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还是太不了解我了。我这个人啊，心又硬又冷，像一层坚硬，别说十五年，就算是五十年，别的男人都跑不进来。”
璟瞬间惊喜到不敢相信：“你是答应了吗？我们击掌为誓！”
小六懒洋洋地抬起手，璟重重地和她的手掌击打在一起，击掌后，他没有收回手，而是顺手握住了小六的手。
“小六，我、我真的好开心。”他的声音微微地颤着，显然内心无比欢喜。
他终于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事和秘密宣之于口，并且得到了回应，他怎能不喜悦感动？
小六看着璟的模样，嘀咕道：“你以前说，凡事说白了不过都是生意。看到你这样子，我怎么觉得我这笔生意亏了？”
璟紧紧握了握小六的手：“情唯之一字，永不可用利益去衡量。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都是看似平常简单，无处不在，却又稀世难寻、万金不换。”
不知不觉中，璟的脸上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流，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小六伸出手，将璟的泪水轻轻拭去。
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人在开心的时候，会喜极而泣，他是感动的落泪，欢喜地落泪。
小六戏谑地说：“以前我老听人家说，涂山璟非常会做生意，谈生意时又风趣又犀利，我总不相信，你老是笨笨的样子，说话也不利落，今夜我算真正领教了。”
璟无声地笑着，他的笑就如他的人，温柔、平和又纯粹。
小六开口道：“十七，我这人跟你不一样，我不是做生意的，可我在大事上一直算得很清楚，我不光对别人心狠，我对自己更心狠，你明白吗？”
璟有些紧张，却又郑重地道：“我明白。”
小六笑嗔：“也不知道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璟静静看着小六，轻声开口：“我知道你不会给自己希望，不会先信任，不会先投入，桑甜儿愿意用虚情假意去赌一生，你却即使是真心实意，如果对方不珍惜，你也会舍弃。我愿意等，等到你愿意时。”
小六愣住了，没想到璟真懂。
其实璟在当日小六说出那番话时，他就明白了，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勇气对小六说出他愿意等她的话。
他一直都知道，小六对自己的确心狠，可其实她对别人一直都很好，老木、桑甜儿、麻子、串子….她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可她却成全了他们每个人。
“怎么等？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呢？”
璟深深地看着小六：“那就等一辈子。只要你别消失，纵使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璟眼中的深情如同潭水，深不见底，小六也亦欣喜而笑。
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这座大荒中赫赫有名的恐怖地牢本应该让被囚禁者度日如年，痛不欲生。
但小六和璟相依相偎着说话，都不觉得时间在流逝。
璟很庆幸玱玹把他和小六关在了这里，让他有勇气说出他的奢望，他甚至内心深处真的不想出去了，他愿意就这样和小六相依着一辈子。龙骨狱虽是冰冷之地，可这里却有了他们最难忘的回忆，这里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还有一场十五年的约定，亦是他们定情的证据。

看起来

涂山璟番外39
狱卒的脚步声响起，璟和小六相视一眼，默默挥袖收起了莲花灯。
牢门被打开，狱卒抬了竹架子进来，璟不肯让他们触碰小六，急忙道：“不用，我自己来。”
璟轻轻地将小六抱起，跟在提灯的狱卒身后，走出了地牢。
玱玹问璟：“你想我以什么礼节款待你？叶十七还是……”
璟回答的很干脆：“叶十七。”
玱玹走在前面，璟抱着小六跟在后面，钧亦和一队侍卫在后面押送。
小六突然捂住胸口，神色凝重，璟立马紧张地看着小六，刚想询问她怎么了，小六便对璟开口：“去海边。”
璟抱着小六走下石阶，来到海边，站在了礁石上，神色仍有担忧。
海面上，相柳如履平地般地往前走来，小六轻轻笑了一下，璟也看向相柳，他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虽然他已知道吻痕是个误会，也确定小六没有让其他男人住进她的心里，但他不会看错，相柳是在为小六而来。
至于小六为何会感应到相柳？小六断腿玱玹又为何感受不到疼痛，结合他在残卷上看到的解蛊办法，答案已经很明显，玱玹身上的蛊应该转移到相柳身上了。
侍卫们哗啦一下全涌了过来，玱玹诧异地看着相柳，打趣道：“相柳，你就这么想杀我？竟然敢追到五神山来？”
相柳笑道：“这次倒不是为殿下。”
说完，他又看向小六：“你干了什么，腿被敲断了？”
璟心中一梗，他听出来相柳颇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他神色自责又黯然地看向小六。
小六笑道：“一场误会而已。”
相柳盯着小六，目光别有深意：“脚下是大海。”
小六笑容消失，沉默着。
璟也听出了相柳话里的意思，只要小六跃入大海，相柳就有办法可以带她离开。
可小六会跟相柳走吗？如果真的跟相柳走了，他该如何？或许早有预感，他对小六要了十五年的约定，可在此刻，他依旧产生了患得患失的念头。
小六的视线落在了璟的脸上，璟满眼紧张，还带着一丝丝恳求，他不想她跟相柳走，他害怕她跟相柳走，即便他知道逃跑对小六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他如今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放手了。
小六轻叹一口气，又去看相柳：“算了，我不想欠你太多人情，你走吧。”
“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债务，死人是没法还债的。”
小六笑道：“放心吧，我一贯贪生怕死，一定等着你来讨债。”
璟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歉然地看着相柳，直到相柳消失在海面上。
璟垂眸，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小六看出了璟的心思，不禁失笑。
璟看着小六，依旧控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管小六是因为怕相柳带上她后离不开五神山，还是在担心自己离开后十七该怎么办，无论是哪个原因，小六能够留下来，他便已是万分欣喜。
小六对璟道：“我们回去。”
璟点头，离开礁石，走回岸上。
璟抱着小六，玱玹在前领路。
玱玹停下脚步：“承恩宫到了”
小六看向承恩宫的宫门，眼眶逐渐湿润了。
