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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迟桂花(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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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     
    突然间接着我这一封信,你或者会惊异起来,或者你简直会想不出这发信的翁某是什么人。但仔细一想,你也不在做官,而你的境遇,也未见得比我的好几多倍,所以将我忘了的这一回事,或者是还不至于的。因为这除非是要贵人或境遇很好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情。前两礼拜为了采办结婚的衣服家具之类,才下山去。有好久不上城里去了,偶尔去城里一看,真是象丁令威的化鹤归来,触眼新奇,宛如隔世重生的人。在一家书铺门口走过、一抬头就看见了几册关于你的传记评论之类的书。再踏进去一问,才知道你的著作竟积成了八九册之多了。将所有的你的和关于你的书全买将回来一读,仿佛是又接见了十余年不见的你那副音容笑语的样子。我忍不住了,一遍两遍的尽在翻读,愈读愈想和你通一次信,见一次面。但因这许多年数的不看报,不识世务,不亲笔砚的缘故,终于下了好几次决心,而仍不敢把这心愿来实现。现在好了,关于我的一切结婚的事情的准备,也已经料理到了十之七八,而我那年老的娘,又在打算着于明天一侵早就进城去,早就上床去躺下了。我那可怜的寡妹,也因为白天操劳过了度,这时候似乎也已经坠入了梦乡,所以我可以静静儿的来练这久未写作的笔,实现我这已经怀念了有半个多月的心愿了。


1楼2010-09-14 11:30回复
    我娘的房间里,有起响动来了,大约天总就快亮了罢。这一封信,整整地费了我一夜的时间和心血,通宵不睡,是我回国以后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经验,你单只看取了我的这一点热忱,我想你也不好意思不来。     
    啊,鸡在叫了,我不想再写下去了,还是让我们见面之后再来谈罢!     
    一九三二年九月翁则生上 


    4楼2010-09-14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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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在北平住了个把月,重回到上海的翌日,和我进出的一家书铺里,就送了这一封挂号加邮托转交的厚信来。我接到了这信,捏在手里,起初还以为是一位我认识的作家,寄了稿子来托我代售的。但翻转信背一看,却是杭州翁家山的翁某某所发,我立时就想起了那位好学不倦,面容妩媚,多年不相闻问的旧同学老翁。他的名字叫翁矩,则生是他的小名。人生得矮小娟秀,皮色也很白净,因而看起来总觉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在我们的一班里,算他的年纪最小,操体操的时候,总是他立在最后的,但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比我小了两岁。那一年寒假之后,和他同去房州避寒,他的左肺尖,已经被结核菌损蚀得很厉害了。住不上几天,一位也住在那近边养肺病的日本少女,很热烈地和他要好了起来,结果是那位肺病少女的因兴奋而病剧,他也就同失了舵的野船似地迁回到了中国。以后一直十多年,我虽则在大学里毕了业,但关于他的消息,却一向还不曾听见有人说起过。拆开了这封长信,上书室去坐下,从头至尾细细读完之后,我呆视着远处,茫茫然如失了神的样子,脑子里也触起了许多感慨与回思。我远远的看出了他的那种柔和的笑容,听见了他的沉静而又清澈的声气。直到天将暗下去的时候,我一动也不动,还坐在那里呆想,而楼下的家人却来催吃晚饭了。在吃晚饭的中间,我就和家里的人谈起了这位老同学,将那封长信的内容约略说了一遍。家里的人,就劝我落得上杭州去旅行一趟,象这样的秋高气爽的时节,白白地消磨在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实在有点可惜,有此机会,落得去吃吃他的喜酒。     
      第二天仍旧是一天晴和爽朗的好天气,午后二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杭州城站,在雇车上翁家山去了。但这一天,似乎是上海各洋行与机关的放假的日子,从上海来杭州旅行的人,特别的多。城站前面停在那里候客的黄包车,都被火车上下来的旅客雇走了,不得已,我就只好上一家附近的酒店去吃午饭。在吃酒的当中,问了问堂倌以去翁家山的路径,他便很详细地指示我说:     
      “你只教坐黄包车到旗下的陈列所,搭公共汽车到四眼井下来走上去好了。你又没有行李,天气又这么的好,坐黄包车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这一个指教,我就从容起来了,慢慢的喝完了半斤酒,吃了两大碗饭,从酒店出来,便坐车到了旗下。恰好是三点前后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车刚载满了客人,要开出去。我到了四眼井下车,从山下稻田中间的一条石板路走进满觉陇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样子,是牛羊下山,行人归舍的时刻了。在满觉陇的狭路中间,果然遇见了许多中学校的远足归来的男女学生的队伍。上水乐洞口去坐了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农夫,问了声翁则生的名字,他就晓得得很详细似地告诉我说:     
      “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们那间楼房顶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得见的。则生要讨新娘子了,这几天他们正在忙着收拾。这时候则生怕还在晏公祠的学堂里哩。” 


