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花园的歌女吧 关注:11,382贴子:1,412
  • 4回复贴,共1
时辰已至,属此的尽归于此;不属此的,都将散去。
那一天海好静。
烈日之光,沉默却暴烈,光线的天罗地网里,无风,无鸟。
我觉得好倦,并不想醒来,但浑身痛,而且湿。于是我不得已自甲板上爬起,起身时耳中如电路不畅般“沙沙”作响,而右眼模糊,摸一摸,额角全是血。是在这时,我听到歌声,哽咽着浮荡到我背后来,那一把声线,是我闻所未闻,有点暗淡,并且温柔。只不过是飓风次日安忍无浪的海,怎么可以这样诡谲魅惑,带着情欲?惊诧中我转身——宿命里是要有这一回转身——转身之间,我看到了歌岛。
岛屿是那样突然,凶悍,迫近。
它粗暴地自海中超拔而出,怪岩嶙峋如同兽之脊背,暗影如同魔魅作势扑下。呵,它如此惊心动魄,像一个幻觉。
是,幻觉。假使从未有过幻觉,又何来幻灭?
我中邪般仰头,仰至最高,我看到,在西侧的山崖,有白色露台临海而造,光线的天罗地网里,女子在舞。全然不见眉目,但裙衫艳红,舞时飞溅如血,我见她薄薄身形以那样的节奏辗转,进退以及勾连,于是我想那应是一支探戈。
但探戈怎么可以一个人跳呢,又是在这样的岛上,未免,太寂寞了。
我们的船靠岸才不过一支烟的工夫,便有人来领我去见岛主。
花明正在不远处替飓风中受伤的船员处理伤口,这时便跑过沙滩来拖住我的手,跟我说,“初时,我与你一道。”
两年前我在南洋一间妓馆遇到花明,她幼鹿般的圆眼睛,金棕色的皮肤以及那一条小腰都十分吸引我。她会唱一点戏,又愿意跟我走,我便替她赎了身。进了戏班她便学戏,渐渐也可以好生唱几折,能踏台毯,从不怯场,因着扮相美,时常也博得个挑帘彩。她并不觉得生活亏欠过她,因她从来未曾奢望什么。花明是个明白的女子,不轻言哀伤,而且很容易就快乐。或者我是有一点爱她,然而竟至于这样的不能肯定,也许又并不是爱吧。
今日她穿月白短褂跟同色长裤,散着腿,一双珠灰色软缎鞋绣喜上梅梢。大概她是在南洋学得来这样怀旧,花明至中意这一款石塘咀头牌阿姑打扮。此刻虽有受惊后的苍白,但花明是劫后余生也一样柔艳的。
岛主鹰目权鼻,须发皆白,显见得是英雄迟暮,且又懂得享受。大宅建在崖顶,房间布置奢华淫逸,光线沉暗,周遭浮动鸦片甜香,隔窗又有白色露台临崖而建,吞吐一海的风。
而这时竹帘摇动,他的内宠目不斜视进入,恃宠而骄坐上他的膝头,一个少年。
我与花明彼此莞尔,呵,原来此间主人好这个调调。
只见那少年极清秀,眼角斜飞入鬓,眉宇间却很有些妖娆。着洁白阿拉伯长袍,白缠头,金腰带,裸着雪一般的双腿双脚,足踝处有细碎的光闪一闪,应是钻石。他坐定了,先朝我们笑一笑,然后转头向那老人道,“他们怎么这样巧,刚刚剩下三十天”,
我望花明一眼,彼此目光都有忐忑,不晓得是否逢上他们生人祭,养足一个月后好把我们整船人弄到柴堆上烧。但随即又觉好笑,屋角分明有一架胶片放映机黑黢黢立在当地,提示我们——人家也是文明人。千禧年以后,食人生番才是珍稀种族,遇得上都算是运气,真被吃应该感到荣幸。
没有任何解释,老人只与我们约定三十日之内离开。他话语中有不容追问的威势,况且终究我们已得到我们想要的,很快便告辞出来。
不知是否我疑心生暗魅,临去时我竟瞥见他膝上那美貌的禁脔对住我眨眼,望着我时目光何其温柔,惊得我一额凉汗。退出那时我想,这少年多么妖冶,甚至都没有相爱,而他是一个男子眼神竟可以如此缠绵。
等我讲给花明听,她却吃吃笑,奚落我,“你还真是四海列国男女通杀,落难到孤岛还有美少年巴巴地来朝你抛媚眼”,说得我真像是自作多情了,从此丢开一边,不再去想它。
黄昏时木屋外一廊的风。