璟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心地问：“怎么了？”
玱玹也回头看过来。
小六掩饰道：“没什么，只是腿突然有点疼。”
璟担忧地看了小六一眼，随后抱着她跟着玱玹走进了华音殿。
“这是我的住处，两位暂且住下，洗漱更衣，稍事休息。”
璟又看了一眼心神恍惚的小六，随后缓缓而道: “有劳殿下。”
璟小心翼翼地将小六放到座位上，宫女奉茶。
“小六，陛下随时可能召见你。”
璟一直留意着小六的神色，只见小六的手抖了一下，茶水不小心洒到衣服上。
小六答非所问：“帮我治好腿。”
“腿给你治好了，你最好也别乱跑，要是被阿念看见了，你可不会仅仅只断两条腿。”
小六依旧在转移话题，囔囔道：“我饿了。”
玱玹命宫女：“准备午膳，带他们去沐浴更衣。”
璟太熟悉小六的动作了，感觉小六像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小六对待玱玹的态度一直让他有些奇怪，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也不是朋友之间的在意，更像是……他对自己大哥一般的心情……
没过多久，婢女便端上了饭菜，小六毫无形象地大口吃着饭，说实话她真的饿急了。璟也跟着吃了一些，更多的时候目光一直停留在小六身上，她唇角有饭粒，他用手帕直接动手将它拭去。
以往的他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在有了十五年约定后，一切又变得顺其自然起来。
小六对璟笑笑，玱玹有些微妙地看着两人。
用完餐后，婢女在前面领路，璟抱着小六跟随在后面，来到了浴池旁。
璟将她轻轻放下，却站着没动。
小六看了他好几眼，开口道：“婢女会照顾我，你也去洗漱吧，把地牢里的晦气都洗掉。”
璟噙着笑意，缓缓点头：“好。”
璟沐浴更衣的地点其实就在小六隔壁，他洗漱完，认真挑了一套天青色的皓翎衣衫，换上后便在休息间等着小六，看到婢女将小六抬了进来，他忙着快步地走了过来。

皓翎一年四季都温暖，服侍很轻薄，讲究飘逸之美，喜穿木屐。璟一身宽袍广袖、轻衣缓带、玉冠束发、足踏木屐，行走间，步如行云、衣袂翩飞，明月为身，流水做姿。
两个婢女看的呆住，小六也是目不转睛。璟也有些赧然，微微垂下了眼眸，但他却很喜欢小六看他的样子，又抬眸迎着小六的目光。他接过小六，自然而然地抱起她，将她轻轻放到榻上。
小六沐浴完，也换上了皓翎的男装，此时找了舒服的姿势，半靠在榻上，皓翎的医师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璟在一边协助医治，医师先抹了药膏，再用归墟水眼中的水种植出的接骨木把小六的腿包裹住，小六觉得两条小腿犹如浸润在凉丝丝的水中，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小六笑着和医师道谢，有麻烦医师帮璟看一下内伤。璟看向小六，眼眸如星辰般明亮，他不曾想小六也一直在记挂着他。
医师仔细检查过后，给了璟一小瓶治疗内伤的上好灵药。
医师走后，小六又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璟，调笑道：“难怪有女子为求见你一面，不惜练舞十年，此番你回去，只怕也少不了女子求你一顾。”
璟局促不安，好似生怕小六误会，急急地说：“我不会看的。”
小六觉得心里有些甜，可又不愿被看出来，故作不耐地扭过了头，“你看不看，和我有什么关系？”
璟怔怔地看着小六，欲要解释。
小六的腿崩的很直，干什么都不太方便。她支起身子，企图去拿案上的水杯子，璟急忙上前，按住她。
璟把水递给了小六，小六接过水杯。璟看着小六，心里却是想道，有关系，我很在意你的想法。
但璟只是轻声道：“小心一点，医师说尽量不要用腿，多静养，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三月才能长好。”
小六喝完水，玩了玩手中的杯子：“我体质特异，要不了那么久。”
璟接过杯子放回去，小六看了一眼璟，不禁意道：“你身上的伤痕，可能用再好的灵药也除不掉了。”
璟摇摇头，可又有些紧张，他不在意，可他又怕小六在意。
一般的伤，很难在神族的身体上留下疤痕，但大哥折磨他时，每次施完酷刑，都会用特制的灵药水泼自己给。既能让他保持清醒，痛苦加倍，又能让那些耻辱的印记永远烙印在他的身上。
小六又盯着璟的腿，边思量边说：“皓翎的宫廷里颇有些好东西，也许能治好你的腿。只是要吃点苦头。”
璟右腿上的旧伤，因为身有灵力，走快时不会察觉有异，但走得慢时，就能看出来有些瘸。
璟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在意。”
小六笑笑不再说话，不自禁地掩嘴打了个哈欠，然后身体缓缓躺下。
璟看着小六，柔声道：“困了就休息吧。”
璟朝宫女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宫女立即安静地退下。
小六抓着璟的衣袖：“你也该休息一下，可我不想你离开。”
璟抿起唇角，微微而笑：“在这里我也能休息。”
小六闭上双眼，手却一直玩捏着璟的衣袖。
璟轻道：“睡不着，是因为皓翎王吗？”
小六没回答，把脸扭到里侧。
璟微微叹息，每次他问道皓翎王的时候，小六都会避之不谈，璟抬起手，案上的杯子腾起丝丝白烟，萦绕着小六，小六的手慢慢地不动了。
璟轻轻握着小六的手，他一直觉得，自从地牢出来，小六就一直在努力掩饰内心的紧张。他推测和皓翎王有关系，以小六的性子，不可能是因为皓翎王的权势，那只能是因为皓翎王这个人。
璟低声自语：“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涂山璟番外40
夕阳西斜时，小六醒来，小歇了一会，感觉这些天的疲惫都消散了。
璟的手一直在牵着她，小六心里忽然有些暖，靠着屏风休息的璟也睁开了双眸。
此时，宫人传话，皓翎王召见小六。
该来的还是来了，璟看向小六的神色，小六低着头，没有说话。璟轻轻地握捏了一下小六的手，小六微微地点了点头。
侍者抬了肩舆，璟将小六抱起，又轻轻地把小六放在了肩舆上。
侍者抬着小六走，璟跟随在旁。
一路上，璟在思索着小六对皓翎王和玱玹的态度，让他越发的觉得，小六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失散了三百多年的皓翎大王姬。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来到皓翎王的朝晖殿。
侍者们把肩舆停在了殿门外，宫人上前奏报。璟自然地抱起小六， 拾阶而上。
小六忽然紧张地攥着璟的衣服。
璟有所察觉，慢下脚步，低头看小六，轻声安抚：“我陪你一起进去。”
小六没有答话，殿门旁的侍者想阻拦璟，玱玹的声音从殿中传来：“让他进来。”
璟抱着小六走进了幽深的殿堂内，正前方的榻上正坐着皓翎王。
小六一直将头埋在他的颈边，感受到小六的不情愿，璟低头看了一眼小六，心底微微叹息，若真如他所猜测，皓翎王肯定会在今日试探小六。
璟将小六极轻极缓地放下，随后走向一侧，向皓翎王行了叩拜礼。他若是以涂山璟的身份，本是不用对君王行此大礼的，但如今他是以叶十七的身份进殿，更何况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岳父，他这礼可是行的心甘情愿。
