她是否曾与他笃誓。
                              她茫然地思索了许久,犹疑地摇摇头。
                              他追问。她紧锁秀眉,将过往仔仔细细捋了一遍。
                              她记起了一件小事。
                              那回她闹小性子,削了他一缕发。她嗫嚅着将此事道出,司徒南风听见又笑了。
                              你为何削他头发。
                              她不答。因为她不知如何作答。
                              司徒南风亦不追问,他只说,之所以不让你早些去见他,只是因你这一结发,生生把两人的命缘系到了一起,你偏偏还系个死结,我当时不知你二人已然同命,竟将你带离了宫中,让你违了这誓愿去。一旦你与他见面,你便要以笃誓之物还了这誓去——用你的命。
                        


                        IP属地:安徽17楼2010-08-11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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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她是真真实实地不知作何回答了。
                                如今他已命不久矣。……见与不见,你都必随他而去。……
                                司徒南风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一团迷迷糊糊的雾,散了去,剥离出稀稀落落的碎片,光一丝一丝泄露出来,还有寒冷的戟尖上蕴蓄的残忍的痛感。她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刀刃缓缓刺进胸口的,宛如血色花蕾绽开一样的疼。
                                好像一直被谁隐藏着,她被这隐藏庇护着,不知人间情爱纷争,那也不是她需要明白的事。她只要安安心心地管理那小小一片山坡上的桃花,但即使管不好也无人责怪。她与这世界若即若离,对那些漠不关心的事物敷衍躲避,……她成了一个小小的逃仙,逃脱着一些原本她不在意但却涉足了的事情。她忍不住地想流泪,却听见有声音阻止,她分辨不清那声音是谁的。
                                她想起了一些事,那些从未忘记的事。
                                他为着她的病心急火燎时,她笑他那一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的模样,她已活了千年,死亡于她似乎是无所谓的事情,正如同一次远足,结束便结束了。
                                为此她还希望这病继续纠缠几刻,她甚至有些乐得见他为自己担心时那紧锁的眉宇。
                                许多说笑一般的话他都会当真。他只会活几十年,并不了解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因此他很怕她言死。
                                她弄错了一件事,仙活得再久,死了也与人无异,来于烟尘,归于虚无。
                                万事皆休。此世再与自己无关。
                                什么都再无法得见。
                                人临死之际,总心心念念着要见最后一面,好像看不够似的不愿合眼。她便奇怪,又不是平日未曾见过之人,何苦要做那死不瞑目状,怪吓人的。
                                可她现在却想见见他。
                                什么都记不起也要记得这件事一般,就这一个念头占据了全部思绪。
                                若未曾出宫,她就能躬亲抚养自己的两个幼子,就能仍与他朝夕相伴,她生活在山脚下时见过不少得了子嗣的中年农夫,无一不是一张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样子,若他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一定也是像他们一样……可他所记住的,只是一个早逝的女子和两个夭折的儿子而已。
                                虽然司徒南风告诉她说他已经见了你的大儿子。她恍恍惚惚地点点头,为了守住两个孩子的身世,她极少去探望两人,现在一想到幼子虞芳那压低声音咳嗽咳得脸颊通红但嘴唇却分明发白的样子,她更觉得罪孽深重。
                                ……想着想着便开始犹豫,见他,见了又能说些什么,他身负重伤,怕是连睁开眼看看她的力气都无。
                                现在他正那般虚弱地躺在自己面前,就要再也不能逗她笑,再也不能见到他意气风发君临一国的王者气概,再也不能一家团聚,……一切都不能,只能这么看着他一点一点消耗残忍的时光,任由生命如指尖沙一般逃去。
                                若无相遇便无错过。
                                只是我已茫茫然遇见你,无关其他,如此便罢。却又一朝分离,从此世事如常,只是心中念想已不复昨日那般清澈无物。
                                她揉了揉眼睛,期望能冲他像以前那般笑,哪怕不做表情也好。可眼泪不听她的。
                                他反而在笑。
                                罢了,你这千年之间,怕是未曾掉过几回泪……哭一哭、也好……
                          


                          IP属地:安徽18楼2010-08-11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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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在来到国君榻前时都楞住了。殿内哪还有人的影子?方才垂死的殿下和那老者及女子都如同露水蒸发一般无影无踪,只有久久不散的桃花香气渐渐恬淡。