1楼2010-09-08 18:05回复

    于是,良久良久,她横了心似的抬起头来,以手胡乱抹去面上乱发,不晓得是跟我讲还是跟她自己讲,“我没有办法,我不想了,我不管了。”
    宿命当前,哪有办法可想,而我们赔上更多的时日,只因我们不想认输。
    这样快已入夜,廊外花影一团团在房中壁上四处浮动,我拥着她,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我说,“好不好呢,从今起,叫你红衣?”
    曾经我以为,沈初时和郑红衣的故事必不至于太短。
    但你们何至于要来相信我,因为其实我也不是我,真正的那个我,已经把这个故事忘记了。
    我一早料到我们的故事要由别人来写,而不论这个人是谁,我都想要跟他(她)讲,假使还能够爱,就不要写作。
    歌岛人命犯情孽,开天辟地之始,便在时空受永生劫。
    三千年世上,三千年海底,千年又千年,一遍遍独自承受爱与死,遇到与分开,没有生,没有老,一切都漫漫无期,却又都迫在眉睫。
    生命的细弱与粗糙,当其无尽反复而更见庞然不可抗拒。
    在最初,他们尚能分清黯然与亮烈,到后来他们明白,其实这些,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并不可以算作了悟,他们只是不得不这么想,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否则就太绝望了。
    “初时,第一眼见到你,我突然跟自己起了天大的误会,我以为自己已经爱了你很久了。但我曾隔海望见过你么,抑或在海底沉船中见过你的图卷?我是多少年不爱了的,现在你来,这不是存心折腾人是什么?但我又忍不住想,这男子穿件灰旧的恤衫怎么也能这样好看。我记得那天你额角包纱布,你一边说话它一边渐渐渗出血来,我才晓得原来男子也可以这样妖异的。我又笑你喝一杯茶也拿出那样认真的神态,而捧住茶杯的手指却细细长长,很有些风流。但初时,倘使我们不是在歌岛,倘使不是在这样的日子,我是不会来爱你的。爱的来去,我太晓得。然而我还是放肆了,只当自己在发梦。人有时或者真承受不起爱情,但总还是可以承受一个梦境的。”
    我听她这样说完,情怀真有些震荡。原以为她不过是轻佻之爱,谁知她一出手这样深重。
    我又问,“他,我是说那个老人,他是不是知道了?”
    “呵,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他只说到你们的船离岛为止。无谓在乎这三十天,他手头捏着我的日子还多得很。”
    我就静默了。起身走去厨房开了水喉,捧起冷水痛快洗一把头脸,又凑过去喝几大口。之后我站在那里,听到窗外有花谢了,掉在地上,“扑落”一声,四下都是晃动的风影,我心中乱得很。
    这时红衣在隔壁开了收音机,一把女声在唱“我也只想今晚快乐,从未贪同渡雪落”,是这样老旧的粤语歌。我见她一个人暗暗地站在屋角,一肩一背都是凄伤,就过去吻她的后颈,将双臂环上她的腰,“红衣,不如我们离开这里。”
    她便巧倩地转过身对着我,满脸都是泪,却偏偏要做出个欢喜样子来,热烈呼应我,“好,我们离开这里。”
    歌岛人与歌岛,宿命所系,不可分离。
    两千七百年前,曾有歌岛少年随渔家女出走,在海中昼夜不停向东泅渡三日,之后二人力竭,绝望中见洋面上有一线陆地,奋力抵岸后才知,仍是歌岛。
    歌岛伤人与自伤,都在内部,如此,连爱意亦是徒然,假使不是误闯,其实本不应该靠近的。
    这一日戏班搭台唱戏,锣鼓喧天,满眼都是热闹。
    我与红衣去看。上场门边遇见花明,今次她唱《断桥》,演白娘子,一身结束皆白,有人正为她的行头做最后整顿,手势熟练也很亲昵,回过头来却是前次送信给我的苍白脸少年。
    正四人相对无话,花明已挑帘上场,留下我们三个。红衣笑问他,“这回她叫你什么?”
    “叶暗。”
    “呵,倒是好名好姓,可惜用不长。”
    那少年并不显出难过,只说,“我一天一天打发日子而已,你跟我,我们,都还不至于有资格是那么认真的人”,红衣有点尴尬,笑一笑,拿出烟来走去旁边开水炉上点火。
    