      5楼2010-09-14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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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上厨下去起茶的中间,我一个人,在客堂里倒得了一个细细观察周围的机会。则生他们的住屋,是一间三开间而有后轩后厢房的楼房。前面阶沿外走落台阶,是一块可以造厅造厢楼的大空地。走过这块数丈见方的空地,再下两级台阶,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数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这一排房子,因为都是平屋,所以挡不杀翁则生他们家里的眺望。立在翁则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后山的山景,是依旧历历可见的。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长着些不大知名的杂树,三株两株夹在这些杂树中间,树叶短狭,叶与细枝之间,满撒着锯末似的黄点的,却是木犀花树。前一刻在半山空亭里闻到的香气,源头原来就系出在这一块地方的。太阳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里,已经看不见日轮的金箭,而山脚下的树梢头,也早有一带晚烟笼上了。山上的空气,真静得可怜,老远老远的山脚下的村里,小儿在呼唤的声音,也清晰地听得出来。我在空地里立了一会,背着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厅,向四壁挂在那里的书画一看,却使我想起了翁则生信里所说的事实。琳琅满目,挂在那里的东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象是乡下人家的俗恶的客厅。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陈豪写的一堂《归去来辞》的屏条,墨色的鲜艳,字迹的秀腴,有点象董香光而更觉得柔媚。翁家的世代书香,只须上这客厅里来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里看字画还没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后门外老远的就飞来了几声叫声:     
        “老郁!老郁!你来得真快!”     
        翁则生从小学校里跑回来了,平时总很沉静的他,这时候似乎也感到了一点兴奋。一走进客堂,他握住了我的两手,尽在喘气,有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等落在后面的他娘走到的时候,三人才各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妹妹也已经将茶烧好,在一个朱漆盘里放着三碗搬出来摆上桌子来了。     
        “你看,则生这小孩,他一听见我说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来了。”他娘笑着对我说。     
        “老翁!说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旧不见得衰老得怎么样,两人比较起来,怕还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说着,将脸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着不说话,只在守视着我们的欢喜笑乐的样子。则生把头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着对我说:     
        “因为我们的娘在这里,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吓。并且媳妇儿也还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还了得!”    
        经他这么一说,四个人重又大笑起来了,他娘的老眼里几乎笑出了眼泪。则生笑了一会,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绍:     
        “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约是晓得的罢?我在那信里是写得很详细的。”     
        “我们可不必你来介绍了,我上这儿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她。”     
        “噢,你们倒是有缘啊!莲,你猜这位郁先生的年纪,比我大呢,还是比我小?”     
        他妹妹听了这一句话,面色又涨红了,正在嗫嚅困惑的中间,她娘却止住了笑,问我说:     
        “郁先生,大约是和则生上下年纪罢?”     
        “哪里的话,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还是我老呢,还是他老?”     
        则生又把这问题转向了他的母亲。他娘仔细看了我一眼,就对他笑骂般的说:     
        “自然是郁先生来得老成稳重,谁更象你那样的不脱小孩子脾气呢!”     
        说着,她就走近了桌边,举起茶碗来请我喝茶。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在茶里又闻到了一种实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气。掀开了茶碗盖,我俯首向碗里一看,果然在绿莹莹的茶水里散点着有一粒一粒的金黄的花瓣。则生以为我在看茶叶,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对我说:     
        “这茶叶是我们自己制的,你说怎么样?”     
        “我并不在看茶叶,我只觉这触鼻的桂花香气,实在可爱得很。”     
        “桂花吗?这茶叶里的还是第一次开的早桂,现在在开的迟桂花,才有味哩!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来,在以桂花著名的满觉陇里,倒闻不着桂花的香气。看看两旁的树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绿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这里,却同做梦似地,所闻吸的尽是这种浓艳的气味。老翁,你大约是已经闻惯了,不觉得什么罢?我……我……” 