                                  朔镡小小的手把着与他齐高的铁锨,万分小心地把树种埋入土里,湿漉漉的土壤沁着凉意粘到他的手上,他轻轻地把它们掸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反反复复地按压了那藏着树种的土地几遍。
                                  他的神情不似八岁的幼童,事实上他一直都像个兄长,谦恭礼让,尤其是虞芳病得愈发重了以后他对其关怀无微不至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话是与两人一同嬉戏的一个幼童所言,当时所有人都笑了,虞芳也笑,只是马上便乱了气息地咳嗽起来。朔镡吓得赶忙扑过去拍拍他的背,又给他倒水,这让旁边的孩子又忍不住笑了。
                                  镡儿,向爹娘顿首拜别。司徒南风并未回复老人的模样,他眼神有些淡,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小童。当下正是季节,桃花开得纷繁。
                                  朔镡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如今知道的事情还很少,往后他渐渐成长,了解的将愈多,而担在他身上的担子就愈发沉重。
                                  他有些踉跄着跪下身去,不算漂亮但恭敬地叩首,双眼微微闭着。
                                  爹娘在上。孩儿即将远离,生前未对爹娘尽孝,孩儿自觉惭愧。今后定当砥砺自身,不负双亲所望。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孩儿一去,势必经年。望爹娘有知,庇佑虞儿,不受病痛……
                                  背井离乡总是令人怅然的。只是朔镡的心里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不知自己几时才能再见虞芳,他担心虞芳的病,可司徒先生只是安慰他说虞芳之病无大碍,不妨生命。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确是翻天覆地,他深知司徒南风极有手段,却也无从得知自己是如何被弄进狄国宫中,狄国的老国君膝下只有一女,与朔镡年龄相仿,两人之间隔阂很少,颇为投缘。后来朔镡与她成婚后才想到,当时狄国新败,司徒南风在父亲临终前又受其重任,若以华国重臣的身份来此,狄国也不敢不开城迎客的。
                                  十年,他依照父王的遗命,将狄国打理得井井有条,让那些心存非议的大臣闭嘴,站稳在狄国的脚跟,然后,等待还归旧国,再登王位,使华国国亲正统血脉重掌国家大权,回复高位。
                                  一切都像一场精致的阴谋,他的父亲,已逝的华国国君,是个可怕的阴谋家。他可以耗费自己一生无所作为,却将整个国家命运系在自己身后的几十年上。
                                  战乱的岁月,风云变幻有如常态,哪怕是一个国家都会倾覆于旦夕。
                                  他深知如此。朔镡只是微笑,他记起了司徒南风在帮他完成那次甚至令他感到惧怕的换血之后对他说的话。他说他会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极限,这是血液相溶带来的宿命感,正如他的母亲,立下了誓愿,便是自己选择了归去之期。
                                  人死不可免。但人可以选择如何死。
                                  他将为了一场未完的阴谋,为了自己唯一的弟弟而死。
                                  朔镡依旧是笑,如同繁华过尽的软红,浅淡地哀愁。
                                  朔镡望了望苍茫的天,微不可闻地叹气,却被身旁自己倚靠着的人误解为受了冻,把裹得严严实实的战袍又往他身上束紧了些。
                                  他抬头笑了笑,像个孩子一样把头枕上他的肩,任由渐起的风撩乱了发丝,麦黄与青黑交织。他正静静地思考,检查着是否仍有未完之事。虞芳自从知晓了一切之后就一直有些沉默,很多时候一言不发,兀自望着北窗发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心里装着些什么也无从知晓。
                            


                            IP属地:安徽20楼2010-08-11 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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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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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镡想八成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许多的现实在做思想斗争。他轻声咳了一下,虞芳应声低头,关切地注视着他的脸。这看得他有些手足无措,差点忘记要说的话。
                                    虞儿……多年以来,你可曾怨过父母?
                                    虞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懵了片刻,他缓缓地垂下眉眼,目光闪烁。
                                    未曾。……只怨自己天生如此孱弱身子,何不中用。
                                    为此……你可曾怨过?
