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轨
01.
下午三点半,冬天正午时难得的一捧暖意还驻留在人间,环着南子辰刚擦干净的手拥着她走到解家大院里。解雨臣如她所料地坐在石凳上,树荫剪下细碎的光晕洒上墨色的发梢。他就那么安然地背对着那座宅子写写画画:那座看着似乎平平无奇,但实际上正在酝酿和涌动着难以平息的腥风血雨的老屋。而那些看不见的血红浪花每每凶狠地翻起一个头,就又被一只尚且稚嫩的手握着正在缓慢成型的锋刃勉力压下,只好扑腾起一点细碎的余波。冬日阳光的着色能力有些苍白,虚虚给那掩盖着无数尸体的墙铺上一层有气无力的灰,像是一座沉寂的大冢。于是南子辰垂下视线,看见解雨臣已经抬起头冲她看过来,光斑跳跃着照亮他的脸颊。穿着粉色衬衫的少年笑眯眯地放下笔,南子辰注意到他面前似乎是草稿纸和作业本——这些属于普通人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几乎有些滑稽的突兀,特别是拥有它们的正是前不久指使她一同压下一掌血腥的少年,而他此时正用薄而白皙的手握住一只钢笔而非染红的蝴蝶刀。平心而论,南子辰并不是爱多想的人,生活往往也不允许她发这样哲理的呆——但偶尔这种“普通”和“暗潮涌动”的接缝处会不找自来地撞到她眼里,使人隐隐约约泛起一点异样:似乎每日上学和家族里的厮杀与尖叫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事情。她胡思乱想着,想着自己左手抓着书包带右手却握着口袋里的刀,想着脱下校服好像就要穿上防弹背心和战斗靴从学生变身一张带着戾气的盾。但解雨臣似乎对这些割裂感从来都没有反应,或者从来不会表现出来。他很淡然地搁下钢笔,搁下手里的三角函数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题目又捡起那些染命的活计,含着笑意问她:“怎么样,小南?解决了?”
于是她又自然地丢掉了那点分秒间一刹晃神的胡思乱想,和往常一样微微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明明还有更近的石凳,但她从来都要隔着石桌同他对坐,静默地视线都不碰上,手搭在身前窄窄的空间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这种微妙又似远而近的距离总是被她谨慎地踩在边缘,而解雨臣也从不主动踏入。他只是眯着眼睛微笑,在抬起签字笔之前视线搁在她的手上片刻,然后虚虚抬起手隔空点点,问她:“疼吗?”
南子辰下意识摸了摸手上横七竖八的创可贴:“不疼。前几天练蝴蝶刀碰到的小伤而已。”
解雨臣叹了口气,拾起笔在草稿纸上随手写写画画:“我记得我给你找了一副没开刃的,让你先练习用着。你怎么总是用我那副开刃的?当心转得太快把手上哪个要紧地方挑断了。”
南子辰摇摇头,看着他的草稿纸上从三角函数的潦草公式写到清点家族的情况,再到由于断水的无规律线条:“…我已经会了。”
解雨臣抬眼看她咬着嘴唇,坐的地方恰好完全被树荫笼罩,整个人都埋在淡淡的阴影里。他有些失笑:“那也小心些。不过也是,看着都是些皮外伤。我猜……我找的那副你也给开刃了?”
南子辰垂下眼皮当做默许,并没有说话,似乎很理所应当的表情。解雨臣也再次低下了头,只是又随手摸出一只钢笔扔过去,笔盖上还潇洒地刻着个“解”字。于是刚刚还握着刀枪的南子辰也打开书包摸出了数学作业,开始和数学题血雨腥风……偶尔感到枯燥的时候小姑娘下意识地咬了咬笔盖,接着一低头看见“解”字上歪七扭八印满了牙印。南子辰木然片刻,自欺欺人地拿手抹了抹又似乎有点心虚地偷偷看一眼解雨臣,发现他脑袋一点一点,快趴在物理作业上睡着了。
直到天色转暗,隐隐有些凉意。南子辰合上笔盖,用另一端碰了碰解雨臣的手——被她祸害的歪七扭八的解字被握在手心。解雨臣抬头时还有点迷糊,脸上被衣袖压出一道红印。晚风吹过来,睡眼惺忪的人顿时一个激灵,利落地一合作业本就拎起了包。南子辰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仍然不多不少落后半步,看着点少年人正在抽条的削薄身材披着宽大的校服外套,衣摆在空中一晃一晃。昏黄的灯光绕着解雨臣倾泻在她身上时,小姑娘眯了眯眼睛,似乎在灯光中恍惚了一下:她和解雨臣已经很少、很少能不被打扰并且像普通的少年人一样待在一起过一个下午了。至少这小半天的闲暇是真实属于普通学生南子辰和普通学生解雨臣的。她在这种平静的余韵中一出神,看着灯光竟然想起了“家”这个字。而这个概念连同这段完整到有点不真实的时光回想起来,竟然有几分像偷来的:如同久久走在钢丝上的人,突然能够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小歇一会儿。
大抵是许久不见的轻松感作祟,南子辰莫名在低头放下书包的时候有些想笑,然后裤子口袋里的蝴蝶刀冷冷地在她弯腰时贴了贴腿侧,冰的她一个激灵——或许也没有那么冷,但是它熟悉的形状像一把尖锐的烈阳,让刚才如同早冬薄雪的一点平凡悄无声息地化了。她才又恍恍惚惚地感觉到这点普通有些不够用:她一跃回到钢丝之上,却有些眷恋草地的柔软…又或许是身边同样放松下来的人。
“小南,”解雨臣的声音熔化了最后一点软软的思绪。南子辰抬头用眼神询问着他,只见他一甩手合上了翻盖手机,很清脆的一声:“跟你说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