璟不卑不亢地开口：“草民叶十七参见陛下，小六腿上有伤，不便行礼，请陛下恕罪。”
可皓翎王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盯着小六，半晌后，皓翎王才对璟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小六转过头，装作自若地任由皓翎王打量。
皓翎王道：“你的腿……何人伤的你？”
小六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玱玹道：“是我，玟小六一再抗命，想要逃跑，徒儿下令小施惩戒。”
皓翎王深深盯了玱玹一眼，又温和地看着小六：“留下一起用膳。”
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皓翎王和玱玹，如果先前他仅有七分猜疑，此时他已有九分确定。璟忽然有些忧惧起来，他心悦之人竟是皓翎王的女儿，那他在皓翎王面前就更加需要注意仪态和形象了。
几人的食案放得很近，皓翎王坐了主位，玱玹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玱玹相对，按规矩，璟应该要坐在玱玹的下方，可璟为了方便照应小六，选择了坐在小六下方。
晚膳十分简单，用餐时璟仪态端正，举止完美，一食一饮、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到赏心悦目，咀嚼、饮酒、举杯、搁碗，都没有一点声音，有着无懈可击的风姿。
而小六却故意的不时地发出进食的声音，小六大吃大喝，仪态粗俗，吃的起兴，她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鸡腿，吃的满嘴汤汁。
璟侧身望了一眼小六，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虽然小六往日里也不在乎形象，可今日的她，似乎更加刻意显示自己没有形象粗俗的一面。
小六往自己碗里倒了酒，无视玱玹和皓翎王，朝着璟的方向举杯：“十七！”
按理说，小六这种做法是不符合规矩的，也就小六如此胆大，无视君威，璟也不管不顾地，直接无视了规矩，对着小六含笑举杯，举止优雅的喝下。
小六吃完了肉，还不肯放弃骨头，她用力吮吸着骨髓，发出滋滋的声音。
璟一脸镇静，慢条斯理地用饭，玱玹却频繁地蹙眉。
吃完后，小六的双手放在衣服上蹭，然后端过莲花玉盏，咕咚咕咚地把净手的水喝了。
璟也有些一愣，小六的所有动作和小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就像之前她不断地试探他，如今的小六显示自己狼狈粗俗的一面，企图让皓翎王嫌她，弃她，这样她便可以让自己的心狠起来。
侍者们僵硬地站着，连动都不敢动。皓翎王终于看向了小六，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小六含着骨头，用眼珠子来回看了一圈，讪讪地把骨头呸一口吐了出来，赔着笑：“我是乡下人，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懂规矩，陛下勿要责怪。”
皓翎王淡定道：“你平时都喜欢什么？”
小六故作贪婪：“我就喜欢钱，最好能天天在钱山上打滚。”
“有什么爱吃的东西么？”
“我什么都喜欢吃，不过乡下人不挑，猪下水、鸡屁股都爱吃。”
璟垂眸低笑，口是心非的小六，没有一句是真的。小六若真喜欢钱，她大可要求他，他必定将金钱银山堆在她眼前；小六若真喜欢猪下水……这么多年下来，他可一次都没见她吃过碰过，羊肉汤但是见她经常喝，还有鸭爪子，鸭脖子这些也经常爱吃。
皓翎王淡定道：“我已让御厨准备了青艾糕，你要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他们做给你，你可以在睡前听着故事吃一些。”
玱玹眼中疑云顿起，手轻轻地颤着，酒水泼洒了一身。
璟看了他一眼，他已确定皓翎王已认出小六，可玱玹似乎现在才有所猜疑。大荒内传闻他这人极其护短，以往也是对阿念保护的特别要紧，如今他多次伤害过小六，若知道了小六便是他一直寻找多年的妹妹，怕是会后悔莫及。

小六先凝固了表情，随后笑了笑：“什么都成，乡下人不挑。”接着扭头对璟说：“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了。”
璟对小六点点头，然后起身，对皓翎王行礼：“谢陛下款待，草民告退。”
“去吧。”
小六伸出双手，想要璟赶紧抱她离开。
璟唇角微微上扬，轻轻抱起小六，快步走出了殿门。

涂山璟番外41
璟和小六坐在桌案前休息，桌子上放了两个水晶盘子，一个龙眼，一个山竹。
璟剥开一个龙眼，递给小六。
小六拒绝：“我不爱吃龙眼。”
璟将龙眼放进自己嘴里，又剥开一个山竹，分了一半给小六，小六接过，一瓣瓣吃着。
站着门口的玱玹失神地向小六走过去。
璟和小六察觉到声响，礼貌地站起，颌首为礼：“殿下。”
小六却躺着没动，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她拿起了离她最近的龙眼，笑着跟玱玹说：“来啊，一起吃水果？”
璟留意着玱玹的动作和小六的神色，小六虽在笑着，他却感受到了一丝难过。
玱玹没有说话，又上前了两步，盯着小六的腿看了一瞬，随后伸出了手。
璟下意识的认为玱玹想伤害小六，急忙出手如风，以指为剑，刺向他。
璟惊愕地望着玱玹，本以为会逼退他，可玱玹根本没有闪避，手背被灵气刺伤，鲜血涔出。
璟意识到玱玹并不是想要伤害小六，默默收起了指尖，灵气消散。
玱玹像毫无痛觉，灵气缓缓输入进小六的腿，轻声道：“疼吗？”
小六眼里隐有泪水，忍着泪，笑道：“不疼。”
璟静静望着小六，满眼心疼。
小六怕是很早的时候就认出了玱玹，是在什么时候呢？种蛊的时候，小六双手被噬成白骨的时候，她对待玱玹的态度还没转变，应该是在小六被强大妖力的重击后，才对玱玹态度发生了变化。
那次过后，她总会望着酒铺子发呆，她会在冬季的第一场雪里去和玱玹喝酒，她会冥思苦想地想要解蛊……其实小六早就透露出了消息，但没有人，包括璟自己，也从未往身份这方面去想。
玱玹愧疚难受地站起，对璟道：“好好照顾她。”
璟望着玱玹狼狈地转身，匆匆离开。
小六再也压抑不住，任由泪水直直落下。
璟没有参与小六和玱玹的过往，但他却能感受到巨大的悲伤环绕着小六，此时的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小六压抑自己太久了，她最需要的是好好的哭一场，他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守护着她，用行动告诉她，他一直都在。
璟伸手安抚地将她揽入怀里，小六的脸埋在他肩头，泪落如雨。
许久，小六哭累了，缓缓地睡了过去，璟低头看着小六，眉梢间染上了忧虑，他轻柔地提小六擦拭泪痕，然后将她抱起，走进了休息间，又轻轻地将她放入塌中，盖好被子。
璟牵着小六的手，静静看了小六很久。
