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料峭的寒风，借着一场细雨吹进重华宫的屋檐。收伞置于廊下，不多时便在石砖上浸开一圈浅浅的水渍。青蒲在古香斋外候着，拂去衣袂所撷的清冷，压轻了步子往室中去。）
（已是下学的时辰，甫一进殿便觉得室中沉黯，只余一声缀着一声的清浅琴音，稚嫩地摸索，企图连贯成婉转的曲调。看着潜姬尚且年幼孱弱的背影，不愿在此时打扰她用功，不知站了多久，待到她回神观望时，方冲幼妹温煦一笑）
下雨了，来接你回永和。
（她仍坐在琴案前，像一尾轻飘飘的翠羽，仰脸望着我的模样，无端令我忆起昔日我冒雪前往四所去探的那个人。走到她身边，略俯下身子于琴弦上回拨捻起她方才所习的段落。我总是要长她的年岁，比她早知其中玄妙，行音间隙，徐徐而语）
我第一次来重华学琴，总赞叹先生精妙的指法，如今见怪不怪，知晓不过是年月累积的熟稔。（遂而托起潜姬的小手搭在弦上，回眸望她）所以，要不要再试一次？

【重华宫半支的小轩窗下有一碗泣露的兰植。】
【惠雨涤尘，檐外乱珠来与琴音相和，奏成一曲花底离愁的慢调。倾来的那片青釉色的衫袖好像一爿云，似乎萦游着好梦一样澹柔的清香，经廊外带来的潮漉水汽氤氲开，于是令人联想到如酥露濯下初生的芳草。是姐姐的味道。】
有云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阿姊怎么还亲自走一趟——？交付给永和的婢子就是。【话虽如此，小茶忻然的心绪却难藏，含沛在弯起的眼泓里，像一汪月亮泉】既有阿姊在旁指教，再试一次也无妨。
【怀阳公主的脊背依旧端直，指蔻复而挑弦，却续断于一处顽石般的错音】又错在这处。

也是无事，亲自走一趟，放心些。
（原也不是这般谨慎小心的秉性，如此行事无外乎额娘膝下如今唯余姊妹二人，佛尔衮的骤然离世让今岁的冬寒变得愈发冗长，哪怕三月初初的风已然柔化枝桠上的冰封，窥见嫩绿的生发，而有些知觉却固执地留滞在某一个瞬间，譬如噩耗来临前，夕阳深坠于黑云，荡起一夜风雪。）
（怀阳年岁尚幼，又或者在内廷习惯将悲喜深敛，所以在她这里，有些事是不愿提的。舒和的眉眼垂在琴弦上，见她指尖流连，勾抹琼音，陡然生变的停滞，并未使自己表露过多的情绪，不疾不徐地笑道）
前面却比方才更好。（偏首望她，轻抚过她直挺的背脊，要强的小帝姬总是这样，即便身形纤弱，华服之下仍不缺不肯曲折半分的脊骨。）为何会被这一音绊住？你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阁室内燃着檀香，——近日小京公主很是自怀慧那处攀染了些附庸风雅的门道，乳色的水烟袅袅成岚，将庄帝姬半就温静如月的于同母胞姊的关怀，大抵作为幼妹、便能心安理得地应承。于是不复赘言，止与她亲昵地袖依着袖，好似两爿相偎的云，穿廊而来的风也难以将其吹散。】
是么？【既得了赞语，自也冁颜，横波向她睇去，半是顽笑道】我闻额娘在闺中时尝以琴称名，夙流雅誉，缘何竟生了我这样拙笨的女儿呢。
【初习琴艺起便遇诸多阻厄，好在怀阳从不矜弱，平日引弓持剑既使得，十指偶有被琴弦磨损之时，也未尝叫苦。】
在想……凛冬将至，哥哥原先许诺我，猎一只雪狐来与我作披风的。
【琴音停顿在这一句话尾，睫扇垂下去。】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旁人无你引弓持剑时的飒爽，还不允人家于琴筝之道略高一些？咱们的怀阳公主，不可如此霸道。
（分明是宽慰，却如轻巧的打趣，未有任何教诲之意。潜姬要强，凡事又有自己的章法，心智坚定的人或许不需要无用的劝解，困顿往往都是一时的，似坦途之中的小小砂砾，可见，却不足以畏惧。）
（哑然的琴筝映照着姊妹之间的沉默，有些事，似一把生锈的锁，困住情绪、语言，将人逼出麻木与僵硬——我实在不知该摆出怎样的神情来与潜姬探讨佛尔衮的离世，过轻过重都仿佛不合时宜。未抵眼底的笑，企图摆出抚慰的姿态，都显得苍白多余。）
阿姊帮你寻。（怎好让她的祈愿落空，尽管我知道她的本意并不在此。可凡俗之躯能为之事甚少，我只能应允再为她寻来雪狐皮所制的披风，用避重就轻的方式让她如愿。而事实上，我、她、乃至额娘，都无法再在这红墙金瓦的高阁中，等来一个人的归返。）
佛尔衮他。（在寂寥的屋室里提到不愿提及的名讳，难免生出滞涩，像潜姬指间无法成调的琴音，断续得没什么章法。）他小的时候要比你我更容易自得，胡乱描绘的图卷，配上词不达意的题字，还妄称旷世佳作，让我好生珍藏。
（在这样的言语中，拨动潜姬的琴，是方才未完的曲。本就不是欢快的表达，自然晦暗似冰封之下涌动的河流，它是流畅的，但仍裹杂着刺骨的萧瑟。终了，看着潜姬）我也很想他。（只是不能停下。）

