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燕小姐。
【我喊得极为客气，哪怕面前施然落座之人从装束及做派看更似一位话本中行侠仗义的女侠，我仿照怀敬帝姬所钟爱的唤她，那是洋人极喜的尊爱，“密斯”译制过来即为小姐，很是新奇的称谓。将搁置一旁的茶水单递给她，语气淡然，听不出喜哀。】
点些东西吧，不知道你喜欢喝些什么，你我二人初次见面，我不愿替你妄作决定。
【咸亨六年，在我吊儿郎当地谋着太医署清闲的差事时，族中长辈终是决意为我议一位佳侣。或许也并非甚么临时起意，我早有耳闻这桩婚事，更像是他们蓄谋已久。一个每日徘徊于后宫，为岐黄之术付出全身心的人，在他们看来，确实有一定的危险。】
【家中兄弟姊妹当知晓，我虽生得好脾气，又常常表现得没心没肺，但实则我极有主意，也极难被人轻易说动，我愿意和她共话茶楼，闲叙晌午，只代表着——我对一位与古怪郎中结下不解之缘的人，很是好奇。】

【四序迁流开承甚箭，髣髴一息之间，又逢夏至彤暑，目掠槐蕊织罘罟，耳聆蝉韵复嘒唳，元是再循常不过的旖旎景状，然我无法极尽澹然地略过，而是分外郑重地施一聿敷释。】
【因我奉答椿萱之令，刻下来赴一场未期难解之约。我与哲柏这位五陵英少相对而坐，凌晷于一时的声色缄默间似也陡然断渡，迨至他吐露“燕小姐”三字，我方拢萍飘向远的神思归徕。】
“唤我长清罢，这是我的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秀项随落毕的尾音抬去，一并展陈的亦有两池雪潭，它们毫不恇葸、毫无弇敛地凝向他棱郭剡锐的面庞。我意图自这场光明正大的“窥探”中识悉关乎他的纤碎质局，可他递来菜单时，唯以受蕴简寡相示，教我如堕黕黮，遂只好稍别眸光，转往纷罗肴醑。】
“我喜欢——饮酒，一曲高歌一樽酒，当真是意趣无穷。”
【我不由舒绿，更添豁然解颐，大抵题逢雅好，总会因此暂摈“素不相识”的窘束。】
“公子便没有甚么想问我的么？”

哲柏争先，族中序三。
【承争字辈，添先字为名，是我那一本正经的老爹能想出来的寓意。我曾对此深深疑虑，是否因着这太过厚重的希冀，致使我从来没生起过“争先”的念头，反倒自由散漫，随性至极，常常惹长辈不快，遂，我更倾向我替自己取的小字。尘世间的烦恼，独缺一个退字罢了。】
争先，字退之。
【她逆阳而落座，额前碎发混杂着星星点点的熹光，衬得她英气的五官格外挺拔。我非常喜欢会饮酒的人，也曾研制过能令人如饮酒般上瘾的药物，所得者皆欲罢不能。当然，我不会去害她，只是不巧，这是茶楼，并非酒馆，然我不再递予她”选择“这样的难题，主动为她挑选了一款新茶，待小二离去后，不无遗憾地道。】
早知你有这样的嗜好，我们应当约见在满湖明月。
【说来惭愧，我乃手无缚鸡之力的愚钝郎中，最不擅依赖气力的活计。与之熠熠星目对视，竟鬼使神差地问上一句。】
既是喜欢美酒，那你可喜欢舞剑？

“退之二字，寓意极好。”
【乍一闻他朗声诉列，未曾任思绪翻涌，便已于俄瞬蓄得识海清明、膺肺憬然。影附含生一世的名象，无疑不容捭脱地攈载了蔓蔓日茂的晞冀、谋约，庸讵非是如鐍似铐呢？于我而言，自然更宁愿怀有万般逸宕的方寸心，只做一位倚观十里香荷的林泉东山客。】
“来日方长——便是下回再去也不算迟，或许也可赴金海湖，棹一叶兰舟，再添酒盈瓯。”
【由他代为抉择，选过清茗一盅后，极为适时地轻易捕搦他言下迤渐迭跃的叹憾。经他如是撩动醒心弦，我竟蓦然潜神俟候起尚未漏点滴清籁的来日了——一记苍白无极的姻懿谕令，是否当真可衍出一段冥冥中的不计而契？】
【但我诚然不必忩遽求解，因道程且长，终有明辨。】
【我再度折回秋波，转入他俱是问询的目光。那一双点漆星目，正鉴着两道涓微然彰明的形影。】
“我有诸多喜好，舞剑确为其中一样，你猜得——很准。”

