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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逃之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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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孪生弟弟是MB 无逃之宿》又名《我的孪生弟弟是MB》,小说共四部,即《北京诀别》《开封忧伤》《洛阳晚安》和《早安北京》。这里的《无逃之宿·北京诀别》是系列的第一部。写的是孪生弟弟在北京作MB并最终殒身的那是岁月。如花的年纪,如花的男子,终被时光湮灭、风流云散一场空往。  1:《北京诀别》主人公:亚宁,阿威,安安,玉宁,白衣等;  2:《开封忧伤》主人公:玉宁,雷子,周扬,苏菲,玲子等;  3:《洛阳晚安》主人公:玉宁,雷子,佳乐,阿瞳,卢萧等;  4:《早安北京》主人公:玉宁,雷子,安安,小东,丹杰等
作 者:伊叶飘/冬冬 类别:耽美-耽美作品关键字:纪实,亚宁,周扬从北京到开封我的家在哪里?!大雁的家是在翅膀上小河的家是在大海洋我们的家是在回忆里。一生总是要这样。又名《无逃之宿》


IP属地:上海1楼2010-08-24 21:37回复
    正文 第1章从北京到开封
       我的家在哪里?!
       大雁的家是在翅膀上
       小河的家是在大海洋
       我们的家是在回忆里。
       一生
       总是要这样。
       2004年。列车抵达开封时,已经是二月六号的下午五点。
       这一天按阴历来算是腊月廿八,春节就在门口。在这个相当尊崇民俗的古老城市里,已经到处弥漫着大过年的喜庆气忿。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列车候车棚的柱子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标语,亲切诱人:
       “热烈欢迎开封游子回家过年”“铁道部祝君旅途平安”
       这些红的条幅在灰沉沉的天空和车棚下,像一条条喷火的赤练蛇或一串串的晒干的红辣椒,让满车厢的人眼前顿时一亮,完全忘记了十几个小时的旅途疲倦。随着不知谁的一声狂喜的喊叫“到家了”,拥挤的人群忽然陷入的令人恐惧的狂欢。有的人尖叫,有的打呼哨,有的跺脚,有的锤玻璃,甚至有的人非洲大猩猩似的将胸脯擂得蓬蓬响,一个劲地喊开封开封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也许他们这会儿忘记了是谁往潘杨湖乱倒垃圾、是谁在翰园碑林随地小便、是谁在御街上敲诈勒索坑蒙拐骗,但是他们不会忘记,这里永远是他们的家;无论他们曾经怎样糟蹋过作践过这个家,但家就是家,就如同再丑陋笨拙的母亲始终是母亲一样,这是他乡所有的繁华和富足也无法与之相比拟的。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感觉。
       我也是。我相信连同我怀里的亚宁也是一样。这一刻,我没有像其他人像要爆炸一样沸腾,心中却也异常激动难捺,因为我终究帮助亚宁完成了他的第一个遗愿。这一刻流泪的喜悦应该让亚宁知道,让他分享。
       将抱在怀里的背包打开,放在膝盖上,轻轻拉开拉链。轻抚着黑得发亮的骨灰盒,默默说:亚宁,快看,咱们回家了,快看啊亚宁,开封,你做梦都想回到的家
       但是,亚宁却不能回答我了,他只是浅笑着。风华绝代。
       他清秀的脸,被一枝镶嵌在骨灰盒表面上的纯银连体玫瑰拖嵌着,显得高贵而奢华。我轻轻用大拇指抿轼他的眼角,因为我仿佛看到他微笑的眼睛里,正有清泪慢慢渗出来。看着亚宁那双黑得不能再黑的眸子和白得不能再白的小虎牙,我已经心酸难禁,几近发狂。只是我的眼泪已经在他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为他耗竭。现在我只是想要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弟弟,我们回家,哥哥永远不再骂你不再离开你
       就在我和亚宁悄悄说话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差点要了我的命。
       先是不知道怎的列车一个猛减速,车厢过道上拥挤的人群全体向后仰倒。我靠着过道坐着,过道上一直站着的一个男孩子为了免于摔倒猛一转身,一手抓住我的座背,一手按到我的膝盖上单膝跪倒了。这么一甩,他脖子上悬挂的MP3长长的耳机线被甩飞,落到我盛装盒子的背包扣带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从地上跳起来,当我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晚了,呼啦一下,骨灰盒和被摔出去老远,而我的背包还在他的耳机线上悬挂着。
       我的亚宁!我几乎要跳起来,却一刹间彻底瘫痪了,脑海中千百种感觉一起涌上来,愤怒、忧伤、绝望、悲哀、无奈、怨恨,数也数不清,将我团团围住,像要把我唯一生存的理由给吞噬掉。
       周扬,怎么了怎么了。两三个声音挤过来,瞧样子是那个男孩子的朋友。
       扬扬,怎么了。又一张黑黑的脸拔开人群也挤过来,满是关切。
       周扬愣了一下,顾不上摘MP3耳机线上的背包,便连忙分开人群钻到过道那边的桌子底下去捡骨灰盒。我已经仰倒在座位上紧闭了双眼,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亚宁的骨灰洒落一地的景象。我想我已经虚脱或者昏厥了,不然我发誓我会跳起来掐死那个叫周扬的小子!
    