        7楼2010-09-14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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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极了,我明天就陪她出去玩一天回来。”     
          “那可不对,假使是你陪她出去玩的话,那是形迹更露,愈加要使她难堪。非要装作是你要她去作陪不行。仿佛是你想出去玩,但我却没有工夫陪你,所以只好勉强请她和你一道出去。要这样,她才安逸。”     
          “好,好,就这么办,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云山去。”     
          正谈到了这里,他的那位老母从客室后面的那扇侧门里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们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里谈天,她又笑了起来说:     
          “十几年不见的一段总账,你们难道想在这几刻工夫里算它清来么?有什么话谈得那么起劲,连灯都忘了点一点?则生,你这孩子真象是疯了,快立起来,把那盏保险灯点上。”    
          说着她又跑回到了厨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来。则生爬上桌子,在点那盏悬在客室正中的保险灯的时候,她就问我吃晚饭之先,要不要喝酒。则生一边在点灯,一边就从肩背上叫他娘说:     
          “娘,你以为他也是肺痨病鬼么?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么你快下来去开坛去罢,今天挑来的那两坛酒,不晓得好不好,请郁先生尝尝看。”     
          他娘听了他的话后,就也昂起了头,一面在看他点灯,一面在催他下来去开酒去。     
          “幸而是酒,请郁先生先尝一尝新,倒还不要紧,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说着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娘眼睛望着了我,嘴唇却朝着了他啐了一声说:     
          “你看这孩子,说话老是这样不正经的!”     
          “因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兴。”     
          我也笑着对他娘说了一声,旋转身就一个人踱出了门外,想看一看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内且让他们母子俩去开酒去。
          


          9楼2010-09-14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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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从树枝里筛下来的千条万条的银线,象是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许多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山上电灯线似乎还没有接上,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见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一种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觉,处处在高压着人,使人肃然会起一种畏敬之思。我独立在庭前的月光亮里看不上几分钟,心里就有点寒竦竦的怕了起来,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菜杯筷,都已热气蒸腾的摆好在那里候客了。     
            四个人当吃晚饭的中间,则生又说了许多笑话。因为在前回听取了一番他所告诉我的衷情之后,我于举酒杯的瞬间,偷眼向他妹妹望望,觉得在她的柔和的笑脸上,的确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寂的表情流露在那里的样子。这一餐晚饭,吃尽了许多时间,我因为白天走路走得不少,而谈话之后又感到了一点兴奋,肚子有点饿了,所以酒和菜,竟吃得比平时要多一倍。到了最后将快吃完的当儿,我就向则生提出说:     
            “老翁,五云山我倒还没有去玩过,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一道去玩一趟?”     
            则生仍复以他的那种滑稽的口吻回答我说:     
            “到了结婚的前一日,新郎官哪里走得开呢,还是改天再去罢。等新娘子来了之后,让新郎新娘抬了你去烧香,也还不迟。”     
            我却仍复主张着说,明天非去不行。则生就说:     
            “那么替你去叫一顶轿子来,你坐了轿子去,横竖是明天轿夫会来的。”     
            “不行不行,游山玩水,我是喜欢走的。”     
            “你认得路么?”     
            “你们这一种乡下的僻路,我哪里会认得呢?”     
            “那就怎么办呢?……” 