直到深夜，璟才想起身去隔间休息，可小六却抓住了他的手，喃喃自语：“别走……娘，爹爹，哥哥……不要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
原来小六是在梦语，璟微微叹息，又重新的坐回了榻边，手继续轻握着小六，让她感受到安全感，就这般，璟默默地守了她一夜。
第二日清早，璟清洗了一番。出门的时候，看到眼前的金山为之一愣，随后他了然于心，怕是小六昨天随口一说的话，皓翎王记在了心里。
身后小六双手搀着拐杖，一瘸一拐出来，望着眼前的金山也呆住了。
璟快步上前搀扶着小六来到金山前，璟忍着笑，轻道：“说实话，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没有见过那么多摆在眼前的金子。
小六有些呆滞的看璟，璟也含笑看向小六。
“还真送了座钱山给我，那我也只好尝尝在钱山上打滚的滋味了。”
随后小六仍开拐杖，双手伸向璟。
璟微微一笑，轻轻抱起小六，一跃而上，将小六放下后，自己默默地返回原地。
小六笑着躺在金山上滚了好几圈，最后笑不出来了。
璟双眼含笑大声问：“滋味如何？”
小六苦着脸：“硌得肉疼！不过我至少知道在金山上打滚是什么滋味咯。”
见到小六的模样，璟不禁笑出声来，周围的宫女也都失声而笑。
小六下了金山，璟扶着她回到了桌案边坐下。小六将拐杖递给了璟，璟顺手将拐杖收好。
小六忍不住看多了几眼璟，今天的他好像也很好看，璟刚想看向小六时，老桑端了盘桑葚进来，放到了桌上。
“这是殿下吩咐我送来的，让我跟你说，这是朝云峰的桑葚。”
小六看着桑葚，慢慢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露出伤感神情。
璟在一旁默默地陪伴着。
傍晚时，玱玹回到华音殿。
小六依旧是老样子，嬉皮笑脸，和玱玹挥手打招呼。
玱玹对璟说：“白日里如果闷，就让婢女带她去漪清园，园子里有宽可划船的河，也有才没脚面的小溪，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都有，是个解闷的好去处。”
璟知道玱玹是在担心小六会无聊，便点头道：“好。”
玱玹继续说：“不要席地而坐。”
璟看小六一眼，小六别过头，手里把玩着一个水果，他微笑回道：“知道了。”
玱玹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屋子。
次日，太阳快落山时，小六拄着拐杖，在阳光下走，直到走出一身汗，她才会停下。
璟慢慢地跟在她身旁。

小六继续她的絮叨：“男人们都喜欢美人无汗，可实际上无汗的美人最好不要娶。生活总会充满乱七八糟的事情，免不了气闷心烦，不愉快全都堵在了身体里。如果在明媚的阳光下，好好地快走一圈，美美地出上一通汗，那些堵在身体里的不愉快就都随着汗水发泄出来。身体通畅的女人才会心胸开阔，不会斤斤计较。就比如说我，我最近很心烦，可这么走了一通，心情就好了很多。”
璟瞅了小六一眼，微笑着不说话。
璟很想开玩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娶你吗？”但璟不并敢问，心想里着，无论你是何种模样，我都求之不得，又怎会在意这种芝麻小细节？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的婚约还未取消，这个天下仍未太平，他不敢轻易的许下诺言，他要那十五年，已经是他反复思索过后的才索要的承诺。
忽而间，一只玄鸟俯冲而下，落在小六身旁，小六一步步后退，拐杖掉落。
璟想去扶她，皓翎王和玱玹走过来，一股巨大的力把璟阻拦住。
璟看出玄鸟并不想伤害小六，遂没有反抗，静静地看着。
玄鸟看小六不理它，困惑地歪歪脑袋，一步步地往前走，追着小六过去。
小六越退越快，它也越走越快。
小六跌倒在地上，玄鸟躺在地上打滚，随后探着脑袋，凑到小六身边。
璟内心猜测，万物皆有灵性，这玄鸟只怕是认识小六。
小六盯着它，不肯碰它。
玄鸟似乎伤心了，悲伤地呜鸣着，小六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小六干笑，指着玄鸟说：“这只肥鸟和我很投缘，估计是个母的。”
璟垂眸而笑，也只有小六才会说出这种投缘的理由了。
皓翎王道：“这只玄鸟是我为我的大女儿小夭选的坐骑，它还是颗蛋时，小夭就日日抱着它睡觉，它孵出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小夭，小夭给它起名叫圆圆，圆圆如今早已长大，小夭却至今未回来。”
小六作揖赔罪：“草民不知道这是王姬的坐骑，刚才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璟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也得知了小六的乳名，原来她叫小夭……
皓翎王盯了小六一瞬，一言未发地和玱玹离开了。小六看他们走远后，才扶着璟的胳膊坐到石头上。玄鸟也凑了过来，小六拍开它，“别烦我，自己玩去。”
玄鸟圆圆委屈地在小六手边蹭了蹭，展翅飞走了。
璟失声而笑。
小六休息了一会儿，对璟笑道：“回去吧。”
璟微笑点头，把拐杖递给她，陪着小六回到华音殿。

涂山璟番外42
这段时间，璟经常陪着小六从华音殿走到漪清园，但她却从不进园子，只在园子外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从园子慢慢地走回华音殿。
玱玹特意提过这漪清园，也许这个园子对小六有特殊的意义。
今天璟陪着小六如往日一般，在这条路上散步，璟扶着小六慢走，时不时的提醒她一下：“小心脚下。”
走到漪清园前， 小六脸色惆怅，看起来心情并不好，她又看向了漪清园，可依旧没有进去的打算。
璟轻声道：“如果累了，我抱你进去转转吧。”
小六道：“不用了，我在这里坐会就好。”
小六就近坐在了树荫里的石头上，璟默默在一旁陪着她。
小六却望着漪清园发呆了很久，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后神色变得难过。
璟担忧道：“怎么了？”
小六掩饰着情绪：“天气太热了，让人提不起精神，这时候要是有冰镇过的小玉瓜吃就好了。”
璟站起来，低声道：“我去帮你拿。”
小六道：“不用了，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璟为了让小六解暑散热，坚持要去拿冰镇玉瓜：“我去去就来。”
璟先前在来的路上有看到婢女在冰里浸了一些瓜果，所以他很快的就取了玉瓜匆匆返回。路径含章殿时，璟忽然听到了细微的闷哼声，随后便听到了海棠的声音：“贱民！看你还敢不敢冒犯王姬！打死他！”
顿时，璟脸色大变，扔下手中的果盘，冷着脸，想强行往里冲，却被殿外的侍卫拦住。
“未有王姬召见，不得入内。”
璟情急之下，一言不发想要硬闯，直接动起手来，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
有侍卫大喊：“快去禀告陛下。”
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等待皓翎王和玱玹的到来，可下一瞬，屋内传来了小六含糊不清的嘶声呐喊，心胆俱裂，尤为裂肺。
璟手握成拳，心急如焚，刚想再次闯入时，皓翎王和玱玹急忙赶来。