    IP属地:上海2楼2010-08-24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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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涛的“天鹅饭店”位于西郊四环那里,离亚宁居住的地方远的多了。我只好离开亚宁搬到那里去住。
         临走前,将来前杜叔的女儿欢欢写给他的信给他,又将芳菲的电话号码留给他,便收拾妥当要离开了。亚宁因为要给某动画片配音,便让阿威带我去王府井添购几件夏天的衣服,再配一部手机。阿威的花钱方式挺让我吃惊的,买部诺基亚花千把块也就罢了,买衣服竟然就花了三千多块。我极力阻止,他却说不让你花钱你心疼什么。结果足足花了六千多块,买的东西根本拿不了了才甘休。
         阿威逛街够疯狂的,原先我只是知道他和亚宁和租,其他的知道不多,现在才知道他是这么个购物狂。我开始担心起来,我不知道他给我买这么多东西亚宁和我要多久才能还他。六千块,可足足是我爸爸两个月的工资啊。
         阿威看出了我的难堪,便说哥你不用担心,我手里的钱多着呢,我和亚宁是铁哥们,你是亚宁的哥就是我的哥,送你点东西是应该的。
         我没什么可说,只好等有空了和亚宁商量一下该怎么还阿威是好。毕竟这个便宜我不想占。只是现在东西都买了,说什么也都没用了,只好作罢。
         买完东西,阿威直接打车将我送到“天鹅饭店”。说实话,刘涛的那个饭店真的不怎么样,别看名字挺诱人,实际上名不符实,又脏又小又乱。好在我是来打工而不是来旅游的,再说在郑州那一年我什么活没有干过,工地上搬砖挑泥,饭馆里洗碗擦桌,相比来说这里还要好的多了,没有那么重的活。老板刘涛虽然平日冷眼冷面,冷颜冷语,人却还是很不错的,很少分派给我什么活干。每每还都会在打了佯后拉着我和另外三个在饭店里干的伙计喝酒。
         我刚开始还感到奇怪,很多人都把我当成亚宁,而且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很摸不着头脑。我就不明白亚宁区区一个学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认识他。更令人奇怪的是,来这里的客户很少有民工之类的穷人,大部分都是绝对的都市新贵,着装新潮,或者大肚便便。我始终不明白,这些本应该坐在金碧辉煌的酒店才是,为什么非要巴巴地跑到郊区来蹭着油腻腻的旧桌椅呢。这也台令人费解。
         我不明白,却也不会多问,因为我不想多事,我明白有些事情是应该知道、而有些是不应该知道的。我知道分寸,我只想找份活干,挣钱供亚宁读完大学,其他的我不想多管。
         我想我会一直塌实地在这里干下去,假如不是那天发生那件事情。


      IP属地:上海9楼2010-08-24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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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3章雪在烧
           看不清谁在燃烧
           谁在舞蹈。
           黄河岸,枯蒿滩
           难觅候鸟。
           大地烦乱斑驳的心事
           给纷扬的妖娆掩去了。
           听了杜叔的话,我留在杜叔家里过年。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中午,因为有了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身子力气大有恢复。午餐是杜叔蒸的粉肉。杜叔在餐桌上边吃边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等这边收拾完了,房子交掉,就出去打工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杜叔皱着眉头说不像个好主意,你多大了,再跑几年连个窝都搭不起来。
           我苦笑了笑。我何尝不想作个爸爸一样的人,娇妻爱子,立足菊城。可爸爸的下场我比谁都清楚,不就是因为他不会写太平盛世的文章、不会说谄妖媚俗的话么?!就因在一篇文章里替退伍伤残军人说句话,就遭到劝要的攻击直至妻亡子散!貌似幸福安康的日子被悄悄扼杀在《好日子》和《走进新时代》的歌功颂德的优美旋律中。
           末了,杜叔叹口气说也罢,走吧,走了一干二净,反正我们也要走了。
           他顿了顿:我被调到尉氏县境内的涡河水闸上去了,虽是穷乡僻壤,却好落个清白。哎,对了,吃完了去和你阿姨一块去外头再置办点年货,值当凑凑热闹散散心,今天年三十呢,街上肯定热闹。
           我便回卧室,打开从北京带回来的皮箱,翻出自己的诺基亚。那是个天蓝色的双翻盖机子,还是阿威陪我买的。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它就和亚宁那款摩托罗拉一块被封进箱子里了。箱子里和手机在一块的,还有亚宁心爱的三星MP3。亚宁似乎很喜欢那种银白色,因为他的手机和MP3以及好多东西都是素净华贵的银白色,这可能与他的或多或少的心理洁癖有关。虽然他个人生活有时挺糟糕,但我肯定他的精神世界绝对高贵,因为他对兰波、卡夫卡、猫王、米兰·昆德拉甚至别人很少记得的毛姆都很偏爱,于是他的生命就像刀锋上闪过的银白色的寒光,华贵而凛冽,一闪即逝。
           在我给自己的手机换电池开机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欢欢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像只幽灵猫一样无声无息。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自从她知道了亚宁的去世后,神色开始恍惚,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这会儿,她慢慢将手伸向亚宁的手机,慢慢抓了起来。她的手相当地嶙峋,原来的她并不是很骨感的女孩,而是非常地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拼命地减肥,减成了现在的一把骨头架子。不过这种木乃伊似的女孩子正赶上时代的审美潮流,也不枉了这样一个谗猫常年禁食奶酪糖果巧克力甚至冰淇淋。
           喜欢就拿去吧,我说:这是你亚宁哥的。
           你怎么能随便拿亚宁哥的遗物随便送人呢,太过分了你!她忽然神经质地冲我大喊,却又紧紧攥着那部摩托罗拉飞快地奔回她的卧室,啪的一下,门在她身后重重摔上。
           杜姨说大宁别理你妹妹,她疯疯癫癫的,咱们去大梁门商场逛逛去;顺路去延庆观烧柱香,把咱以往的所有晦气都烧掉去!
           我一边应着一边装电池。甫一开机,十几条信息跳出来,差点没把手机震爆。大致看一下,几乎都是亚宁生前的哥们儿毛毛、大伟和蝈蝈几个人发的问候旅途愉快的。看到最后两条,是陌生的号码,合起来信息全文如下:
           “玉宁,我周扬,到家了吗?我猜你一觉醒来应该是腊月二十九下午三点钟对吗!我每次从北京回来都会睡到这个时间的。呵呵。快快收拾一下,晚上我在皇都路的千琴剧院门口等你,有丰厚的礼物送给你哦。对了,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
           周扬?周扬?腊月二十九?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
           当我努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时,自己给自己吓了一跳。我问杜姨今天是大年三十吗,杜姨笑了笑嗔道当然了,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叔叔刚说过的。
        