    4楼2010-09-08 18:05
    回复
      2025-05-28 18:46:12
      广告

      我便说,“其实我们若是留下,也是可以长长远远的。”
      叶暗听了觉得很有趣似的,戏谑地看我,然后笑了。笑时露出一排牙齿尖锐如林中兽。日光那么烈,树影班驳投在他面孔有光有暗,猩红的旧幕布随风鼓荡,我直觉这少年要道出什么我难以承受的话来,紧张得脑中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光。果然,他说了。
      他说,“三千年之交就在二十一天之后,到那时歌岛下沉,外来的一切,人和物,都要散去”,他停一停,观察我脸色,接着又扬声笑道,“长长远远。她大概就是中意你这一点天真。”
      无奈我也笑,笑时只觉面孔酸痛难当,只好转身走了,我不能再对着他。
      红衣站在外头沙滩上吸烟,我走过去捏她小小的肩膀,她的肩头薄脆好像一捏就要碎掉,她便回头,“你知道了?”
      我点了头,随即掩住面孔,我怕我流泪让她看见。
      近旁海鸟回旋着飞翔,有孩童奔跑欢叫,他们是数千岁的小孩,自来就这样细小,今后也不会长成。他们见过桑田如何变为沧海,山脊如何在平地上涌起,而洋流如何无数次改变方向,但他们不会有白发,也不会有皱纹,他们这样不真,辗转在时光的关口,却也有喜乐也有哀愁,于是三千岁跟三十岁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糟。
      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我痛得弯下腰来。
      烈日光里,见到自己黑墨墨的影在脚下蜷成一团,我突然有被囚的无望。自此我才辨识出红衣面孔上那末日之神色,竟是初见就有,而我不曾认得。
      “初时,常常我午夜醒来,在床中拥被听着风声,绝望得要命。肝胆都发痛,以为要哭,但只是翻身起来干呕。人在有些时候真的是连哭泣都不能够办到。有时趁夜我走去崖头,望住黑沉沉海面没有光没有我,皮肤上没有汗水,面孔上没有表情,但海风那样劲,带来岛上花木的香,于是我知生其实这样好,但我渴望有限的生命,有老,有死。谁也不情愿长久担负,有些事固然可以忍受,却是永远不可以习惯的。这些,初时,你懂得么?”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我不可以说我懂得,但又不甘心承认不懂,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在黑暗中摸索着去吻她。
      她抚着我的发,又说,“初时,其实我从来不想懂得这样多。”
      那天入睡后,我梦到红衣了。我梦到她的心上,有绝望咬噬留下细小齿痕,深深的,密密的。我替她觉得痛,醒转来,见她将头埋在我胸前仍在睡,皱着眉头。
      我托起她的手,吻一吻,又托起她的脚,吻一吻。
      我想我此生不会忘记她。
      临行前那一夜我们在酒吧,恰遇见叶暗与花明,都讲喝得不尽兴,便一道走去红衣那处接着喝。
      其时红衣已经有点醉,倚在我臂弯,一边走一边仰起脸来逗我,说要变戏法,接着果然就从我耳后“啪”地变出一朵红花来,开在我眼前,灼灼如火。
      我与她曾小心将日子放慢,以为如此可以得着更多,但岁月面前,谁敢妄言得着?
      那真是太无谓跟太徒劳,而在旁人眼中看起来也实在是太愚蠢的一件事,因从来在这个世上,要发生的总要发生。
      突地降下一阵急雨,叶暗说,跑吧,我们四人便彼此拖拽着一路跑回去,花木湿漉漉擦蹭在我的小腿跟手臂,我内心又寂寞又快乐。之后四个人倒在廊下,笑作一团,听外间雨势渐渐大得惊人,彼此都有些劫后余生的错觉。
      一时又都静默了。静默地开了酒来喝,吸烟,一支接一支。
      我送红衣一枚蓝钻,她笑着收下,因着醉,连说话都慢了,“初时,等明天我到了海底,会有血红钻的项链绕在项上而玫瑰金的指环圈在手指,于是我便会记起这三千年的得失,珠宝般坚硬而且真切。呵,但拥有的时候其实我们何曾拥有,所以失去的时候又哪有所谓失去?”
      我们剩下的这三个人彼此对望一眼,目光中有各自的心情。我再也忍不住,躲进厨房做蛋炒饭。饥饿令人多虑,而食物可以延缓心疾发作,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有人自杀只因绝望时手头没有巧克力。
      