            10楼2010-09-14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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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则生抓着头皮,脸上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气。停了一二分钟,他就举目向他的妹妹说:     
              “莲!你怎么样!你是一位女豪杰,走路又能走,地理又熟悉,你替我陪了郁先生去怎么样?”     
              他妹妹也笑了起来,举起眼睛来向她娘看了一眼。接着她娘就说:     
              “好的,莲,还是你陪了郁先生去罢,明天你大哥是走不开的。”    
              我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有了答应的意思了,所以又追问了她一声说:     
              “五云山可着实不近哩,你走得动的么?回头走到半路,要我来背,那可办不到。”     
              她听了这话,就真同从心坎里笑出来的一样笑着说:     
              “别说是五云山,就是老东岳,我们也一天要往返两次哩。”     
              从她的红红的双颊,挺突的胸脯,和肥圆的肩臂看来,这句话也决不是她夸的大口。吃完晚饭,又谈了一阵闲天,我们因为明天各有忙碌的操作在前,所以一早就分头到房里去睡了。     
              山中的清晓,又是一种特别的情景。我因为昨天夜里多喝了一点酒,上床去一睡,就同大石头掉下海里似的,一直就酣睡到了天明。窗外面吱吱唧唧的鸟声喧噪得厉害,我满以为还是夜半,月明将野鸟惊醒了,但睁开眼掀开帐子来一望,窗内窗外已饱浸着晴天爽朗的清晨光线,窗子上面的一角,却已经有一缕朝阳的红箭射到了。急忙滚出了被窝,穿起衣服,跑下楼去一看,他们母子三人,也已梳洗得妥妥服服,说是已经在做了个把钟头的事情之后。平常他们总是于五点钟前后起床的。这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山中住民的生活秩序,又使我对他们感到了无穷的敬意。四人一道吃过了早餐,我和则生的妹妹,就整了一整行装,预备出发。临行之际,他娘又叫我等一下子,她很迅速地跑上楼上去取了一枝黑漆手杖下来,说,这是则生生病的时候用过的,走山路的时候,用它来撑扶撑扶,气力要省得多。我谢过了她的好意,就让则生的妹妹上前带路,走出了他们的大门。


              11楼2010-09-14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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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声也不响的在那里想什么?”    
                我就伸上手去把她的那只肥手捏住了,一边就扭转了头微笑着看入了她的那双大眼,因为她是坐在我的背后的。我捏住了她的手又默默对她注视了一分钟,但她的眼里脸上却丝毫也没有羞惧兴奋的痕迹出现,她的微笑,还依旧同平时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的笑容一样。看了我这一种奇怪的形状,她过了一歇,反又很自然的问我说:     
                “你究竟在那里想什么?”    
                倒是我被她问得难为情起来了,立时觉得两颊就潮热了起来。先放开了那只被我捏住在那儿的她的手,然后干咳了两声,最后我就鼓动了勇气,发了一声同被绞出来似的答语:     
                “我……我在这儿想你!”      “
                是在想我的将来如何的和他们同住么?”     
                她的这句反问,又是非常的率真而自然,满以为我是在为她设想的样子。我只好沉默着把头点了几点,而眼睛里却酸溜溜的觉得有点热起来了。     
                “啊,我自己倒并没有想得什么伤心,为什么,你,你却反而为我流起眼泪来了呢?”     
                她象吃了一惊似的立了起来问我,同时我也立起来了,且在将身体起立的行动当中,乘机拭去了我的眼泪。我的心地开朗了,欲情也净化了,重复向南慢慢走上岭去的时候,我就把刚才我所想的心事,尽情告诉了她。我将那两部小说的内容讲给了她听,我将我自己的邪心说了出来,我对于我刚才所触动的那一种自己的心情,更下了一个严正的批判,末后,便这样的对她说:     
                “对于一个洁白得同白纸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恶。我刚才的一念邪心,几乎要使我犯下这个大罪了。幸亏是你的那颗纯洁的心,那颗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却救我出了这一个险。不过我虽则犯罪的形迹没有,但我的心,却是已经犯过罪的。所以你要罚我的话,就是处我以死刑,我也毫无悔恨。你若以为我是那样卑鄙,而将来永没有改善的希望的话,那今天晚上回去之后,向你大哥母亲,将我的这一种行为宣布了也可以。不过你若以为这是我的一时糊涂,将来是永也不会再犯的话,那请你相信我的誓言,以后请你当我作你大哥一样那么的看待,你若有急有难,有不了的事情,我总情愿以死来代替着你。” 