        IP属地:上海10楼2010-08-24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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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春节过的还行,和杜叔杜姨一家在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年初一,踩着铺地的大雪去逛庙会,逛清明上河园,到大相国寺祈福。
             初一这天下午,雪下的特别的大,纷纷扬扬的。在相国寺的偏殿,杜叔和副主持空慧禅师道别,说年后就要离开开封,调离到乡下去了。空慧禅师也是个很发福的中年人,据杜姨说,空慧禅师是杜叔大学的同学,因年轻时被情感所累不勘忍受便忿而出家,倒因此看透红尘修成了正果。于小乘佛法颇有心得,在目前的佛教界享誉甚高。
             按理说,空慧禅师是杜叔的大学同学,而杜叔和妈妈也是大学同学,那么空慧禅师也应该和妈妈是同学的。但是我从没有听妈妈提起过,今天跟杜叔来相国寺才第一次知道他们三人原来是同学。我问杜姨她可认识我妈妈,杜姨笑而不答。
             当空慧禅师知道杜叔要调离的事情后哈哈一笑,道:老杜啊,你留在这里二十几年,菊也看够了,你还留恋什么!莫非你还愿意给那些俗务纠缠?到乡下去清清净净的岂不更好?
             杜叔一笑,拍了拍肚皮说,万千滋味,都在这里了,能抽身而退,正是求之不得!
             空慧禅师微微颔首:作了十几年的领导能两袖清风,不易;戴惯了乌纱能平淡退出,更不易!食得甘肥,嚼得菜根,杜兄颇有佛性。呵呵。
             在我印象中,大凡得到的高僧一言一语都极有禅性的,出口如落天花,道理明澈,耐人回味。若不是亲耳听到空慧禅师和杜叔的对话,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现实中还有这样的智者。听高僧言,如沐春风,纵使话语之间文绉绉的,却也没有丝毫卖弄之嫌,反而更让人心明智清。
             空慧为欢欢和乐乐摩顶,结束了,问欢欢,你似乎不高兴,有心事吧。
             欢欢噙两眼汪汪的泪水,说,伯伯,亚宁哥他死了。说完就跑出去,消失在香客群中。
             空慧怔了怔,看杜叔一眼。杜叔没言语。空慧就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他厚厚的手掌温暖柔软,让人感觉到一种贴心的舒服。他笑着,像大雄宝殿里供奉的弥勒。
             这是玉宁,杜叔说:乔慧的儿子。
             空慧又笑了笑说我可以感觉地到,小欢欢以前经常给我描述他兄弟俩。他转头向我问:听说你和你弟弟区别就在你左耳后多一粒黑痣?
             我点点头。空慧对杜叔说,老杜,能让这孩子今晚待在这里吗,我想我有话跟他说。杜叔忙道:玉宁,你就留在这里和大师谈谈心吧,这里也清净得很。
             我没什么意见,反正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了,在哪里过大年初一不一样?再说空慧给我的印象的确不错,我就没有任何反对。杜叔说初二接我回去,然后他们就先走了。空慧让一个叫做秋明的小师傅待我先回秋明的房间,他便去罗汉堂参加百僧唱经祈福大会去了。
             秋明的房间很简单朴实,一张矮脚榻,一顶帐,一张矮梨木方桌。桌子上一副木鱼,一套茶具,桌下一对蒲团,如是而已。房间简陋,却极其干净。
             秋明沏了壶茶。他跪在矮桌对面,茶香和水气在脸前氤氲。我注意到他是个异常清秀的男孩子,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眉宇间隐隐一股书卷气。这可能是我在北京电影学院读夜校时形成的习惯,总喜欢观察一个人并判断他的内心世界。现在我可以肯定,秋明想说些什么。
             我用茶碗盖子扣了扣碗沿,对他说:我认识你的。
             什么?他惊奇地抬起头:我们没有见过的。
             我的确是认识他的,确切来说是听说过的。很早以前就听杜叔说过,相国寺那里有个佛学研究生,人聪明善辩,是个奇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妈从不允许我和亚宁到相国寺来。在相国寺旁边生长了二十年,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杜姨倒是常背着我妈对我和亚宁说,别看你哥俩一个赛一个的能耐,恐怕加起来比不上人家秋明一个!说得亚宁十分不服气非要见识见识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我忽然想起杜姨以前给我说过的那件事,便问他:02年市盘鼓亮相大赛时你是市宣传部请的评委之一?
          