      5楼2010-09-08 18:05
      回复

        花明今夜一直不怎么开腔,但我在厨房时,她却环着臂倚在门边看我,又说,“假使今年春天你没有决定要再出海,初时,会不会我们现在已经结了婚,然后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你觉得饿,会做一盘蛋炒饭来吃,而我在旁边看你?”
        我低了头,却没有答她。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黎明之光,一寸寸渗入,醒时我闻见大雨过后夏之气味,而红衣坐在沙发里望着我,手伸过来拖住我的手,也不知这样多久了。
        见我醒来,她便说,“花明跟叶暗已替你把行李带去船上,再有一阵该动身了。”
        我从地上盘碟里拣几块香草芝士来吃,又喝几口昨夜的残酒,口中只说,“呵,屋子里好狼狈,又要辛苦你一个人收拾。”她也不答,只静静燃一支烟,头发又长又黑垂下来掩住半边面孔,足踝有细碎钻石链,时时微暗一闪,我见她难过,便过去静静拥住她,跟她说,“我会记得你。”
        “不,你不会。”
        “会的。”
        她也不与我争,住了口,只惨然一笑,看着我。
        自此我们再无交谈。
        世人来过歌岛,离去时必将歌岛遗忘,及其上,一切人,一切事。
        歌岛收回这些记忆,存于石缝当中,每当下沉之时,每当浮起之时,记忆与海潮彼此激荡,会发出歌声。
        是三千年一现的挽歌。
        故歌岛是追忆之岛,过去之暗影囚禁于此。
        而世人曾用力记得,但敌不过宿命要他们忘记。
        不久开船,灰天空压下来,低低在我们头顶。
        歌岛人实在是见惯了来去,也不能怪他们凉薄,岸上只有叶暗几个跟戏班相熟的来送,而红衣并不在当中。我深觉无味,也晓得在我之后她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便回到舱内,坐在床边发一阵呆。
        戏班里有女孩儿采了歌岛上那艳红如火的花,供在我桌上那一只青花瓷瓶里,红红白白,真好看煞,望着它们,我想起那一夜红衣为我变的戏法,她有那样妩媚的行止,我神经质地笑起来。
        这时耳中便听得周遭涌起迷惘的歌声,一开始细不可闻,之后就变得尖锐妖异不似在人界。接着外间船员惊呼,“岛沉了。”
        来不及穿鞋我便跑去甲板上看——只见歌岛方向风雷滚滚,有阴霾层云卷在天际,如巨兽成群游走。而在西侧的山崖,那临海的白色露台上,有女子在舞。岛渐沉而风浪渐高,白刹刹灭顶而来,但那女子红裙飞溅如血,仍是那一支探戈。
        要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这一支舞,它有一个名字叫做幻灭。
        我扭转了头,不忍再看,这时恰见我舱房中,桌上那妖冶的红花,也正在一朵一朵消失,它们像是被虚空一口一口吞了,无辜而且伤痛地放弃了它们曾经占据的位置。
        歌岛从来,什么也不会放过。
        不久,天边风雷静了。
        大海无波无浪,深色如墨。烈日之光,沉默却暴烈,光线的天罗地网里,无风,无鸟。
        我拖住花明的手,她的手一向温软,戴一枚羊脂玉的镯子。
        她是这样容易就快乐的女子,我们在一起两年,我想等回到中国,便请她做我的妻。
        然而。
        然而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身体空空洞洞,好像刚刚,告别了什么。
        2007-8-8
        


        6楼2010-09-08 18:05
        回复
          歌岛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6-04-01 17:1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