璟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进门便看到小六满身血污，被几个婢女摁倒在地，她一边用力挣扎，一边仰着头，盯着王妃，满面是泪，双手血肉模糊，固执地伸着双手，似乎在乞求着王妃不要离开。
璟何时见过小六这等模样，瞬间心神俱颤，他着急想上前，却见皓翎王身子剧晃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稳，而玱玹则是疯一般地冲过去，推开所有人，抱住了小六。
玱玹把小六嘴里的秀鞋拔出扔掉：“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小夭！”
“娘！她是我娘！她是娘，哥哥！我想问问她，我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够乖，只要她回来，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快去告诉她……”
“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经战死了。她是静安妃，只是和姑姑长得像。”
“我就是想问问她，她说了要来接我，她说了要来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没来，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问清楚为什么……”
小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都在哆嗦，如一片枯叶，玱玹紧紧地抱着小六。
璟满眼心疼，心像是被狠狠地揪着，隐隐作痛。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直没有上前，他明白，这里有小六的父亲和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他想安慰，却轮不到他去安慰。况且此刻小六玱玹之间唯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人。
而阿念则是满脸震惊的叫着玱玹，因为注意力一直在小六和玱玹身上，她并未留意到一旁的璟。
皓翎王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惫地让阿念和静安妃下去休息。最后，殿中只剩下了璟、皓翎王、玱玹和小六。
待小六平复情绪后，玱玹亮晶晶地看向小六：“你刚才已经叫过哥哥了，现在再抵赖已经没用。”
小六想笑，没有笑出来，嘴唇有些哆嗦。
“玱玹哥哥，我回来了。”
玱玹终于如愿的和小六相认了。
璟这才走上前，低声提醒道：“小六的手受伤了。
玱玹忙叫：“药，伤药。”
不一会儿，医师就给小六的手把药上好了。
医师道：“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过几日就能好。”
璟松了口气，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小六的手，犹如之前的森森白骨一样让他心痛，方才他一直担心着，只是碍于兄妹相认，才没有出声提醒。
医师走后，屋内又只剩下他们四人，小六低着头，不肯面对皓翎王。玱玹推了她一下，自己后退了几步。
小六沉默不语，皓翎王先开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则你，不就是想让我出现吗？我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璟在想，今天小六故意激怒阿念，依她的性子应该是想看看皓翎王的反应，看他究竟会帮谁。或许她已经准备好了嘲笑戏弄一切。但没想到，静安王妃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提前的让小六与他们相认。
但璟一直有个不理解的点就是，为什么小六不愿意和皓翎王相认，但在下一瞬，小六就给了他答案。
小六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又重重磕了一下头，再重重磕了一下头……
皓翎王蹲下，扶住了她，抬手，变出了戏法，他说这是小六小时候的最喜欢看的，皓翎王一直期盼着她回来，三百多年过去了，到最后却变成了，只愿小六活着就够了。

霎那间，小六扑进了皓翎王怀中，眼泪簌簌而落：“她们说，你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去玉山接我？”
“当年我迟迟不去玉山接你，是因为你的五个叔叔起兵造反，宫里各种意外层出不穷，我怕你有闪失，想着让王母照看你，等我平息五王叛乱后，再去接你。没有想到你会私下玉山。早知如此，我宁可危险点，也要把你带在身边。”
小六哽咽着问：“你是我爹吗？”
皓翎王抬起了小六的头，直视着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你爹！纵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远是你爹！”
小六百年心结终于释然，又是笑又是哭，忙叫：“爹爹……爹爹。”
璟心里的猜测变为真实，一时间，眼神有些复杂，猜到和亲眼证实还是截然不同的，他一边为小六与家人相认而感到高兴，一边又在为他和小六的未来感到忧惧。
璟其实并不希望她是皓翎王的女儿，西炎王的外孙女，就如她也不希望他是四世家涂山氏的公子。可是，人唯独不能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小六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擦眼泪，抱歉地看向璟， 想解释，又说不出口：“我、我……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对你说。”
一旁的皓翎王用审视的眼神将璟从头到尾的扫了一遍，璟僵硬地站着，想安慰小六，又怕自己说错话，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前。
皓翎王摇摇头道：“他是涂山狐狸家的人，心眼比你多，就算刚开始没想到，后来也早猜到你的身份了。”
小六苦笑，也是，皓翎王和玱玹都不是好脾气的人，能让他们一再忍让，整个大荒也不过寥寥几人。
璟被一语道破，敛去心中的忧思，对皓翎王作揖行礼。
皓翎王问：“涂山璟？”
璟上前了两步，语气比先前更加恭敬了几分：“正是晚辈。”
皓翎王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和防风小怪的女儿有婚约，是我记错了吗？”
璟看了一眼小六，又看向皓翎王，心中一紧张，额头开始冒汗，僵硬地回道：“没、有。”
“是你没有婚约，还是我没有记错？”
璟有些失措的垂下眼眸：“是、是陛下没、没记错。”
小六看不下去了，低声叫道：“爹！”
皓翎王带着警告的意味，深深地盯了璟一眼，璟不敢再与皓翎王对视，几百年来，他头一次在君王面前失了气势。
