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春
[长寒秋]
故事起于彼年之秋,他还是个烟火师傅,她还是个河畔歌女。
记忆中的凉镇总是湿冷的,未到中秋,桑树的叶子就洋洋洒洒地落下,像碎了一地的华光。清晨鸡鸣前,打更的师傅赤脚走过微寒的青石路,一日之晨便在其身后缓缓到来。
惠衣梦到一片荒芜的盲白之地,长着半身高的芦苇,她着青衣,水袖长长地摆在泥地上。风刮痛她的脸,乌睫拨不开沉厚的迷雾。她突然感觉到冷,就像凉镇绵久难耐的冬日之寒。
阳光轻轻触碰到她的颊,她从梦中慢慢醒来。身边木椅上,一个清俊少年在温柔端详她的睡脸。
“你怎么来了。”说完小手摸摸自己的脸蛋,“你那作鬼的样子,莫不是又给我的脸平添了几须乱墨吧?”
长治抿嘴笑,他倒一向这样含蓄的:“你心亏了,我作那劳什子乱干什么,还不是你起得迟,师傅叫我来喊醒你?”他说罢站起身,推开窗楹,秋风如刃,割疼皮脉。他双手蜷在嘴边,喝出暖暖的气。
“王爷今年贺五十大寿,硬是要些不一样的。要我说,还不如下来走一遭,每日金堂玉殿坐着,又知道些什么?”惠衣只披件夹袄,踏着碎步抱住站在窗前的长治。长治扭身,用指抵住她的唇:“莫乱讲,小心丢了脑袋。”
他们眉目相对,就像回环过十几载夏秋一般。像脑海中年年花开的桑树,像回忆里谁也望不见头的长冬。也像,每年每月,惠衣站在凉河西处尽头,扬起明媚清亮的嗓音,高歌有美人兮,一见不忘的故事。
想着这些破没的往事,少年与少女熟捻地靠在一起。倏而从窗外主街传来敲锣打鼓的巨响,惊得二人眼眉一颦。长治的小徒弟王三宝从旁道窜进这小屋,看见二人就捂眼:“我可什么都没瞧见,没瞧见。”
长治理了理衫:“嚷嚷什么呢,外面吵闹些个什么?”他拧着眉,“莫不是王爷的寿诞现在就来收验了么,你准备的金龙驭天的焰火好了么?我看亮度虽有,高度不足。”王三宝嬉笑打岔:“师傅讲了,火折子不够长,可怪不得我们技艺不精,再说,我来可不是为了这个。”他贼眉鼠眼看着惠衣,“惠衣姐姐,你还是好好梳妆打扮一番,镇口那些人,都是等着你的开嗓呢。”
长治举手顺了顺惠衣的领,压平整,轻声道:“去罢,也难为他们每年都听得你唱。”
“我只唱与你听,那些俗夫我才懒得唱。”惠衣赌气偏首不看长治,少年苦笑,带着不符他的沧桑:“这小姐脾气,莫不是小姐脾性丫头命?我宠你十几年,剩下的路也需你自个儿走。”
他支走王三宝,扣着惠衣的额头,喃喃自语,甚于呜咽:“我倒是也想的。一辈子也不长。”
凉镇自古是小镇子,道路狭窄,过一辆三丈的花车就颇挤,男女走在两旁,簇拥着花车上敲锣打鼓的汉子们。惠衣梳妆整齐,站在锦簇中央,彩帛水袖一摆,就是千般风情,全然脱去了二八少女的稚嫩。人们原是吵的,如今摒息凝神,看着少女翩绕的舞姿伴随着清冷的歌喉,唱,有美人兮,一见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当真妙人,当真。”长治也在人群中,看着惠衣时不时甩起的长袖,旁边挤着位翩跹公子,自言自语道。他虽然着普通长衫,腰间却垂着镏金珏环,长治知道,这不是个普通人,只是思索良久,也不能忆起着位公子的来龙去脉。
公子仿佛看透了长治,作一揖:“小生京城人士,读得破书三卷,久而闻凉镇有二绝,一绝乃安家烟火,二绝乃柳氏歌舞,今得见其一,自感万般荣幸,不知……”他上下打量长治,扇柄一摇:“这安家烟火,在下可有幸睹其一二?”
长治微微一笑,也回礼道:“这位公子不瞒您说,如今睿王五十大寿,命安家烟火作寿诞开礼,所以若非王爷之命,小的也不敢乱开烟火。”
“哦?”长衫公子眸中好气越发重起来,“莫非兄台就是……”
“实不相瞒,小的就是安家的二掌柜,安大霍是我师傅。”
话语间惠衣已歌完一曲,正端坐休憩着,看到安长治正望向这边,脸上尽是欢喜色。长衫公子见长治神色有变,温柔漫眼眶,才转身看向远方惠衣,神态是赞赏她的,于是情不自禁开口道:“民间也竟有如此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