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境》
一阵剧烈的颠簸让脖子发出了错位般的哀鸣,双眼不受控制睁开,视野里依旧漆黑一片。
眼睛本能眨了眨,睫毛的触感给出提示,我一把拽下眼罩,柔和的光线穿过瞳孔,带来却一副张力爆表的画面:
邻座女士的长发扬起,脸上腾起的热汽晕开淡淡的妆容,同样的水雾在湖蓝色的眼睛里荡漾,此刻,她正如受惊小鸟般胡乱扫视周围。
视线本能顺着长发飘摇的方向延伸,一边努力适应着机舱的颠簸,一边小心越过走廊半空中乱飞的各种物件,最终在视线尽头捕捉到了舱壁上那个向内打开的螺旋状裂口以及后面翻滚的浓云。
……!
仿佛冰块滑进后衣领,肌肉通过快速收缩的方式瞬间把困意挤出体外,在意识清醒后,我立刻拔出耳塞像邻座女士一样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到一个能帮我们拿主意的专业人士。
乘务员呢?乘务员在哪?!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杂音全家桶,连绵不绝的气流呼啸、演奏鲜明的尖锐警报,再加上机舱乘客的大合奏,一堆垃圾声波顺着耳朵灌进大脑,让我本能张开嘴巴想把它们吐出来。
云霄飞车般的颠簸卡住了刚冲到喉头的尖叫,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气流吸力。
我的脑袋不自觉前探,余光刚好撞一个剪影消失在了咧开的破洞里,带起一个流云气旋,仿佛藏匿在云雾中的怪物打了个饱嗝。
从视网膜上残留的蓝白配色来看,那位可怜人大概率是刚刚一直再找的空乘人员了。
视线尚未挪开,机舱外壁就又被掀开一块,那张嘴仿佛尝到了甜头,汲取骨髓一样狂热的吸食着机舱里的一切,飞机则徒劳地抽搐着,仿佛刚被咬掉脑袋的竹节虫。
……得做点什么。
我抬起颤动的双手,却发现它们似乎提前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命运,除了剧烈颤抖外不愿意做出任何反应,而死死勒在腰上的安全带也让我的胃酸高射炮不断反冲着喉管。
“……切。”
我一咬牙,反手甩了旁边已经呆滞的女士一记响亮的耳光,强迫她的目光和不断的扩大裂口分开,而肌肤相接带来的酥麻痛感让我取回了一点双手控制权。
女士的侧脸被迫撞在椅背上,另一侧的白皙脸迅速充血,她茫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
“飞机可能会坠毁,但在此之前我们要想办法自救,第一步,戴上降落伞包,第二步,裂口足够大就解开安全带,第三步,蜷缩身体跟着气流出去,第四步,打开降落伞!”
我身体前倾,双手按住她本能躲闪的肩膀,冲着她耳朵大声喊道,声音越说越流畅,一团浆糊的思路也在她的目光下奇迹般地清晰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足够安全的办法,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冒的。
这还得感谢昨天的我没吝惜金钱带了降落伞。
听了我的话,女士的眼里泛起光亮,但又如夕阳的余辉般再次暗了下去,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清冽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可,可我没降落伞啊。”
我余光瞥了一眼形状狰狞的裂口,吐了口气道:“我有两个,我只演示一遍……”
银灰色巨鸟似乎终于力竭,原本蹒跚向前的身躯开始慢慢朝下方砸去,僵硬的双翼撞开云层,在地面上诸多生物的注视下在半空划过。
舱室内,顶着环境颠簸,呼吸困难,手指僵冷等阻力,我勉强把急救伞包草草系好,让我意外的是,身边这看起柔弱的女士居然只看了一遍就完成了相同的动作,真是人不可貌相。
此时那个破洞已经扩展到了两人并肩那么宽,洞外乌云不再,只剩蔚蓝的天空,而下面几个座位空无一人,更远处的乘客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捏着十字架祈祷,还有一个男人从椅背后探出半个身子扭头盯着我……我的背后。
“……准备。”
我眼神凶狠地瞪了回去,伸手按了下旁边姑娘的肩膀,然后伏低身体解开了安全带。
结果还没等我稳住身形,身旁就传来一声短促惊呼,一下失衡的女士顺着惯性一扑,狠狠撞在了前面椅背上,虽然窈窕曲线很好的完成了缓冲使命,但剥夺存氧的强打还是让她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顺着椅背一翻就朝过道滚去。
