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
乍暖还寒时节，东都的夜仍需一捧薰炉。波斯进贡的苏合已经燃尽了，陇西却迟迟未续上使臣入京的消息——年前大计，这是宫里赐下的零陵香。椒兰芬苾，非烟似云，倒暗合了北人对湖广之滨烂漫的想象。
从冬到夏再及春，每一个剪烛对谈的夜晚，都是以轻如灯花的寒暄开始，旋而落在沉重的象魏门庭。她期待着闲笑之余，能够穿水望月、泛若不系舟地聊下去，但他只是一问再问。
“我记得鹤年的生日恰在元夕。仔细算来，当真到了婚配的年纪。”
她确是很惊讶地在想：小瓞成瓜，绵绵不绝，如今却被摘撷去了异乡。她望着松年那双微微皱起的眉，也追问道：
“父亲如此说，是有了理想的人选？”

应如是
她试图在驸马的眼中望寻自己，只是苦于沉默如嶂，不见秋水。于是她也不语，自恃聪慧地、要为这份沉默添疏加注：当初松年未娶，钟父是否也曾谆谆教导？而今长兄如父，理应将这份教导传续下去吗？……
未料薰炉烫指，她小声惊呼。这份温暖习焉不察，也让她忽而明了：或许他并不是在问“为之奈何”，而是在叹“奈何为之”。
“父亲修书给你，想来也是知晓鹤年脾性。他听你的话，倘若以冠礼之由劝他回家，总好过成婚。”
如是叹了一口气，指尖轻轻落在桌案上。她也曾以公主的身份，谈起一桩又一桩未艾的婚事，眼前山河如画卷般展开，不遑顾惜儿女是否情长——然而此刻她是妻子、是长嫂，理应言近旨远地、去讲些劝慰之辞。
“鹤年是个倔强的孩子，”她很想说“不甚肖你”，却又堪堪止住了，“定下一桩婚事容易，可要如何收场呢？”
“我想，此事宜亲不宜疏，其余还需从长计议。弱冠及婚，他会明白的。”

应如是
如是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故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自然盼望世事如流水一般任她形塑，毕竟公主的威仪恰是一件纤润合度的容器——然而流水便能抓住么？纵使她取了“流水”，又如何令它“不腐”呢？想到这里，她探手剪了灯花，一任无端的思绪断折于此间的明灭疏影。
“松年……”
她诚不知驸马迤逦心裁，一柄钗头凤，倒衬了两双含羞眼。那银釭却是盈盈斜照，教她敛尽春山、犹作自解地嗔笑：“如此说来，你是为鹤年寻了件‘图穷匕见’的好差事？”
指尖传来一阵凉意，仔细辨来并不是金缕玉琢，分明却似翠眼含情、金翮回风，欲上云间比双翼。如是忽然忘了今日簪的什么花、梳的什么钿，如何配衬也都不重要了；再抬眼时，驸马仍是那般羞赧的模样，融融澹澹却不肯多言……于是她心念微动，笑靥弯弯地将金钗置于他掌心，又唤了一声“松年”：
“替我簪上，好不好？”

应如是
匀眼低眉佯不语，凤凰飞上梧桐鬓。
就在这参差迢递的更漏声中，复有寒霜堕瓦、飞雪叩檐，次第汇成一段细细清宵。只是今夜的烛影分外娇红，或许宜问一句入时深浅的新妆——
此际两相凝望，如是不必寻宝鉴，自有一片春心替她来答。
“是么？那我便当真了。”
她隐约觉得驸马有些不同了，似少年意气忽解风情，又似稚儿嬉戏无关风月，似与不似都可爱。那么在下一个凭窗对月的夜晚，是否无需再像从前那样苦坐长谈呢？
松年不知在想什么，唇边竟牵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如是便在他眉心轻轻一点：“你呀你，好一个凌云‘松’质，今日倒不像个木头了！”
万般笑，万般嗔，只有情难诉。于是执手相劝入画堂，鸳鸯绣罗帐——
“明日还与我扫眉簪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