璟内心不禁苦笑，他想求娶皓翎大王姬的难度可比他带小六逃跑难度还要大。

涂山璟番外43
等皓翎王走后，小六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了下来。玱玹带小六和璟回华音殿，回去的路上，玱玹和小六一直在聊小时候的事，还有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路，璟都很沉默。他想起了皓翎王警告的眼神，内心产生了一缕忧惧。
对于璟来说，小六就是小六，无论她是任何身份，他最先遇见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她。所以璟以前从不纠结于小六的身份，可是当小六恢复皓翎大王姬身份后，他真的能够不在意吗？
满身残缺的自己，配的上她吗？如若没有了涂山璟的身份，皓翎王会放心的将小六托付给自己吗？即便有了涂山璟的身份，没有一个“完美的退婚”，皓翎王也未必能让自己最疼爱的大女儿嫁给自己。
以前的他并不祈求什么身份，只要一直陪在小六身边就够了，哪怕四处流浪四海为家，他亦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奴仆，做她的追随者。
可如今，小六成了皓翎大王姬，从此身份高贵，皓翎王会给他寻觅天下最好的，最健康的儿郎，他再也没有资格陪在小六身边……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小六要回去做皓翎大王姬，那么他就只能回青丘去做涂山璟，只能继续想一个完美的办法进行退婚。
不能让防风小姐背负骂名，不能让涂山氏陷入不义，更不能让小六因为他的退婚而让整个大荒议论。
璟内心复杂又不安，按照他原来的计划是，如果防风小姐不愿意退婚，他还可以用死盾的方式脱离涂山璟的身份，世上虽然没有了涂山璟，但他仍然能做叶十七。
可后来，小六找到他，让他带她逃。他亦不管不顾的陪着她，即便会打乱自己的计划，他也无悔的随她而去。
他那时候想的是，和小六逃离之后，寻一个安全之地相伴相守，涂山一族找不到他的时候，久而久之后，就会放弃他，遗忘他，他就可以继续以叶十七的身份活着。
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小六的真实身份，这个身份直接让他的整个计划都被打乱了。
回到华音殿，玱玹让婢女先服侍小六洗漱换衣，等小六收拾完，晚饭已经准备好。玱玹扶着小六坐下后，也挨着小六身边坐下，璟默默地坐到小六的另一边上。
用餐时，璟留意到小六的手因为有伤，拿不起勺子吃饭。璟端起碗勺，习惯性地想喂她，刚伸出手，就被玱玹抢了先，玱玹说：“这是我妹妹，还轮不到你献殷勤，我自己会照顾。”
小六看了璟一眼，璟又看了玱玹一眼。
“来，吃块肉。”
小六对璟无奈一笑，张口吃下玱玹的投喂。璟也没生气，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边进食，一边听着兄妹俩的互动，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吃完饭，漱完口，婢女端来了净手的水。玱玹把净水的手拿了过来，递到小六嘴边，作势要灌她喝：“要不要喝了？不够的话，把我的也让给你。”
小六边躲，一边哈哈大笑。
璟也跟着笑了起来，即便隔了三百多年的漫长光阴，也许因为血缘的奇妙，小六和玱玹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依旧能毫不顾忌地开玩笑。璟内心隐隐地有些羡慕着，他和大哥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光，他真心为小六和玱玹相认而感到开心，也同样为自己和大哥感到遗憾。
天色渐渐黑了，婢女点燃了廊下的宫灯。三人坐在院中的亭子里纳凉，食案上放着小六爱吃的零嘴，玱玹和小六说着话，璟一直沉默，小六时不时看璟一眼。
玱玹起身，说要去酒窖拿壶好酒，过去后却迟迟未出来，显然是给小六和璟一些单独谈话的时间。
小六对璟说：“你要有什么话想问就问，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璟犹豫了一会，开口问：“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的真容？”
“我的父亲是皓翎王，母亲是西炎王的女儿西炎王姬，我的大名是皓翎玖瑶，因为额上有一朵桃花胎记，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机繁盛的意思。现在，你还是叫我小六吧！”
小六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璟等了好一阵，她都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璟脸上隐有失落，低声道：“虽然知道不管你是谁，你依旧是你，可有些事情毕竟越来越复杂了。”
小六挑眉，睨着璟，“怎么？你怕了？”
璟凝视着小六，认真道：“我一直都怕，有了念想自然会生忧虑，有了喜爱自然会生恐惧，如果不怕倒不正常。”
晕黄灯光下的璟带着一丝忧伤，小六有些不自在，手里拿起一个山竹在掰着：“听不懂你说什么。”
璟看了眼小六手中山竹，他知道小六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一时间璟有些泄气和无奈，两人陷入了沉默。
此时，玱玹提着酒过来，将其中一瓶放到小六面前：“这是我两百年前酿的酒，如今只剩下这两瓶，没舍得喝。”
小六伸手想倒酒，璟飞快的抢过酒，打开酒瓶，准备给小六倒酒，小六连忙乖乖地将酒碗推上前去。
“小夭，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在，我想知道你在玉山里经历了什么？”
璟看向小六，其实他早就想问了，但他不确定小六会不会说，也害怕小六回忆起这段经历会难过，所以他一直没能问出口。
小六沉默没有说话。
玱玹道：“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了。”

“迟早都要说的，不过我只说一遍，日后父王和外爷要是问起来，哥哥你去帮我去跟他们说。”

涂山璟番外44
小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我在玉山等了七十年，却一直没有人来接我回家。我偷偷跟着侍女下了山，打算去找父王，但在路上听到两个侍女在议论着我。她们说，我是孽种；说娘亲与别人有染，已被父王休弃；说父王永不会接我回去，没有杀死我已经是大发仁慈……”
玱玹气的将酒碗砸飞：“满嘴胡言，简直该死！”
璟满眼心疼，他无法想象年幼的小六面对如此恶毒的流言，该是多么的惊骇绝望！