          IP属地:上海12楼2010-08-24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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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4章冷眼
               逃避不了那种纷扰
               就只有抱着臂
               以种拒绝的姿态
               看生命的折腾。
               缁华顿改,昔年红妆
               也已经成了一种仰望的遥不可急。
               经白衣介绍,我到了刘涛的“天鹅饭店”工作。在天鹅里,是十分单调乏味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十分充实。
               老板刘涛应允了我第一个月工资八百块,三个月后增加到一千五。分红另计。我粗略算了一下,如果真拿一千五以上,我本身花不到什么钱,那么把钱全部攒下来,足以对付得住亚宁每年万把块的学费;而亚宁自己的奖学金和他给人拍广告的外快则可以顾上他的伙食费用。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很受安慰,因为能把亚宁供应成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了。我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和依靠,我必须对他负起责任。
               站在饭店二楼的简单卧室里,透窗向西看,是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轰轰隆隆的卷扬机和拌水泥机声让我感觉到人生就是不停工作、不断的付出,以及付出多少才能收获多少的淳朴理念。也许是我干活卖力的缘故,虽然刘涛并不指派给我太多的活,但我是看见活就去努力地干,因此博得刘涛对我的赏识。半个月来工资已经连涨三次,月底第一次薪水连基本工资带提成,竟然突破了两千。
               发工资那天我自己是十分的兴奋,但另外三个员工似乎并不太高兴。姑且称他们甲乙丙。甲乙丙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不高兴,似乎是对这千把块钱压根没有放在眼里的无所谓的样子。刘涛请我们四个员工吃饭,饭桌上,他将钱码在我面前。我说谢谢刘老板。刘涛边开啤酒边说:以后你们谁都不许再叫我老板,叫涛哥就行。你们几个都是少见的好兄弟,来,咱痛痛快快喝一场,不醉不睡的啊。
               几个人就喝到一处。我酒力不敌,勉强喝点就拒绝再喝。甲乙丙三人十分聪明,谁都不敢和涛哥对阵,就连起来轮流和他干碰,最叫狠的是小丙,他趁着涛哥喝得七八层时,竟然趁他不备,往啤酒瓶里掺白酒。然后他们三个喝的还是啤酒,涛哥喝的是白酒加啤酒,最容易让人过量的喝法。最终在同心合力下,终于将涛哥放倒。甲乙丙喝得也差不多了,纷纷离去,把我和涛哥丢在那里。
               我把烂醉如泥的涛哥拖回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在饭店的地下室里,之前我是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当我推开卧室的门时,不禁惊得呆了。原来,这么龌龊的小饭店内,竟然有这么奢华的房间。红木的家具和高档的真皮沙发以及枝状吊灯,让人眼花缭乱;暧昧的红色床头灯开着,满屋子的红影,晃如闯进皇宫一般。
               涛哥真的喝多了,他趴在一张镶银环的玻璃几上吐了满桌狼籍。等我将玻璃几上收拾干净了,又将他安置到床上,要离开时,他却从床上挣起来抓住我的手央求道:亚宁,亚宁别走了吧答应涛哥。
               我说涛哥你醉了我不是亚宁,我是玉宁。他才手一松,头一歪,沉沉睡去。等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把空调开到最大制冷档还是热得受不了。更糟糕的是还没冲完凉,忽然却又停电了,连地面工地上也是漆黑一团,与平时夜里工地上雪亮的照明场面大是不同。一断电,刹时觉得热浪在黑暗里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刚穿上的短裤马上被热汗塌透,湿淋淋地粘在臀上,又湿又热又闷,像裹了块带血的热兽皮。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忽然想起来,楼顶的阳台上倒是一个好去处,这会儿那里肯定有凉气。
               这是座三层的小楼。楼顶有个鸽子棚,热烘烘的粪馊味和羽臭味一阵阵地排山倒海。可是这里总比在房间里蒸着好受。当我上去,店里其他的三个店员甲乙丙已经在上面了。在黑夜里他们谈着话,我正要上去和他们打招呼,忽然因他们的谈话内容而不敢上去了。站在楼梯上,露出半个头,僵在那里。
               他们在闷热的黑暗里抽着烟,烟光一明一灭,我看见小甲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听他说:瞎子都看出来了,涛哥还是对亚宁那小子上心,不然不会对他哥那么高看!涛哥得不住亚宁,看来要想方设法把玉宁搞到床上去。我说咱哥几个要是不把玉宁整倒,往后咱几个就别想从涛哥这得一丁点的好处!
               小乙插了一嘴:我看亚宁他哥不像是咱们圈子里的,和亚宁那烂货好像还不一样嘞,我看涛哥这回未必能得手。能得手他刚才还会放玉宁回去?
               小丙嗓门尖尖的,说起话来,听上去酸酸的:切!有咱几个,涛哥还想着那个烂货,真实丫就没把咱哥仨当人看——放在场子里咱哪个不是红牌?巴巴跑到这兔不拉屎的地方陪他他还不知足呢,切!
               他们说的什么我没有全部听懂,却能听出个好歹话来。正当我准备转身下去时,有人在我背后轻轻拍一下我的肩,吓得我险些叫出来。那人轻轻嘘了声,也静静立在楼梯上听他们嚼舌根。我能肯定那是涛哥,因为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酒精味。我只是奇怪,涛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了么。
               小丙嘿嘿笑了笑说:估计一会儿涛哥还得找咱,刚才我往涛哥酒里面放了点药,他既然不要玉宁,药劲上来,他不还得找咱呀!嘿嘿。小乙也嘿嘿干笑了两声说:我说涛哥装的也蛮像的,明明想勾引人家玉宁,还装得大醉,提前支开咱,结果怎么样,心计白费了不是,哈哈小甲忙说你小声点估计玉宁这会还没睡
               就在这时,涛哥身上的手机不是时候地响起来,小丙尖叫着掐灭烟头。涛哥啪的一下把手机重重摔在水泥的楼梯上。他敲敲楼梯的钢管扶手,冷冷说:
               “都给我他*的滚下来。”
               小甲他们三个不知怎的就调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随即,店里面又进来三个店员。他们从气质和打扮上来看都不像打工仔,倒更像公司的白领或者大学生,因为他们身上和甲乙丙一样有着很好的气质,譬如不怕生人、遇事从容不迫、善于言谈和少许的清高,这是打工仔怎么也学不来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叫小五的。
               小五是个记忆超强的男孩子,不论有多少顾客,不论报多少菜,他都没有出过乱子。他最绝的还是算帐从来不用计算机的,据说他从小就练习珠心算,是个神童似的人物。只是他和我极其合不来,因为上次因为我而被赶走的小丙,是他的一个好朋友。
               