【很轻易地教阿姊几句巧解逗乐，抬目望向她，相仿的两双笑眸对视着，又很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娇憨】嗯——索性额娘不止我一个女儿，怀阳虽然不精于此道，但既有阿姊淑范在前，倒也不算上苍不解人意了。
【年在蔻华的京帝姬其实夙未秉怀伤春悲秋的赋格，而惟有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求真妙识。畴昔总见怀慧寄情于文，或为一朵飘零入水的瘦花作词，或为一轮今宵不忍圆的缺月行吟，内里愁绪千千万，潜姬从来不解，止以为是无谓的怅惘，太赘余。幼时总艳羡哥哥建邸在外，不必囚锁金笼，未尝料想一朝惜乎兄长英魂早殇，才知马虽能致千里，却无以致黄泉——怀阳公主纵有骋御之能，即使策驾雪龙驹出奔百里，也追不回长别人世的恭王。】
阿姊，【殊异于寻常的清润如珠，刻下的声嗓也带上了几分显然可察的滞涩，我偎向姊姊同样纤弱的肩膀，似是迷航的小舟在浪饕疾雨中暂得一方可供泊停的静港，缓缓叙道】我只是在想，冬日苦寒，哥哥独身一人……是否会冷。
【别离元是第一味苦。我以为从来将生与死看得寻常又平澹，正如流水往复、朝露日晞，其实不足为哀，然而我实在过早地失去了兄长，没有等到他所允诺的、为我添妆送嫁的贺仪，甚至没有等到今岁冬日加身的暖裘。】
哥哥并非温驯的秉性，我都知道。从前，他还笑话我弹琴不似拨弦，倒像要提剑，【既与阿姊提及兄长旧时趣轶，不由如破冰般微微抿唇，这份沉悼中将一室雾氛都胶着的死寂稍见得缓，】但他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哥哥。可惜，而今他是再听不见我抚琴了。

（关于身后事，我与潜姬的年岁似乎并不能有真正的体悟。我是个固执的人，总认为不曾经历的事就讲不出太多更多深刻的话来。幽泉是否苦冷，又或者人死之后能不能如神话中所言，有神魂之冥，都是我们这些生者无法真正探悉的，说辞甚至可能是一种寄托，毕竟老嬷嬷也常念叨过一句俗语，人死，如灯灭。这样的描述轻飘飘的，好像生死也就那么回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去悲痛缅怀、念念不忘。）
（内廷往来，今日事只有今日值得谈论，佛尔衮的离世于此间，乃至于京中，都算不得什么惊世之闻，唯有亲者才会在任何不经意的瞬间念起旧时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似乎比真正的死别更压抑沉重。）
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指尖搭在沉寂的弦上，很是理解方才琴音滞涩的缘由）潜姬，我已经说不出当初安慰额娘的话了，说佛尔衮在天有灵，定不愿见我们为他如此难过。（垂下的瞳眸压抑着万籁归寂前最终的嚣声。）或许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没有眷恋难离的冥灵，没有转世来生的相许，故事里的描绘是生者不甘的自我诓骗。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尚能勉力露出笑）但是我不是还在，你想要狐皮，阿姊帮你寻，你弹的琴我来听，我才不会如佛尔衮一般胡诌，我们潜姬的琴音便是金戈铁马，亦是另一种风骨。

【生与死于年青的帝姬而言尚且是一个太过古奥的命题——这场尘寰的羁旅之中，也许它是最最难破解的一道谜，而今想来，却也许不谙此苦的人才最引人艳羡，忽而又能析解几分“而今才知愁滋味”的浓愁。】
【岂不知旁人劝慰之言实难融化心膺所韫的凛寒冰坚？止是除却温语与陪伴，我同姐姐能为母亲做的，实则寥寥无几。指不再抚调，却在饱罥哀戚的遗音里，诉一曲追思至迢迢湘水、遥遥碧落的悼乐】
嗯——此话倒是不错。我才不要为爱新觉罗训昌掉眼泪！【却抿唇微哂，】从前我偶时摔跤，总被他笑是哭鼻子精。
【末了，我终于在这场雨的盛大回响中再度落靠向阿姊的肩臂】好。我有阿姊，阿姊也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