                                    ……
                                    虞芳不说话。朔镡感觉到他揽着自己身子的手正一点点攥紧,忍不住无声地弯起嘴角来。
                                    无妨。父母已去,虞儿不必顾忌,想必母亲亦无会怪罪于你……
                                    虞芳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迷茫,他没有看向朔镡,只是转头望着面前的断崖,凭高远望,万顷青松犹如兵列,孤禽翼风凌厉而过,无形的刀光。
                                    我只不解,父何故将此重任俱托于你……于垂髫小儿未免太过沉重……且只你一人。
                                    朔镡眨了眨眼睛,觉得坐着有些疲累,索性整个身子都倒在虞芳怀中,虞芳雪白的战袍安宁地搭在他身上。
                                    他缓缓地开口,似乎是无心解释的解释,言语听来平和又温柔,却很简短,意思看起来很明白。
                                    父亲爱母亲,也爱这大好河山。正如我爱我妻子,也爱你一样。
                                    人往往很难一辈子都只专心致志地喜欢一样事物。人亦然。如果一个人当真只钟情于一物,一旦此物消亡,人亦无法独存。
                                    朔镡说我很怕你熬不住病痛早夭,一想到就觉恐惧,妻儿于旁多少是种安慰,安慰我还有家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好似很用心地感知着虞芳活着的迹象,手与对方紧紧相握。
                                    分隔两地,我常与你会于梦中。……今日之境,愚钝之目,竟不能分辨……是梦还否。……
                                    他翕动着微微泛白的嘴唇,半垂着眼帘,目光仿佛眷恋天地间冷光似的流转,几乎有泪要溢出。然而终究是没有。
                                    他在那之前已阖上了苍白的眼睑。
                                    虞芳一直未出声,只是抱着朔镡的手越来越用力,最后不住地颤抖起来。朔镡倚着他的胸口,宛如沉沉地睡去了,连梦呓都无。虞芳的战袍将两人揽入孤独的温暖中,也许……两人未出生前血肉相连,一定也是现在这般亲密无间,毫无隔阂的模样。他的眼眶悄悄地泛红,像是害怕这个小动作惊扰了怀中人的梦境一般。他低下头,唇轻轻凑到他耳边,声音细小地唤着他的名字。
                                    朔镡。
                                    朔镡?……
                                    兄长……
                                    他等了许久,风有些许灌入他的耳朵,惹得他耳郭发痒,像小兽的绒毛拂过。
                                    他轻笑出声。
                                    朔镡啊朔镡……虞、朔、镡……好容易美梦成真了,……你竟连多呆片刻的心思也无……
                                    他娓娓地向他耳语。他听不见。
                                    兄长……你我一别数十年,却只相聚一月余……阴阳相隔后、却待重逢何处……
                                    再相遇时,又是何时。
                                    他攥紧了朔镡与他相牵的手,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这样他们就能一直同生共死。
                                    只是,再无法了。
                                    朔镡的身子一如他们的父母,悄无声息地消散,如同万千繁星落入人世,如今当归于天际。
                                    身上的重量渐渐变得虚无,他觉得心里像被砸开了一道裂缝,血液汩汩从中渗出,四肢百骸跟着一起无尽地疼痛,空落落的。
                                    缓缓起身,伸手却无法触及高空,只那些虚无缥缈的冷光与他依依惜别,萦绕他身周眷恋不舍。
                                    他凌空地捧着一粒小小的光团,它上下不定地起伏着,徘徊几周,升空而去,消失在苍灰色的天空深处,无处寻觅。
                                    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狄国国君正一袭戎装,血污遍布。他形容有些狼狈疲累,但眼神依旧是锐利有光。他的坐骑后跟着一队稀稀拉拉的军士,分辨不清是否是中军的位置,大纛依旧高擎着。
                                    战争胜了。一如朔镡所言。然而是惨胜。父亲定是为了打消将士疑虑,激起全军斗志方出此言。听了那段陈年往事,常识乱了以后他竟以为父亲所言乃天命所归,此战当真是必胜无疑的了。
                                    最后一战,全军奋力厮杀,好在是出兵前已收到将军从华国国都飞马传来的捷报,不然他真不知何以率领心存犹疑的兵士上战场。
                                    这次……真的要结束了。
                                    他举左臂为令,全军停驻。悬崖正在前方,他望着那一袭雪白战袍的人,禁不住地就恍惚起来。风渐渐大了起来,拉扯着战旗猎猎作响。
                                    他示意副将跟他上前,两骑缓行,仿佛怕打扰了那人一般。靠近时,他无声地下马,只有顿起尘土的声音,副将亦随之步行上前,却总与他保持着几步之距。
                                    那人听见脚步声,略一转头,却未转身,也不行礼。他只是这么斜乜了一眼来人,便又转回了身去。
                                    他并未生气,只觉有些局促,开口欲言却又止。这般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拱手鞠躬,谦恭地唤道。
                                    叔父。
                              


                              IP属地:安徽21楼2010-08-11 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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