小六安慰了一下玱玹，继续道：“后来，我向着冀州的方向走去，他们都说娘就战死在那。我晕晕沉沉地走着，路上的人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路上有个伯伯请我坐车，说会带我去冀州，我就坐了。结果他却带我去了他的山庄，他对我好，给我讲故事，逗我笑，那时我觉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可有一天，他开始对我动手动脚，还脱我衣服，王母曾说过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随便脱，我不乐意，想推开他，他打了我，我便失手杀了他……那时，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画了一个人族八岁女孩的高度。
“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璟想开口安慰，却察觉到小六蜷了蜷身子，此时的她怕是身子发凉，又不愿动弹，璟将放在旁边的毯子打开，轻轻地盖在她身上。盖好后，他想坐回去，小六却拽住了他的衣袖，璟只好坐的离她更近了一些。
璟想起了当日满身戾气的小六，还有说的那番话：“老木，麻子和串子都以为我是好人，可实际上，我小时候杀了很多人，我很久不杀人了，但是今天，我很想杀了他们。”
“父王和外爷昭告天下寻找我，很多人开始四处找我，有的人抓我是为了换赏赐；有的人却是想杀我，我曾亲眼看到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杀死了；还有妖怪找我，是想吃了我……所以我不敢去冀州了，每天都在逃。”
璟猛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段经历，因为琴技迟迟得不到突破，他便跟随着商队外出游历，寻求机缘。当时刚好遇到躲避追捕的宴龙先生，他身边有一个与小六一般大小的孩子，她也如小六一般隐藏了容貌和性别，璟有些疑虑。
“有一次，有个妖怪想抓我，我害怕极了，躲在一群乞丐当中，当时我想着，如果我能变换样子就很好了，当他查看到我的时候，我以为要死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离去了。当时我不明白，知道在河边看到了自己的脸，才明白过来，原来我竟然可以随意的变换容貌和性别。从那以后，我就用各种脸在大荒里流浪，很少再遇到危险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照镜子时，突然发现我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容貌了，我拼命地回想，拼命地想变回去，却怎么都不对。无论我怎么尝试，我都再找不回自己的脸了。”
“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的脸几乎随时随地都会变，每天早上起来，我是一张崭新的脸，晚上临睡前又是一张崭新的脸，每一张脸都是假的，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见人。后来，我躲进了深山，不见任何人，也不见我自己的脸，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仍然是我。”
璟心疼地望着小六，回想起了那日他害怕小六一走，此生再也寻不到小六，便祈求小六，他想要看一眼小六的真容，当时的他以为小六不愿让他见自己的真容，包括刚才，他再一次请求想见她真容，等来了的却是小六的避而不谈。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小六不是不愿让他见，而是没办法让他见。璟轻轻拍了拍拽住他衣袖的手，似在安慰着她。
他知道小六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可怎么想都想不到，小六居然没有了脸。细细想去，他这个经历过残酷折磨的人，竟然都感到不寒而栗，世人都羡慕神族有灵力能随意变幻，可原来当失去了“真实的自己”，一切只会是一场最恐怖的噩梦。
璟怜惜道：“后来呢？”
小六语气轻快，看向璟：“在深山中，我像野兽一般生活着，拜王母所赐，我的灵力修为还不错，一般的凶禽猛兽都不是我的对手，在山里生活也算自在，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真的很寂寞，但我也不敢出去，我就去捉了只猴子回来陪我，还去逗未化成人形的蛇妖。”
璟一直在看着小六，跟随着小六的语气，眼里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山中日月没有长短，后来我才知道已经二十多年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让我用镜子记录下自己的容貌，慢慢地，我就学会了固定自己的容貌。刚开始我戒心很重，可九尾狐妖不把我当怪物，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渐渐地，我相信了他。他将我带回了他的巢穴，把我关进了一个大铁笼里。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娘杀了他朋友，还斩断了他一尾，原来他是来寻我报仇的。”
“九尾狐妖为了泄愤，他用各种刑具，变着花样来折磨我，每天喂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将我的灵力散入经脉，想要把我练成天下最好的灵药。就这样，我被他饲养了三十年，也折磨了三十年。”
璟背后发凉，他甚至不敢想象小六被折磨的画面，他被大哥用刑的那三年里，虽然他一直以沉默以对，但大哥并不知道，可每当他回想起来时，他依旧会止不住的颤抖，是来自身体自然的恐惧。这种他经历了三年，可小六却整整经历了三十年。

涂山璟番外44
小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我在玉山等了七十年，却一直没有人来接我回家。我偷偷跟着侍女下了山，打算去找父王，但在路上听到两个侍女在议论着我。她们说，我是孽种；说娘亲与别人有染，已被父王休弃；说父王永不会接我回去，没有杀死我已经是大发仁慈……”
玱玹气的将酒碗砸飞：“满嘴胡言，简直该死！”
璟满眼心疼，他无法想象年幼的小六面对如此恶毒的流言，该是多么的惊骇绝望！
小六安慰了一下玱玹，继续道：“后来，我向着冀州的方向走去，他们都说娘就战死在那。我晕晕沉沉地走着，路上的人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路上有个伯伯请我坐车，说会带我去冀州，我就坐了。结果他却带我去了他的山庄，他对我好，给我讲故事，逗我笑，那时我觉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可有一天，他开始对我动手动脚，还脱我衣服，王母曾说过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随便脱，我不乐意，想推开他，他打了我，我便失手杀了他……那时，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画了一个人族八岁女孩的高度。
