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狗㞗离去的第三个年头，我跟随父亲行医。起初他带着我辨认各类药草。原野中遍布着各类药材，我童年因而获得一份悠闲的工作，就是采摘药草。父亲要求我每天带回去一定的药材。但我毕竟是唯一一个大夫的儿子，药铺伙计和家里帮忙的都照顾我，哪怕我贪玩，他们也会帮我凑齐。他们清楚我是将来的地位。
前几年里村里征去的兵，不少都陆陆续续偷逃回来，他们褪下火药味、烟味和腥味的劣质破旧军服，重新换上农民的衣服，同时也成了村里的万花筒，人们从那里见识许多从未见过的世面。他们说，外面的车不用牛拉，有些炮仗能炸死几十个人，一栋房子有几丈高。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裹在丝绸缎子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五彩斑斓的夜晚招摇过市。

两人扭在一起，引起笑声更放肆。直到年轻人像狗一样瘫在地上，看戏的人群被剥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走了出来。那是这样一个小村落难得一见的美人。乡间的野风刮去了她的稚嫩，朴素的衣衫难掩她的惊艳。
她径直走向年轻人，把白净的男人扶了起来，拍打他身上沾染的泥土。村里的都知道这个姑娘，张英。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是他的长兄。
张光杰，你怎么在这丢人现眼？
这句话没让那年轻人清醒半分，黄鹂的嗓音倒让男人们迷晕了，向着与张光杰扭打的抛掷下流话，好像只有他做错了。蒙受不白之冤的男人灰溜溜的逃走了。

五
这个年轻人，同他的妹妹一样，也生得相貌标志，很讨村里妇女喜欢。那段岁月里，他风流成性。羞以提及的流言在坛子里不断发酵，最后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同张光杰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李新军在夜晚仿佛听到他的家里传来两三个女人的喃喃。
这个毫无本事的男人，在家从早上待到第二天早上。女人们从他的家门进进出出。他家的名声败坏，妹妹的婚事也被搅黄了。张英一气之下和情人私奔了。
一个气球，在天际漫无目的地游荡，又越来越大，悄声破裂在旷无一物的天幕下。洒下的牛皮成了一块墓碑。指着碎牛皮，有的人摇摇头默不作声，有的人惋惜于那样的美丽不再能为人所见，有的人看不过去，去找张光杰的麻烦。

一大帮男人出动了，上次有这样的动静还是村里征兵。这群平日蔫不拉叽的男人听说要把张光杰正法了，全都神采奕奕。我坐在野外的小山坡上看着村里，灰棕色的人流喷涌，把街巷冲了个干干净净。水流汇聚了，有人指着一只浑身泥巴的公猪，说这就是张光杰，不少人赞同，他们好几次回家看到多了头公猪，妻子在炕上躺着，被褥裹得严严实实。有人拎了个大麻袋，活物在里面拼命挣扎。麻袋被打开了，里面是住在村子边缘的寡妇。于是他们咬定，张光杰会隐身。另一群人认为张光杰是猪妖化形，恰好猪妖最好女色。他们要去找刘屠夫。还有人说，这神神鬼鬼的事，得去问镇上那算卦的老瞎子。

刘屠户和李新军一同到了。李新军大为不满，觉得村民根本没见着张光杰。一旁屋子里传来一声怪叫，一个瘦长的影子翻墙而出。全村的男人都追向那个影子。跑了百八十步，那个身影绊倒了，全村的男人也跟着停了下来。那就是张光杰。
这时候却没人上前了。李新军挺着肥肚子堪堪挤到前面，张光杰脸色苍白，嘴唇乌黑，眼睛瞪得老大，牙齿直哆嗦，他问，刘刘屠户呢
他背后的刘屠户绕到他面前，一个大耳刮子扇在他脸上。张光杰大叫一声，稀泥一样烂在了地上。平静下来的他意识到他的审判将要降临，他放弃了抵抗，对着面前满身猪血的胖子露出了难看的笑容。
你老婆可真厉害。
这个耽于享乐的年轻人直到沉阳降到房檐时才触碰到大地——此前的他一直被攥着衣领殴打。