            IP属地:上海14楼2010-08-24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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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也小了,歪着头想一想对小红说:小红,明天你去外头工地上,看看哪个缺提大泥的小工的给年玉宁哥找一个,不行给他联系一下让他去西单发传单作促销去,再不行就给他的铺盖丢到地铁站口让他要饭去!
                 一番话没有说完,小玉和小红已经笑成一团,吴姨也摇头直笑。
                 小玉笑得够了,才清清嗓子,正色道:这里本来就没什么可干的,这里是个度假村啊傻瓜!你还以为是农村的菜园子啊,那些蔬菜之类只是附带的,况且灌溉什么的都有专门的劳务公司承包了的,你还想干什活啊。
                 小红补充一句,说,咱家小玉就是这度假村的大老板。
                 我看小玉,她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抿嘴微微笑着。
                 在“夕阳农场”呆了几天,我发短信给亚宁,一直不见他回信。打他电话是关机。不知道怎么回事。打阿威电话,阿威说他在天津,也没有亚宁的信。
                 我告诉了小玉。小玉说她可以帮忙问一下。我十分担心,因为亚宁不应该一连好几天日夜关机。并且我早在“天鹅”告诉他我将调到农场时,他就说等我到了农场后他就会来看我的。但是我已经来一星期多了,他却像蒸发了一样,没了音讯。
                 按照和涛哥的约定,我每周六要和小玉一起去他那里吃晚饭的。当第一个周六到来,小玉开着她的白夏利带我去涛哥的饭店时,却发现饭店已经被封了,而门上崭新的封条上显示,饭店是上午刚刚查封的。小玉拨通了涛哥的电话,刚问了几句,眉头就皱得紧紧的。然后她说那好,咱们见面再细谈。说完将手机往车座上狠狠一丢,说,快点上车,出事了。等我系好安全带,小玉一踩油门,车子就冲了出去。
                 再见涛哥是在一家旋转餐厅,装饰还算豪华,只是没有记住名字。远远看见涛哥和小五坐在那里。小玉来不及坐下便急急地问怎么了这是。
                 涛哥忙站起来给小玉拉开一张椅子,等小玉坐了他才坐回去。涛哥抽了口烟,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估计有人往外透风了,五天前白衣姐刚从我这里提了货就给暗子堵上了。听说白衣姐来这里给人录了像,他们这次连白衣姐都搞进去了,然后顺藤摸瓜,上午把我那里给封了,还整走我刚到的那批货,你看
                 小玉没有听完,就一改平日的清纯模样,口气粗野地吓人:你丫光棍了吧!早给你说让你搬到农场你不干,非要逞能呆在那个破饭店,你猪脑子啊,就你那苍蝇都不下蛆的破地方,却找迎那一帮显摆精整天开着大奔往你那里窜,白痴也能看出蹊硗来。活该!
                 涛哥没了往日的冷傲模样,几乎哀求地说小玉,我的好老婆嘞,你不帮我我非但拿不到那批货,恐怕这辈子都栽里头了呀!再说你要不走一趟,毛毛他们恐怕也出不来,毛毛他们可是现在在里头呢。
                 小玉一惊:毛毛他们栽里头了?是不是他们也跟白衣来你这里给录像了?
                 涛哥点了点头。
                 小玉又追问:毛毛,大伟,蝈蝈还有他?
                 涛哥看了我一眼,又点了点头。
                 小玉面无表情地对涛哥说:给我提三十万,我去找韩局。
                 


              IP属地:上海16楼2010-08-24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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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叹了口气,仿佛老了很多:你哥如果知道你这么懂事,肯定很高兴。要不就给你哥哥出钱让他上个私立大学好了,不用让他再打工了,不然他会在你面前自卑,总以为自己是个打工的。
                   亚宁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宁可让他以为是他在打工养我,因为那样,他会觉得他作到了一个哥哥应尽的责任,他会比什么都很高兴。
                   小玉说:也罢,那你以后在场子里可要注意,千万别碰药,别染上病,其实姐还是希望你能尽早退出来,健健康康地过普通人的日子,那种非人的日子,我懂。
                   亚宁说我记下了。对了,亚宁问:你和涛哥什么时候复婚啊,我们好喝杯喜酒啊,我说姐你就别和涛哥怄气了,你能包容他一点不就什么都好过了?
                   


                IP属地:上海18楼2010-08-24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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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忿忿地说:不要提他了。原本还想复婚的,想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他那人,平时自己装得跟个大仙似的人五人六的,其实窝囊透顶了干啥啥砸!前几天不是因为他邀请几个面开着大奔去饭店,白衣姐能给探子跟踪,逮个正着?结果给人家顺藤摸瓜,连同毛毛你们不一个都没跑掉?!说实话,要不是看着你也被弄进去了害你哥担心,我这趟都没准备去。
                     亚宁体贴地说姐,听小红说你去韩局那里不太顺利?
                     


                  IP属地:上海19楼2010-08-24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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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冷哼了一声:不让那个C生折腾够,他能那么顺利地放人放货?总有一天我掀翻了他日的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芝麻绿豆官!算了,别再提了,也就身子几天不舒服罢了,现在好多了。
                       亚宁说白衣姐一给抓进去,他们就没有让白衣姐和外头联系,才不得不请你出面。不过白衣姐说这个报案的探子肯定是饭店里的人,她就说这些。
                       小玉咳嗽了一下说,以后慢慢再查吧,等我找出来是谁再说。好了,不早了,快天亮了,露气重的很,你快回去睡一会吧,威威说不定这会还在C上等你呢。
                    


                    IP属地:上海20楼2010-08-24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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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宁似乎咯吱了小玉一下:你敢取笑我,看我不给你点颜色开染坊!
                         小玉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好了,好弟弟哈哈,好弟弟,我再不取笑你了,姐姐错了,哈哈,给你赔礼了
                         亚宁才停止了打闹,说咱都回去吧。
                         听见他们挪动躺椅的声音,我才从冬青盆后面匆匆赶回卧室。拉上毛毯盖住头,我可以敏锐地感觉到,不少我先前并不知道的事情,正一点点浮出水面,便得越来越清晰。
                         比如,亚宁到底在做什么!涛哥和小玉到底什么身份。