“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璟想开口安慰，却察觉到小六蜷了蜷身子，此时的她怕是身子发凉，又不愿动弹，璟将放在旁边的毯子打开，轻轻地盖在她身上。盖好后，他想坐回去，小六却拽住了他的衣袖，璟只好坐的离她更近了一些。
璟想起了当日满身戾气的小六，还有说的那番话：“老木，麻子和串子都以为我是好人，可实际上，我小时候杀了很多人，我很久不杀人了，但是今天，我很想杀了他们。”
“父王和外爷昭告天下寻找我，很多人开始四处找我，有的人抓我是为了换赏赐；有的人却是想杀我，我曾亲眼看到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杀死了；还有妖怪找我，是想吃了我……所以我不敢去冀州了，每天都在逃。”
璟猛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段经历，因为琴技迟迟得不到突破，他便跟随着商队外出游历，寻求机缘。当时刚好遇到躲避追捕的宴龙先生，他身边有一个与小六一般大小的孩子，她也如小六一般隐藏了容貌和性别，璟有些疑虑。
“有一次，有个妖怪想抓我，我害怕极了，躲在一群乞丐当中，当时我想着，如果我能变换样子就很好了，当他查看到我的时候，我以为要死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离去了。当时我不明白，知道在河边看到了自己的脸，才明白过来，原来我竟然可以随意的变换容貌和性别。从那以后，我就用各种脸在大荒里流浪，很少再遇到危险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照镜子时，突然发现我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容貌了，我拼命地回想，拼命地想变回去，却怎么都不对。无论我怎么尝试，我都再找不回自己的脸了。”
“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的脸几乎随时随地都会变，每天早上起来，我是一张崭新的脸，晚上临睡前又是一张崭新的脸，每一张脸都是假的，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见人。后来，我躲进了深山，不见任何人，也不见我自己的脸，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仍然是我。”
璟心疼地望着小六，回想起了那日他害怕小六一走，此生再也寻不到小六，便祈求小六，他想要看一眼小六的真容，当时的他以为小六不愿让他见自己的真容，包括刚才，他再一次请求想见她真容，等来了的却是小六的避而不谈。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小六不是不愿让他见，而是没办法让他见。璟轻轻拍了拍拽住他衣袖的手，似在安慰着她。
他知道小六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可怎么想都想不到，小六居然没有了脸。细细想去，他这个经历过残酷折磨的人，竟然都感到不寒而栗，世人都羡慕神族有灵力能随意变幻，可原来当失去了“真实的自己”，一切只会是一场最恐怖的噩梦。
璟怜惜道：“后来呢？”
小六语气轻快，看向璟：“在深山中，我像野兽一般生活着，拜王母所赐，我的灵力修为还不错，一般的凶禽猛兽都不是我的对手，在山里生活也算自在，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真的很寂寞，但我也不敢出去，我就去捉了只猴子回来陪我，还去逗未化成人形的蛇妖。”
璟一直在看着小六，跟随着小六的语气，眼里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山中日月没有长短，后来我才知道已经二十多年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让我用镜子记录下自己的容貌，慢慢地，我就学会了固定自己的容貌。刚开始我戒心很重，可九尾狐妖不把我当怪物，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渐渐地，我相信了他。他将我带回了他的巢穴，把我关进了一个大铁笼里。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娘杀了他朋友，还斩断了他一尾，原来他是来寻我报仇的。”

“九尾狐妖为了泄愤，他用各种刑具，变着花样来折磨我，每天喂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将我的灵力散入经脉，想要把我练成天下最好的灵药。就这样，我被他饲养了三十年，也折磨了三十年。”
璟背后发凉，他甚至不敢想象小六被折磨的画面，他被大哥用刑的那三年里，虽然他一直以沉默以对，但大哥并不知道，可每当他回想起来时，他依旧会止不住的颤抖，是来自身体自然的恐惧。这种他经历了三年，可小六却整整经历了三十年。
璟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六面对相柳的伤害时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因为相柳给的那点伤害，远远不及九尾狐妖给她带来的伤害。比起一点肉体的疼痛，小六更害怕一个人寂寞，所以小六才会忍不住的靠近相柳。
“ 一个晚上，他说再过两天的月圆之夜就可以吃我了，他可能觉得我没有了灵力，对他再也造不成威胁，所以放松了警惕，当我故意激怒他时，他就拿着鞭子抽打我，他没有想到，我从他喂给我的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中一点点收集材料，花费了十几年才配制成了毒药以血为引，毒杀了他。他倒在地上，变回了狐狸原形。我从笼子里钻出去，我拿起刀开始一根根地剁他的尾巴，每根尾巴剁完，最后我点了把火，把整个洞窟都烧掉了。”
玱玹的脸色聚变，拽出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这是九尾狐妖的断尾？”小六点点头，玱玹想毁掉狐狸尾巴，小六立马伸手阻止。
“哥哥，我和他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我早就不恨他了，这条尾巴就留着吧！九尾狐尾十分难得，你留着，日后炼制一下，就能助你变幻，识破障术。”
玱玹憎恶地扔到地上，“我不要。”
小六无奈的看向璟：“等他消消气吧，你先帮我拿着。”
璟没办法拒绝小六的请求，即便他也对这截断尾感到憎恶。璟起了身，将断尾拾起收好。
小六对璟道：“那夜在客栈里，你说让你看一眼我的真容，我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我打算抛下你，方便彻底消失，而是我根本没有办法给你看。那只狐尾人偶嘲笑得很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自然无法变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