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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端午，我命家中婢女分别往升平坊的楚国公主府，长乐坊的文德公府，太平坊的历阳王府，永乐坊的汉王，燕王府送了亲手制的香囊，再顺理成章地登门齐王府寻李太焉。他身边的方钦与我是早已相熟的，便将我引去书房。透过窗牖，我终于见到不世仙，他坐在桌案前，却没有执笔，像是在发呆。
低声嘱咐方钦先下去，而后并没有着急推门而入，只静静地站在窗外望着他。他面上是很陌生的神色，但近来却常常得见，每每见得这种神态，心中都会涌起不安。像是察觉到甚么，他忽然抬头与我的视线撞了个满怀，于是习惯性地抿开弧度，大大方方地摇了摇手中的香囊，提步入内。
：我来给你送这个。

我撕碎了悬挂在书房右侧墙壁上的神女像，企图把那张与卫国公主有近七分相似的脸，随着火焰贪婪迅猛的吞噬一同在心里燃烧殆尽。
可是情能生根，数十年的枝节深深扎在每一桩前尘往事中，若想抹灭它的存在，就必须连同记忆也一块洗净。可是人最无能为力改变的，正是这些既真实存在，却又触碰不得的过往。
遗忘并未如期发生，人性里趋吉避凶的一部分没能发挥作用，将我从深渊里打捞救出，久而久之我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兴许我才是这片深渊。
火盆里的灰烬偶尔会被吹进来的风卷扬起零星几点，黑色的烬尘如同白雪蒙了灰，如同这份最初令我以为是最纯粹简单的感情，后来才恍然发现它的本相原来就是这灰蒙蒙的颜色。
浸尘的人心，浑浊的原貌。
适才的火焰像是个有灵性的顽童，故意闹出了一场捉弄人的恶作剧，几乎所有纸片都烧尽了，唯独余下了神女的那片红唇，我曾经的向往之地。
我静静地凝视着那抹在高温熏陶下泛了黄的娇艳，恍然间觉察到了一侧投来的视线，抬首去顾，正对上裴晚一双端详的眼。
：你怎么来了？
因是她，也难怪方钦没有来报。待她绕过窗户，推门进来为我递上一枚香囊，我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朝她走近，接过了她亲自前来相赠的礼物，再为她紧盯地上的目光答疑解惑。
：我方才在烧一些无用的旧物，不必惊讶。谢谢你亲自来跑一趟。

你两真的是回戏永动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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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书房，鼻尖嗅到一股灼烧的味道，目光顺着往下，看见地上摆放的火盆，火盆中正有一堆余烬，依稀见得是一张画像，尚有一双红唇盛放，而他称为无用的旧物。目光停顿了一刻，又再回到不世仙身上，没有多问，既然他不想说。
但在心底有怅然无声无息地涌上来。好像什么也没变，好像什么都变了。不世仙似乎已经走入了另外的世界，那是曦娘走不进去的花园。时光真是残忍啊。
抬起一张素净的脸，我向他惯常地微笑着。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了，送些辟邪驱瘟的香囊给你。这里头放了一些草药，能驱虫防病呢。我给他们都送啦，自然也不能落下你。
每一个香囊都是我亲手绣的，看似一模一样，唯独李太焉手里的这个多了一点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寓意太阳，合了曦娘二字。它藏在最下方，除了我谁也不会发现。
不止香囊，我送他每一个东西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藏了一个圆。在最开始，只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送他礼物，才不得不送了全世界。这是裴曦娘一个人的暗恋故事。
：你闻一闻，还有香味呢。

我不想让她继续待在这个满是余烬味道的空间里，不想让她觉察出我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想在她心里留下可循的蛛丝马迹。
于是在接过了她的香囊后，遵从她的话音将之置于鼻尖轻嗅，艾叶的淡泊从容能以一种轻巧的方式唤醒明台的一丝清灵，我知道是时候赶紧把她从这个地方引开了。
：这里有些乌烟瘴气的，莫要糟蹋了这好味道，不若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话是一声问询，我却没有留给她选择的余地，而是径直迈步往屋外走去。阔别了那烧灼的余味，沉闷的心情得以被清冽的空气稍稍清扫，或许这是我尝试回到人间的第一步，可也仅此一步，我并不打算再踏出第二步的努力。
：曦娘，你这样挨家挨户的送，不会很累吗？对朋友可以上心，但是做到这份上当真值得吗？你就难道就没有想过，一腔真心也有可能被旁人随意践踏的么？