                      IP属地:上海21楼2010-08-24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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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未央人未眠
                           夜的漆黑中我们相峙立着
                           在寒冷中,凝成玻璃的影子。
                           死还遥远,生却迷茫
                           什么生死相许,不过是你我
                           游戏时的一句玩笑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认识一个朋友是很偶然很戏剧化的事情。譬如后来我将我在火车上遇上周扬的事情讲给一个很铁的哥们听时,他表示太难以置信。他有充分的理由。他说,周扬是那样一个富家子弟,纵使他打翻你的骨灰盒也没有必要对你这么关心啊。他为什么非要送你回家,为什么在女友演出时在剧院门口等你三四个小时,我想不通,你不会告诉我是因为他善良吧。
                           其实莫说他,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一个陌生人这么费神。只是我们莫名其妙地就认识了,而且成了一见如故的哥们儿。在大相国寺借宿的那晚,当他知道我也在相国寺时,他便央求了主管夜律的戒律僧打开偏门,从香客房直穿过廊,往我居住的后禅院而来。雪片纷纷,在门外坠落。
                           当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哑然失笑。他周身上下给一床厚毛毯裹个严严实实,只留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乱转,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到。他身后跟着那个个子高高的男孩雷子。雷子脸庞黑黑的,却看上去很真挚。
                           雷子替周扬揭去毛毯,抖了抖上面的雪。周扬一张脸因为高烧而呈现一种胭脂红。他激动地鼻翼鼓鼓的。
                           玉宁哥,他叫。
                           我笑了:你乱叫什么啊,谁是你哥,你小子见谁都这么滥情啊!
                           他孩子似急得说不出话来,我看见雷子有点恼怒的样子,便对拉住周扬的手让他坐到我身边:干嘛当真,给你开玩笑呢!
                           他却又孩子似地咧嘴笑了。
                           那一夜,我们围坐在秋明的矮塌上,每人披了一条被褥说了一夜的闲话,一直到天亮。就这样,大年初一的夜,我们在晨钟暮鼓的大相国寺度过。当东方的黎明映出寺院屋顶的鸱角和骑凤仙人的轮廓时,周扬才坐着睡着了。雷子又用那条毛毯把他裹了,轻轻抱起来回去了,像抱一个婴儿那么认真。经过半夜的长谈我发现,雷子人是很不错的,只是对周扬太用心了,总怕他受到别人的伤害,他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严严密密地盖住他。他几乎对周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提防。当然对我也不例外。
                           初二,杜叔接我回去时,和杜叔一起去空慧禅师的禅房和他道别。我却不敢再抬头看他。这和昨天初见他时的感觉甚是不同。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昨天告诉我的那个关于妈妈的秘密,使得我极恨他又不愿意恨他。因为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一旦我恨他就说明我已经承认了他说的是事实。我不相信,我逼迫自己不去恨他。
                           我问他亚宁的骨灰要怎么安置。他淡淡说今早作晨课时一个黑黑的男孩子问过同样的问题了。我知道那应该是雷子代周扬来问的。原来他们说的资深的法师就是空慧。
                           空慧脸上的肥肉动了动,淡淡地说:人之生死无序,灵魂或堕如三道或上达至境,肉体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亚宁要骨灰洒在黄河滩,将自己归于虚无固然好,但对于人之常情还是走常规的路子吧。亚宁是个罪孽深重的孩子,若不及时超度必堕入永不轮回的饿鬼道,我会为他念一个月的《光明经》超度。至于骨灰的事情,还是让他睡在你父母的身边吧。
                           我问他:宇宙难道真的有佛么,如果有,你我将来在极乐净土又算什么关系呢。
                           他抬头看了好大一会天花板,才缓缓说:佛生于心,玉宁。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不肯解脱执着才惹来烦恼,今天终于有了了解了。他又转首对杜叔杜姨说:你们一直帮老僧了结这个心愿,现在乔慧和张轩居士都已经仙去,孩子我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所有的事情我都给玉宁讲过了的,要爱要恨,那在他自己了,于我方外之人瓜葛不大了。不日我将去浙江佛学院授教,可能会在那里呆几年,诸位各自保重罢。
                        


