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东曦既驾，五鼓声绝。露晓未明，东内的万顷鎏金铜瓦尚不及粹染绛烟，朝霭孳蔓，攀绕上珠窗斗拱，撷来腊尽春回时节的头一书春信。闺闼阒然，忽添几缕悉窣跫音，酣梦难扰，惺忪朦胧间只蹙眉唧哝，轻哼两声，复抱着衾被，与梦中的芝麻胡饼，鲈鱼切鲙，浑羊殁忽，软面片馎饦执手相看，情投意合。值此难舍难分之际，胖乎乎，圆滚滚的藕臂倏地不听使唤起来，齐齐将尽在眼前的美食掀了一地。横眉惊怒，一个鲤鱼打挺，瞋目切齿地嚷了开去——“大胆獠奴！少来烦我！“）
（待眉目清明，尚觉眼前之人哪里是素日貌似关公，性肖张飞的老宫娥，分明是娉婷而立，愠怍显形的阿娘。灵窍流转，自知理亏，遂心虚的瑟缩噤声，徒留唇畔一抹怏怏不平。僵持间，乍聆阿娘随侍宫娥一声提点——娘子，该是贵主学琵琶的时候了，公主院传话来，女师已入宫了。此言一出，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轰得我头昏脑眩，眼瞧着趁势装晕是来不及了，旋即仰倒，四平八叉的扯着嗓子哭嚷打滚，试图唤起阿娘此刻为数不多的母爱。）
：阿娘，阿娘，阿娘——
：儿不去嘛，不去嘛！

【是年早冬无雪，晨来薰炉温帐。天气已添几分寒凉，太澄与从徽读书之事让我犯愁几日，纷纷扰扰，无奈信步殿内，却又转身倚在榻前，随手拾起一本书正要翻阅，门外却又是侍儿声音，要入内求见。侧殿的侍儿日日不论大事小事都要通传，从无要紧之事，徒让人烦心。】
“一早有何要紧事？都退下吧。” 【知道来人是讲小公主的事，本不想理会，瞧她迟迟不走，知道是那丫头又在公主院和女史们扯皮，不愿她为难，便随她一同去过去。方到门口便听见太澄声音，一改往日的严厉，笑着进去夺过女史手里的书。】
“娘来了。今日又是为何事呢？”

（旭日东升，天光大亮，因着女师入宫，不便叫人好等，唯恐落了捉班做势的名头，遂由阿娘的近身宫娥半拎半提着，梳洗装扮，用膳出行，一气呵成。今日初三，恰值李从徽射堋习艺，阿娘携了宫娥，亲送我同阿兄各自入学，与其说事必躬亲，不如道是怕宫娥压不住我，半路逃学，只得亲历亲为的押送。显然，李从徽深谙阿娘用意，一路喋喋——“阿娘，儿可以自己去的，儿长大了，不能总叫阿娘操心。阿娘，阿娘，儿是不是最乖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真当人是傻子呢，聒噪的好似盛夏里的蟪蛄，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太上老君，三清真人，好好的男儿，怎就长了个嘴，叫他闭嘴，闭嘴！）
：阿娘，儿想吃你做的乳酪酥山，吃不到就听不进去呢。
（撇嘴嘟囔，不忘瞧一眼女师愈渐凝重的脸色。一咬牙，一跺脚，竹筒倒豆似的颠倒胡诌一气，以此掩去前些日子压根儿没练琵琶的心虚。）
：而且……而且方才阿兄絮叨了儿一路，儿急火攻心，手都气抖了。
：一会儿怕是不能学琵琶了的。

【孟冬的赤霞要比往日刺眼，从承香殿不远的路，却让我有些疲乏，挨着太澄旁边坐着安抚她。对于膝下两子，事无巨细，向来躬亲教养。初为人母总是舐犊情深，不愿他们受到半点委屈，拥她入怀，帮她理着糟乱的额发，琵琶古琴，我亦不擅这些。公主院规矩繁多，虽不愿交由旁人来教导，却不愿拂了各府上女师的面子。从徽与太澄不同，太澄性子顽劣，琵琶对她来说，怕是坐不稳当一个时辰，就又要吵闹了。】
“呀，哥哥气着我们蛮蛮了？无事，回去阿娘帮你说他，晚上乳酪酥山，他那份多给你块。”
【轻握住她张牙舞爪的手，笑着看她。瞧女师在一旁抚琴，不愿再多说什么。怕女师娘子难色，只得再让太澄在公主院待一会才好带她回去。接过宫娥递来的琵琶，我抱在怀里，问太澄。】
“这几日女师都教什么了？你教教阿娘，阿娘只弹古琴，可弹不来这胡琵琶。”