六
此后，张光杰不再敢光明正大地去干偷人的勾当了。他白天卖豆腐，夜里出去鬼混，一天里只能在日月同悬在低空时睡眠。即便如此，张光杰的生活还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他买下了那头当初被认作他的猪，在村东头盖了房子，娶了那个麻袋里的寡妇。弱势的妻子无法控制他，他还是过着蝇营狗苟的生活。
谢天谢地，在一个难得安静的夜里，李红兵溜进张光杰的家，用一把阉猪刀剐下了张光杰的两颗宝贝🐑丸。没有血，没有刀口，也没有疼痛，张光杰第二天在村里鬼哭狼嚎，逢人便说：
他软塌塌的
不明就里的人们以为他说的是他卖的豆腐。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豆腐软塌塌，没有筋骨，味道不好，七嘴八舌地谈论起豆腐的话题。
张光杰的眼睛枯涸了，他在人声鼎沸中走回家。他路过骇然的妻子身旁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他将那归结于妻子昨夜的胡闹。

入夜的村里不再有奇怪的动静了。张光杰和妻子依旧生活在一起，张光杰甚至以十倍于往日的关怀和体贴来对待他的妻子。他那死过一个男人的妻子受宠若惊，愈发卖力地经营那豆腐生意。他们做的软塌塌的豆腐的味道非但说不好，反倒让村民甚是喜爱，渐渐声名远播。
只是在张光杰悠长的吆喝声中，无意间多了“软塌塌豆腐王”的口号。
只是可怜了张光杰的妻子，又成了寡妇。

就在那一阵，村里的接生婆忙的不可开交。张光杰想到自己的过往，痛苦的同时又无比自豪。解放后，张光杰去医院检查，检查出来他有先天不孕不育。张光杰感觉自己是一颗闷弹，怎么样都炸不响。他像块软塌塌的豆腐一样滚出了医院。
消息不胫而走，敌视他的男人们原谅了他，他做过的那些事仿佛雪花一样消融了。
多年后，张光杰靠着豆腐资本经营起了酒店，生活算是步入正轨。

我带着女儿江南枝去过饭店，对于豆腐，南枝赞不绝口。青菜烧豆腐的热气扑在她红彤彤的小脸上，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喜悦。孩子的心意容易满足，满足的孩子不总清楚父母的心意。俗话说，青菜豆腐保平安。作为他的父亲的日子里，确乎是这样。我向她许诺，我们会常来这里吃青菜豆腐。
女儿随的母姓。秦川是陕北的河，南枝是江南的花枝，二者注不相见......他乡远游将我的思念也从土地里连根拔起。
张光杰的饭店我再没能有机会涉足，女儿小小的愿望在时光里褪色。十九岁的她去了英国，也带走了她的母亲，如此便是两个十年。我也曾漫步于阴冷阳光下薄雾弥散的英格兰，在长满常青藤和紫色鸢尾花的公寓中探望她们。乳色墙壁上嵌着的玻璃窗上，隔着白霜依稀可见街头漫步的异国人。对于远方迷雾的国度，我的印象不是狄更斯般的泰尔森银行。墨涌般浑浊不解的印象在孤单的外乡母女身上落定。我想起一位法国友人的低喃，当我仰望星空时，面对无数的星星，我知道有一颗星星，上面生长着我的玫瑰花。
十九岁的女儿同她年轻的母亲一模一样。她甩甩脑后乌黑的发辫，皎白的橄榄形脸上残留着新月般稚气。黑色的眼眸中涌动着青春，期冀蓬生。过往的细琐在时间的磕绊中消磨，女儿的形象定格在十九岁。
江南枝留在了英格兰，和她的父亲、和他的祖父一样成为一名医生。
......

七
对张光杰影响最大的人是李红兵。他用一贯的狠辣作风，把张光杰的人生一分为二，作为浪子，作为商贾。
到了十八岁，父亲传授了毕生所知。我四处接诊，逐渐接替父亲的工作。也就是在那之后，我遇上了那个人。那是一个面色憔悴的男人，个头高壮，头发梳理得正正经经，嘴唇殷红，双目直视前方的空虚。他的衣衫整齐考究，脚下穿着棕色皮鞋，走路带起刺骨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被一个闪身躲开来。他的眼以疑惑聚焦在我脸上，使我尴尬地收回了手。
你，找我有事吗？
啊...对
什么事？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记得秦先生怕是远不止二十岁。怔了一下，他露出不含笑意的笑。
那是家父。他不从医有几年了
秦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呢。他陷入沉默，思绪像在茫茫远山，幽深不可探。我不太相信中医阿...
笑了笑，他又迈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