                        IP属地:上海22楼2010-08-24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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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转身看了看杜叔杜姨,忽然发现好恨他们。是他们将我骗到相国寺来和空慧想见,让空慧硬塞给我一个荒谬的陈年往事。杜姨拉了拉我的手说:大宁,倘若你爸爸妈妈还在世,我和你叔叔断然不会这么多事让你知道真相,只是现在你没了一个亲人,我们让你见见空慧大师也是为你好,毕竟他是你的
                             你不要说了,我不要听。我捂了耳朵,跑出禅房,却听见清清楚楚一声叹息。站在天井中,仰脸看天,忽然觉得心出奇地空,像被谁掏去了一般。这种感觉只出现过一次,就是看着亚宁离开我的时候。我相信,不论是谁,忽然间被告知一个这样的所谓的真相都会惊怒,甚至会好想杀人。
                             往来熙攘的香客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个好奇地看着这个一直一直一直看天的孩子。我却麻木成了一段木头,我身边的香客成了风中的走石。我发誓我会永生命扼杀这段所谓的真相,因为我是如此敬佩和热爱我的爸爸妈妈,我不能容忍他们在去世后还对他们亵渎。即使是真有这么回事情,爸妈不告诉我,必定有他们的苦衷,我就无须知道。我为什么要被别人牵着去揭他们的伤疤呢。
                             我想哭却没有了眼泪,只是心酸的很。伸出冰冷的手揉了揉脸,吸一下鼻子,定了定神告诉自己:玉宁,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城市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大相国寺,没有空慧没有所谓的隐情秘密,这一切都是一个梦,醒来就全没有了你不要当真。快回去吧,回乡下把亚宁的骨灰葬在爸妈的身边。快走吧,不要回头,快点吧快点吧快点吧!
                             坐在回老家的中巴上,想象着老家的模样时,忽然一阵揪心,像被揭开了心中最深处的伤疤。小民楼的第二层,黑狗屁屁,砖坯林立的窑场,静得幽怨的小河流,浓密地发黑的哀伤的白桦林,像满屉馒头似的祖坟坟包,飞着斑鸠和鸽子的永远有种美丽的蓝的天空。这些久违的童年记忆在乡间的公路上,一下子变清晰了。我甚至可以看见堂兄羽林在水中挣扎的样子:水面给他扑腾出的大片大片雪白的水花,最终变成一串串缓慢的小水泡,沉下去的羽林慢慢浮上来,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墨鱼浮在太阳之下水面之上。
                             我眼前仿佛接着浮现那个疯狂的夏季:玉米地像茂密的森林笼罩着祖坟,大叔听到噩耗后从大阳摩托上摔下来,腿上烫出一排排的油亮的水疱;大婶的哭声在疯长的玉米地里盘旋。那个让人眩晕的烈夏,白花花的太阳要把人心烤焦烤透烤绝望。我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埋葬了羽林后,妈妈哭着走出大叔的院子,因为大婶要妈妈还她一个儿子。大婶唯一的一个儿子,羽林,因为揪落水的亚宁而溺亡了。
                             大婶的话很坚决,虽然大叔狠狠地一下一下将她的嘴打出了血,她还是喷着血沫子喊:老二啊,老二媳妇,落水的是你儿子凭什么让俺儿子抵命啊!你赔俺羽林,你们赔俺羽林!他爹啊,羽林他爹啊,为啥老二家俩小子都没事偏偏就咱这一个儿没了呢,你说,你说咱羽林咋就这么犯贱去捞人家把自各搭进去了呢你说,你倒是说啊!
                             大叔的手停在半空中,颤抖着便落不下去。他甩开抱着他的腿撒泼的大婶,冲爸爸妈妈喊:滚吧赶紧滚吧,以后不用再回来除非到死!
                             我往车窗外看了看,雪覆盖着大地,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
                             摸出一张面巾纸,揉揉热胀的太阳穴。我不直到十年后的大叔大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原谅我们。前年爸爸妈妈去世回乡安葬时,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想来他们还是不肯原谅我们的自私。这次我是决定要见他们的了,到现在这个状况,我们也该有个了结了:羽林为救亚宁而死,现在亚宁也死了,爸妈也死了,打死还不分一家亲呢,所有和宿债有关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也该有个交代了。
                             车到通许县的张洼,我抱着盛放亚宁骨灰盒的背包,拎着一大堆杜叔杜姨给买了让送给大叔大婶的年礼下车。再次踏上这片挥洒过童年欢乐的热土,心里面竟然空的狠。
                          


                          IP属地:上海23楼2010-08-24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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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似曾相识的村庄走去,一两条追逐的瘦狗从身边跑过,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雪地的坟头间晃动;一阵阵的鞭炮声和一缕缕的黄表纸的青烟渲点着鬼日的哀伤气氛。在我们老家这里,年初二走亲访友,初三则走死亲访死友,称为鬼日。今儿正初三,想必已经有无数的魂灵在坟茔的上空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亲人来送纸钱。
                               快到村口时,我看见一个有点面熟的女人,她拎着一刀黄纸和一串鞭炮,在田间未被踩开路眼的雪地里慢慢走着,一个睡熟的婴儿在她的背上用旧的布条捆着。婴儿看上去有一岁多的光景,一颗戴着小老虎帽的小脑袋,在母亲的背后摇啊摇的。
                               月芽!我试着喊了一声。
                               她立住脚,慢慢转过身来,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神很浑浊很杂乱。她盯了我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怯生生叫了一声:玉哥哥?
                               见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我想安慰她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月芽月芽。她抬手抹了把泪水笑了笑说,再看见你该高兴才是,你怎么才回来呀,亚哥哥还好吗,他怎么没回来?!
                               她抬手间,我看见她的手又红肿又开裂,冻疮像黏虫一样爬满了手背。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问,你这是上坟吗?她的眼神就黯然下来,又抹了把泪说玉哥哥你等我一下,呆会儿我领你回去,村里的狗欺生,当心给咬了。
                               她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丛坟茔走去,背有点佝偻。我看着这个昔日可爱娇小的邻家小妹妹成了这个模样,心中有中酸楚的滋味。但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懂事,她怕我回来遭大叔大婶的拒绝,便说村子里的狗欺生要领我回去,这倒又显出她小时侯的聪明伶俐来。我只顾想着我、亚宁、羽林、月芽几个人八九岁时一块疯一块野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她已经快步赶回来。
                               她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哄着,然后对我说:走吧。
                               穿过当街站着打毛衣、闲聊、嗑瓜子的闲人的异样眼光,我站在了大叔的宅院门口,这个播洒过我童年的最快乐也最伤心的地方。堂屋门敞开着,家里却没有人。月芽叫了两声大婶,家里没人答应。她忽然一拍脑袋说你看我这记性!婶子这会儿正在村西老穆家听人传耶酥教哩,你先去屋,我去喊她。说了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我跨过已经踏成了“V”字型的老门槛,刚进屋一抬眼,猛然间像给人从背后抽了一闷棍似,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我看见了正对着堂屋门的乌木条几上,赫赫摆着几个用红纸扎的牌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们这里有过年请死者回家团聚的风俗,大年三十晚上写个牌位到坟里放挂鞭炮将死者的灵魂招回来,初三的晚上再送回去。本来我在这里看到牌位应不足为奇,但是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
                               从左边看起,第一个写着“孝儿羽林之灵位”;第二个竟然是“贤弟贤弟媳轩慧之灵位”。是爸妈,没错,是他们老人家的灵位,这说明大叔大婶已经原谅爸妈了。我定了定神往右看,下一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忠夫枚之灵位”。我吃了一惊,枚,就是我的大叔的名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大过年的我大叔家的门楣上没有贴红对联。原来我的大叔已经去世了,我却不知道。下面的应该就是我祖父祖母的牌位,当我还没来得及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匆匆从门外传来,接着一个尖而且亮的声音响起:在哪呢,人哩,人哩!
                               我放下东西忙迎出去,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脸上给人重重抽一巴掌,眼前金光四射,一股又甜又腥的液体涌上喉头。一张嘴,地上多出一滩殷红。一阵绝望而狂怒的喊声泼辣炸响:你这千刀万剐的杂种,翅膀不是硬了吗还回来干啥!这会儿回来看俺这孤老婆子的笑话嘞?俺现在儿也没了老伴也没了叫俺一个人咋过这日子啊你说——你这挨千刀的兔崽子你咋就不早点回来见你叔一面啊,你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你叔临死前还惦记着你俩龟儿子呀!我的天爷啊!
                            