（娃娃的心念里，总觉自个儿是最玲珑的心思，一番推诿瞎诌 ，便觉胜券在握，今日逃得琵琶课已是板上钉钉的。不想阿娘软言轻诵，一时峰回路转，终究竹篮打水，自僝自僽。讪讪接过阿娘怀中的琵琶，努力回想几日前女师抱琴的模样，一番摆弄，架势蕴足，心下却直擂小鼓——绣花枕头，何堪细品。乌珠流眄，落于琴谱章间，喃喃自念。）
：左手名指按三弦七徽，右手中指钩三弦。
（哐——指尖拨动之处，一如白浪掀天，飞沙走石，于阴翳的暝霭陡然投下电光惊雷。弦音未落，余光里分明落进女师惊愕之色，俄而，侧身而座，鸢肩微抖，哑然而笑。我依稀记得，那日观聆女师拨弦，指尖扬起的琼音，好似玉珠走盘，轮指轻弹，嘈嘈切切，当真余音缭绕，不绝如缕。四下寂寂，更觉窘迫，便是阿娘亦捻起鲛绡，掩面不语。许是急于找补，又寻不出甚么话头，抓耳挠腮间，蓦地扬声。）
：阿娘，世人皆说琵琶弦音恰似大猪小猪落玉盘。为什么非得是大猪小猪？大狗小狗，大猫小猫不行吗？

【太澄接过琵琶抱在怀里，一改往日混世魔女的形象，端坐在那里到真有几分模样。倐尔，小手抚上琴弦不过随意拨弄几番，便有悦耳之音宛若流水涓涓倾泻而下，委婉连绵，清音满翠帷。划然琵琶声欲停转而泉水叮咚，亦有疾风暴雨之势，余音尽藏千里态。四座默然，我将女师惊讶之色尽收眼底，见她笑声嘎然，我面露微笑。太澄虽个性顽劣，但胜在自幼聪颖，今日这番，看来太澄读书一事我也可放心了。我佯装惊讶，握过太澄的小手，问她。】
“我们蛮蛮何时有这本领了？阿娘竟都不知道，看来以后阿娘也得向蛮蛮请教这胡琵琶该如何弹了。”
【瞧见太澄端端正正的模样，不由地笑出了声。】“蛮蛮手还疼吗？我看你弹了几下琴，这手也不疼了，以后要多弹也是。”【突然听太澄问我，对于太澄这样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我也是哭笑不得。】
“啊——这个嘛，我们蛮蛮之后读书，要好好请教请教先生了！”

（闿阳晴曛，骄晖曜曜，透过竹牖外的槐叶，落进茜纱窗里，于乌木案头映下斑驳光晕。拨弦弄琴，最是费心费力，原裕同往日一般随心弹两下棉花，惹得女师一阵长叹短吁，堪堪丢下一句孺子不可教也，便好作罢。奈何今日阿娘亲临，一则不好太拂了女师的面子，二则未免丢了阿娘的脸面，委实不好搭出一副恣意妄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澄澄心里苦，但没有人知道。）
：阿娘骗人，分明是听了阿兄告状，忧心儿不思进取，尽拣些好听的哄儿高兴。
（女师素日知晓我的做派，若说到悉心练琴的时候，恨不能路过的蚂蚁都要招呼几句才好，能躲懒便躲懒，能耍赖便耍赖。今日料定我不能翻了天去，遂见缝插针的督促，几曲罢了，云髻玉鬓间已沁出点点薄汗。执帕轻拭，愈发使起小性子来。）
：哼，阿娘可不许替阿兄分辩。
：不然，为何阿娘独独盯着我，不去盯着阿兄射箭？

“阿娘可未为你阿兄分辨。你瞧，这岂不是正说明，阿娘爱你，多一份比阿兄呢？阿兄在靶场待一日，阿娘可未曾去瞧他呢。你瞧我，一早上就来陪你练琴。”
“蛮蛮若这样说，下回我就不过来了。”
【捻着帕子帮她擦拭额上的汗，这一趟也算是向女师交代了太澄这几日的所学，但瞧她叹吁间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可这答案已经交了，女师也不好再说什么。瞧日头正烈，也是用膳的时候了。如今天气寒冷，记得上年宵练曾替郑国公主送来一套狐皮的裘衣，便赠予女师娘子。她这段日子教授太澄，想必也是身心力竭，只好略尽微薄心意。】
“快到用膳时候了，蛮蛮去问安女师娘子吧，阿娘带你回宫。”

（时近亭午，融融暖煦曜着柳面桃腮，倦意顿升。晨间尚值睡眼惺忪，便叫女史萝卜似的拔了起来，现下愈发贪念松软的卧榻，不过阿娘同女师寒暄的工夫，一双炯炯杏眸，已恍若平添了千斤石坨，春困如潮，拨拨难平，叫人如何顶得住。素手支颐，眼忪眉锁，庭中黄鹂成对，婉转轻啼，奏得好一首催眠之曲。“咕噜噜——咕噜噜——”，折腾了一晌午，腹肠亦闹起了脾气，从无声到有声的抗议，直引的阿娘与女师齐齐廻晴。）
（了然相觑，聆阿娘所言，依礼落堂，复得女师几句谆谆叮嘱，无外乎勤能补拙，熟能生巧云云，利落颔首，转身又似秋风过耳，心念满满填上了葫芦鸡，驼蹄羹，樗根馄饨。）
：阿娘阿娘，那回去便给儿做一份乳酪酥山罢。
：阿郎还有四刻才下学，儿要饿的发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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