他没有一丝犹疑地提步往外走，而我也只在原地停留了一瞬，没有丝毫迟疑得跟上他的脚步，慢慢地走出这间屋子，将不世仙不愿吐露的秘密留在身后。
他站在我身边，二人的脚步一同停在了屋外。目色驰向空旷的院子。夏木阴阴，栖息于树梢上的蝉鸣络绎不绝，不知疲惫地响彻整个院落。与童稚时相比，不世仙显然已经长高太多，在地上映出一团漆黑的影子。
原本以为他会沉默不语，却没想到询问接踵而至。心头咯噔一声，敏感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再想到他近日时常出现的阴郁，不安再度笼罩在头顶。但我能做什么呢。垂下螓首，唇边现出弧度，是自嘲。一腔真心....我的一腔真心都给了你啊，毫无保留。如全情投入地穷追一个梦，再如何伤都不觉痛。
：我之所以这样对你....们，是因为我愿意。若能换回你们同样的诚心，固然可喜，若是没有，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因为愿意，所以值得。
我看着远方，目光始终坚定。哪怕没有得到我幻想的结果也无妨。对你，一切都愿意，一切都值得。而这些，你不需要知道。过了半晌，偏首看向身边的他，温声问道。
：最近....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你想同我说一说么。

这催促人成长的数年光阴之于裴晚仿佛从未存在。她仍是贯持一腔天真的态度，简单的以为这世间万物万事的意义是纯粹的非黑即白，以为自己愿意即值得付出，却好似从未考虑过这天地存在那么一缕特别的灰色。
：若无回报，付出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后悔，兴许是你在安慰自己罢了。
在我们这堆一同长大的皇胤中，裴晚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我们成长的每一个时刻，欢喜的笑语里也常能听得她的一句，她总是在的，可有时又令人很疑惑她的心。
她对谁都很好，揣着一颗不求回报的真心，真诚接纳每一位遇见过的朋友，可从来也没见她特别为谁上过心，每个人在她心里的分量都是相当的，以至于叫人看不清她最终的归处。
她心底最想依靠的归宿到底是谁？谁又能在她博爱的胸怀里夺得多一分的偏爱，这都令我琢磨不清。
在她问起近况时，我下意识的选择了谎言回应，反正我早就习惯了为我的良心戴上一副画皮，粉饰无端的太平。
：没什么，我只是近日处理公务见了形形色色许多人，有些累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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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没意义呢。我觉得满足，就是意义。人活一世，求的就是自己心安。
我向他微笑，笃定地说出这番话。在李唐王嗣的眼中，这世上的每一件事都值得仔细推敲，应当待价而沽。但若事事都去盘算是否能有回报，活着该有多累啊。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世事未必尽如人意。所以我喜欢李太焉，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得到他，能如刻下这般站在他身边就很好了。
他用简单两句话解释了近日的异常，点了点雪颔，没有继续追问。尽管我一个字也不信，哪些公务会与盆中的画像相关，但也不愿拆穿他。他想继续待在自己安全的港湾里，那我就尊重他。
而后二人陷入沉默中，注视着眼前院落的景致。拂过耳畔的风变得很安静，我喜欢这样的时候，纷乱的心绪也会变得平静，好似下一瞬就是地老天荒，但我知道身边的人不可能与我永远停在这一刻。沉吟许久后，蓦得问道。
：西郊的渼陂湖可有去过，听闻夜游别有一番味道，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就当...陪我散散心。

求己心安，多么朴素的愿望，也只有她还会这样固执简单地认为付出可以不图任何回报，只为了心安而已。
那么适才奔走各方亲自登门送礼的她，是否已为自己的一片桃源天地寻来了一隙宁静安和？一想到这里，我便不再愿搅扰了她的安宁，或许当下的她是满足且快乐的，不该为他人的言语平白刻上几道不和谐的斧痕。
：好，你能心安也好。
双目眺望远处的云团，飞鸟自在翱翔于空，它们生来就不被囚笼枷锁束缚着，可以骄傲地将自己羽毛的光鲜亮丽展露在众人面前。不必顾忌世俗的眼光，此刻它就是它自己。
真奇怪，我竟突然有些羡慕这样一只鸟，哪怕它不过天地间渺小的一粟，哪怕它依然被这世间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所困，可它依然纵情至性，至少它是快乐的。
：曦娘，我累了，最近并不想去什么地方，不若改日吧。

：好。
对他的答案没有丝毫意外，无比从容地接受了。就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即便深知或许会带来不快，但只要他愿意。刚才说的话何尝不能拿来警醒自己，只有愿不愿意，没有值不值得。
李太焉生来就注定会与我走上不同的道路。我们的缘分也只够做俗世中一对俗气的友人，在少年时相识相知，之后各奔东西。像天际的两颗星子，偶然交汇的一瞬间就是此生最近的距离。
如果没有意外，寻常时节的登门拜访，谈婚论嫁时的宴饮帖子，生儿育女后的一声问候，就是这一生的结局。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对自己说。
：既然你累了，那便早些休息罢，我先回去了。

：好，我有些乏了，就不送你了。
适才在火光的余烬中，我恍然看见了自己与昔日的过往告别，可是我真的能忘记从前，将所有暗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与感情通通掩埋在灰烬里，掩藏在时光之中吗？
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我转过身，看着裴晚逐渐远去的背影，或许我们此生永远都会隔着一层窗户纸，间隔朋友之间的距离，隔绝两颗心的坦诚。
这应该就是我们注定的、必然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