                            IP属地:上海24楼2010-08-24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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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蹲在地上,院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一个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泼的女人,不,应该是一个老女人——一脸的核桃皱,一头的花白头发。这就是我的大婶,虽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难以想象,这么些年来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打击,刚四十的人头发已经快白光了。
                                 婶娘,婶娘!我推了推她的肩膀。我从没想象到过她是如此的单薄瘦弱,我能感觉到她衣服下我手触摸到的不是肉,而是锁骨,和其他嶙嶙峋峋的骨头。大婶狠命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布鞋的鞋底。末了,她大喘了口气,站起来说:进屋去,外头怪冷的。
                                 月芽已经把堵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劝散了,关上大门。
                                 还没吃饭吧,都两点多了。大婶说。然后她径直去厨房下了碗肉丝面,热腾腾地端出来。
                                 在我吃面那会儿,大婶坐在破沙发上,唠唠叨叨讲羽林死后,大叔的砖瓦窑场如何倒闭掉,讲大叔为了还债去山西一家汞矿上打工结果染上肺疼病,在离过年还剩一个多月的当儿疼死在床上。说到疼死,大婶一指坐在一边给孩子喂奶的月芽说,那批咱村去的好几个人都疼死了,都是肺疼病,中间就有月芽的男人。石头,石头你还记得吗,又黑又矮的那个,整天拎个弹弓跟你羽林哥打人家的猫儿狗儿的。可怜月芽连石头的孩子都没生下来,石头就过世了。
                                 月芽一声不吭地抱着孩子上楼去了。大婶好象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似的,这会儿她像个慈祥的母亲,在和刚久离家回来的孩子说心里话。她一边眯着眼睛拆一件旧毛衣,一边讲那些我不知道的旧事。后来说到月芽。听她的话我才知道,打小跟奶奶长大的月芽在奶奶去世后嫁给了石头,可石头也在山西汞矿上得了肺疼病,去年死了,而大叔则一直撑到年前才去世。自打石头一死,石头的几个哥哥就把月芽赶出了家了,说月芽的遗腹子不是石头的血脉。月芽带着孩子跑到外头讨了一年多的饭,因为受不住外头地痞流氓的欺负就又回来了,大婶见她怪可怜,就收了她作干闺女,也正好作个伴。
                                 听了大婶的话,我觉得大婶真的变了,完全变了。上了岁数的大婶,不再是那个穿着脚蹬裤仗着丈夫有俩臭钱就到处骂街的泼妇了,她也懂得了对别人好、懂得了仇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人常说,人到七十自成佛,莫非就是这个道理?
                                 晚饭时,大婶一边给孩子喂饭一边对月芽说:你跟你玉哥哥去市里头学点技术吧,赶明回来开个理发店服装店的啥,总比一辈子扒土窝的强,再说,贝贝这孩子一直粘着你也不是个戏,就拿今儿来说,你上坟去他都拼死拼活非跟不可闹成那样!要我说你把贝贝放家跟你玉哥哥去市里面走走,一来学点技术,二来给贝贝断断奶。
                                 月芽看了看我,说:我听干娘的。
                                 晚上要上坟送牌位的。大婶上岁数了,路不好,就由月芽陪我去。
                                 乌漆漆的夜没有一颗星,只有满地的雪,还映出一抹的白。当看着红纸扎的灵牌一个个在火中化为灰烬时,我们蹲在雪地上,看着火处给火烤化了的那块土地,不规则的一个黑圆圈,像个诡异的黑洞。月芽也盯着那个黑洞,她在黑暗里幽幽地问:玉哥哥,你恨你婶娘吗?我说不,我们从来只有内疚。
                                 月芽又说,其实你爸爸妈妈入土时,你叔叔已经肺疼病晚期了,他们就躲开了你们。等你爸妈安葬好了,你叔叔让你婶娘用平板车把他拉到坟前,哭了半夜,三里五村的人都听见了。
                                 我心中涌出一阵寒流,像一条冰丝,穿过心脏再向后蜿蜒,穿过整条脊梁骨。刺骨的寒气从天灵盖到尾骨都是。原来,大叔和大婶一直并没有恨我们,而我们却一直以为他们不肯原谅我们而十年里没有踏他们家一步,甚至大叔死亡我们也不知道。我原本想送完坟后把亚宁的事情告诉大婶,但现在我已经不忍心告诉她了。她已经是一个被生活彻底击打崩溃的老人,再经不起事了。
                                 我抬眼望望眼前起起伏伏的坟头,问月芽:如果我告诉你亚哥哥已经不在了,你会怎样还没等我说完,我就感觉她单薄的身子往我身上靠过来,然后一歪,没声息地倒在地上。我抱住她肩膀摇,喊,可她却冷冷的没半点反应。她在我怀里除了有一点体温,简直和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我想起在北京那个小四合院里,我从水泥地板上抱起已经断气好几天的亚宁时,也是这个感觉。
                                 把昏倒的月芽拦腰抱起,脚沉重地像系了沙袋。仰脸看漆黑一团的天,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响,哀伤像锋锐的玻璃碴划过心脏一样袭来。一阵一阵,极其揪心。高空中有黑的风呼啸而过,像一支凄妄的招魂曲。
                                 我仰着脸,有热热的液体涌出眼角,滑过冰冷冻面颊一直流到嘴角,咸咸的味道。我想我流泪了。我流泪了。


                              IP属地:上海25楼2010-08-24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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