长清姑娘确有侠士风范，好比竹林七贤，真名士自风流。
【我的退，是退却与退让，在往日和端妃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我尽到了最大的退步，当然，我也从不是她的第一选择。然而燕时缨一番话使我暂时摒弃了这些，持杯放置唇畔，股股白烟遮望眼，看不清任何表情。】岂是甘居于京城一隅之人。
你可知父辈所缔你我二人婚契一事，你是如何作想的呢？
【我想我对她称不上有何反感之意，这位密斯燕的眼中很是纯净，她向往着巍峨山川，滔滔不绝的江水，一叶轻舟，她与她的城一致，皆令人心驰神往，只是这样的人似乎与我格格不入，仅此而已。】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甚至从某些嗜好上来看，我们还算投缘。
【我不擅长处理僵持的氛围，或许是不擅长与不甚相熟的人相与，或许想摆脱彼此一丝尴尬，眸光一聚，玩笑道。】
譬如，你会舞剑，我有上好的金疮药。

【不意承蒙他“堪比竹林七贤”的爽慨矜善，然我并未于此声中存聚一寸意虑，亦未自此句中挹酌一丝忭踊。实则我不疑他遣词沿心，只是自知质本凡骨，弗能洗俗情。若我当真性灵脱略、风骨踰羣，恐怕也不必有缘起豫约的当下了。】
【于是我只衔着清浅一笑，游精徙向他随踵而至的诹询。这是无法轻量与亸避的一局“蒲博”，我与他仄身其中，旦夕俯仰间挥掷着并无二致的悬猜。】
“一纸百岁之盟便要教两个全无憭解之人成绸缪之好，缔燕婉之欢——听来颇为宣荒，只是我深知推拒无果，后来也恍惚骤起一念，为未定的来日丢盔弃甲，并不像我。”
【这般沥恳下，愈发蓄得双目清润若濡，初时萌起的葸耎与卑摄已成就了今时我的一腔勇毅。再度续前言之际，更有“劫后余生”的笃定。】
“——我愿意付以一试。”
【倾尽他欲知的词心后，我一壁将疑沮交还，一壁煞有介事地承应戏言。】
“那你要小心啦，只怕这金疮药远远不足呢，届时你可不会后悔罢？”

【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闻此，用近乎无声的语调叹道。】
果真有几分魄力。
【我想，仅此一面，我很难了解她。我怀揣着探究的目的邀约她，然她落落大方，毫不扭捏，倒显我颇有几分小人心态，许是一丝羞愧，使我正色问着。】
你可当真想明白了？未来——兴许单单是结盟，兴许——
【兴许是举案齐眉，偕老终生，我被这样的念头惊到，这是我与嘉瞻洇洇不曾逾越的沟壑，眼下却如同山岸溪水，自然流淌。】
罢了，我虽不曾习武，但也不愿输人阵仗。
【我是个难以沿着既定路线循规蹈矩的人，此时赘言，略显啰嗦繁琐，前倾身子，握拳微微作楫道。】
只望长清姑娘以后手下留情，医者不自医。

【天显并非如梵帙真偈般极难参解，而是自有其脉缕不晦的章法。譬如乾宇侈袤，苍生芸芸，源起率顺的机遘偏偏恰如其分地著下独属我与他的缘。】
【“拨雪寻春”常为侪俗所津津乐道，我不妨聊慰逐奇之兴，或许雪销雨霁、雾息风讫后，我亦能寻得我的春——】
“若我不曾想明白，今日断是不会来赴约。至于未来，相逢元是不易，若得做盟友，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他未竟的片语点滴坠入心曲一陬，然横澜毋起，诚然渺漫。我深谙“高山流水遇知音”已堪称千载难逢的天锡幸气，“两心若匪石匪席”的天授合鸣更无法只依荷一瞬朝夕，是以那些做缝补之用的后话，尽可由潺潺光阴代劳——】
“既然你说不愿输了阵仗，那不知可敢与我定下一约？”
【我将谘度一收，不待他答，却先垂目献笑，颔首均礼。】
“我与手中的三尺青锋，也望你多多担待。”

【燕长清盈盈笑着，枯木逢春，万物复苏，雪水被灼金融入江河，她期待着新春伊始，我不可否认，我和她揣着同样的希冀。】
【好像接受到习惯，并非一成不变地执着。】
什么约？
【不由来了兴致，倾身问道。我大抵不会想到，从渺小的约定开始，逐渐蔓延至深，待大梦初醒时，我与她许下了千千万万个约，我与她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路。眼下，我却是心里激起波澜。】
无论如何，我都与你一言为定，长清。

【此间此际，我已悠徐着卸除膺堂久筑的扞御工事，而他——我自他旋即而至的声气中稍添辨味，便悉得渐刈疏外的惠风柔泽，至于乍晤时那双霜雪蒙翳的沈邃双目，不消再访再臆，足可晓
察其中一积烝烝煽炽。】
“姻契既定，今日亦已开诚布公，不如我们约定，暂将百虑千愁置之脑后，一同心畅适意地去迎来日——”
【我不惧他倾身连近，更无畏将漫漫长日作注，赌我所念、所望的春会循我扬刃时的气贯虹霓之势，逾关山、渡鹊渚，恰如他此刻允下的旦旦誓言，终致履痕过耳，丁泠起清籁。】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