我急忙低头送肩捉住她的手腕,这一下扯得她直皱眉头,但我也顾不了太多,小臂努力一曲准备把她拽回来。
然后她身形一晃,吧唧一下直接跪在过道上,这一下重心骤降差点把我也跟着拉倒。
我迷惑地抬起头,正看到一截断掉的银色细鞋跟正在地毯上连滚带爬地奔向自由。
……连衣裙把你们隐得很好啊。
我翻了个白眼,再拉她起来就来不及了。
我正要松手并祝她好运,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重击,吃痛之下手一松,那位女士来不及惊呼就飞了出去,结果被一直虎视眈眈的男人一个飞扑抱了个正着,两个人撕扯着、翻滚着,几秒钟内就消失在了破洞后面。
当然,这一切我已经看不到了,接踵而至的第二下重击让我的脑袋里一片浆糊,眼前五彩斑斓,耳朵嗡鸣作响,根本来无暇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地抽回手护住脑袋。
而对方似乎也不想继续纠缠,几下重击后,一只磨砂玻璃一样的手顶住我的后脖子,另一只手在我周身拉扯着想摘下我的伞包。
……抢我的伞包,你想得美。
我装作晕眩的样子瘫伏在椅背上,胳膊无力垂落在地上,手指却开始悄悄摸索,很快就捏到了固定在鞋帮上的凸起——一个白瓷装饰扣。
与此同时,偷袭者也终于发现这个伞包不是靠扯就能到手的,那只手伸向我的腋下,想要解那里的锁死扣带。
……没办法了。
虽然现在这么大概率会和飞机一起完蛋,但不做就是百分之百完蛋——更重要的是,这个不讲武德的家伙可能会因为我的死而活下来。
想到这儿,我果断将那个白瓷旋钮转到最大。
无形的信号溢出,受伤的钢铁鸟忠实履职。
天地反转。
记忆似乎在这里变得模糊起来,只有身体留下了些许印象,那是一阵滚筒洗衣机般的天旋地转,以及一连串覆盖全身的无规则殴打。
仿佛刚刚走出十八铜人阵,又如同从悬崖一路滚到山脚,浑身五花八门的痛楚一起努力刺激大脑的机能,路过寒流也热心施以窒息疗法。
于是当我睁开眼时,正看到毛茸茸的大地正飞速朝我靠近,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
气流如海潮般不断拍在脸上,我立刻清醒过来,赶紧伸手往后摸,厚实的触感让我稍微安心一些,我一拉伞把手,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没得到我调整好身位和方向,一声沉闷的轰鸣就在不远处响起,我一个激灵转过头,就看到那只失控机体直直撞上在不远的山峰上。
我呆呆地看着那朵血色烟花在空中爆开,紧接着目光被山峰后的东西吸住了。
那是没入山峰大半的日轮,每天都能看到。
可那与以往不同的是,那露出少许的暖黄色表面上不断闪烁彩虹一样的迷幻光芒。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山峰就阻断了视线,我也顾不得多看,抬起青肿的手掌努力操纵身前几根伞线来控制自己下落的方向。
目光艰难地翱了一圈,我在群山逐渐舒展的阴影中看到一朵迷彩蘑菇正晃晃悠悠地朝东南方向飘去,由于伞盖遮挡,我没能看清楚下面的操纵者,不过从其操作技术来看,大概不会是那个跳伞前还踩着高跟鞋的非专业人士。
……最好别让我再碰上你。
我眯了下眼,正要继续调整降落的位置,突然注意到那朵降落伞下方的大地上荡起一圈圈波澜,淡黄色尘烟正从摇摆树冠的缝隙中腾起。
这……地震?
我的瞳孔跟着震动了一下,目光四下游曳,很快凝固在了更远处那道醒目的分割线上。
如同波澜无法逃离水面,规律的摇曳止步于光与影的分界线前,只有随之腾起的淡黄色烟尘勉强攀上彼岸,但很快就如同清晨的雾气般消散在柔和的阳光中,光线穿过的奔涌尘雾,却折射出虹弧磷光般诡变的色彩。
我的喉结不自觉蹦跶了一下,折射出那种亮晶晶荧光的绝不是尘土,脑袋里第一个联想到的是无数蝴蝶振翅高飞所留下的厚重鳞粉。
树冠下面……有什么东西?
自然灾害显然是不会畏光的,排除是自然灾害后,我忙不迭地调转方向,努力甩动下肢向着树木稀少写山峰荡过去。
虽然山上也未必安全而且着陆很危险,但至少在落地前能看清楚危险的来源,而不是被那裹着雾气的古怪森林不明不白给吞进去。
将要着陆前,我最后回望一眼。
可能是没有阳光照射的缘故,阴影里笼罩着树林的烟尘呈现出一种内敛的灰绿色,披在森林上仿佛变色龙柔软细密的鳞片。
而那朵降落伞已然没入了这片氤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