                14楼2010-09-14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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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在对她作这些忏悔的时候,两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后来又在路旁坐下了。说到了最后的一节,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发着抖,捏住了我的两手,倒入了我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等她哭了一阵之后,就拿出了一块手帕来替她揩干了眼泪,将我的嘴唇轻轻地搁到了她的头上。两人偎抱着沉默了好久,我又把头俯了下去,问她,我所说的这段话的意思,究竟明白了没有。她眼看着了地上,把头点了几点。我又追问了她一声:     
                  “那么你承认我以后做你的哥哥了不是?”     
                  她又俯视着把头点了几点,我撒开了双手,又伸出去把她的头捧了起来,使她的脸正对着了我。对我凝视了一会,她的那双泪珠还没有收尽的水汪汪的眼睛,却笑起来了。我乘势把她一拉,就同她搀着手并立了起来。     
                  “好,我们是已经决定了,我们将永久地结作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时候已经不早了,让我们快一点走,赶上五云山去吃午饭去。”     
                  我这样说着,搀着她向前一走,她也恢复了早晨刚出发的时候的元气,和我并排着走向了前面。     
                  两人沉默着向前走了几十步之后,我侧眼向她一看,同奇迹似地忽而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层一点儿忧虑也没有的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这一种光耀,却是我在这一刻以前的她的脸上从没有看见过的。我愈看愈觉得对她生起敬爱的心思来了,所以不知不觉,在走路的当中竟接连着看了她好几眼。本来只是笑嘻嘻地在注视着前面太阳光里的五云山的白墙头的她,因为我的脚步的迟乱,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将头一侧,她的双眼,却和我的视线接成了两条轨道。她又笑起来了,同时也放慢了脚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腼腆地开始问我说: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呢?”     
                  “你叫则生叫什么,就叫我也叫什么好了。”     
                  “那么——大哥!” 


                  15楼2010-09-14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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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这句话的神气,是富有着自信和决断,一点也不带些夸张卖弄的风情,真真是自然到了极点,所以使我看了不得不伸上手去,向她的下巴底下拨了一拨。她怕痒;缩着头颈笑起来了,我也笑开了大口,对她说:     
                    “让我们索性上云栖去罢!这一条是去云栖的便道,大约走下去,总也没有多少路的,你若是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两人笑着说着,似乎只转瞬之间,已经把那条狭窄的下山便道走尽了大半了。山下面尽是些绿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阳晒到了这条坞里,一种又清新又寂静的淡绿色的光同清水一样,满浸在这附近的空气里在流动。我们到了云栖寺里坐下,刚喝完了一碗茶,忽而前面的大殿上,有嘈杂的人声起来了,接着就走进了两位穿着分外宽大的黑布和尚衣的老僧来。知客僧便指着他们夸耀似地对我们说:  
                        “这两位高僧,是我们方丈的师兄,年纪都快八十岁了,是从城里某公馆里回来的。”  
                        城里的某巨公,的确是一位佞佛的先锋,他的名字,我本系也听见过的,但我以为同和尚来谈这些俗天,也不大相称,所以就把话头扯了开去,问和尚大殿上的嘈杂的人声,是为什么而起的。知客僧轻鄙似地笑了一笑说:      “还不是城里的轿夫在敲酒钱,轿钱是公馆里付了来的,这些穷人心实在太凶。”  
                        这一个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说话,我实在听得有点厌起来了,所以就要求他说:    
                    “你领我们上寺前寺后去走走罢?”   
                       我们看过了“御碑”及许多石刻之后,穿出大殿,那几个轿夫还在咕噜着没有起身。我一半也觉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给那个知客僧以一点颜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对轿夫说:  
                        “我给你们两块钱一个人,你们抬我们两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轿夫们喜欢极了,同打过吗丅啡针后的鸦丅片嗜好者一样,立时将态度一变,变得有说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们到了寺外的修竹丛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写在那里的名字诗句之类,心里倒有点奇怪起来,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同轿夫他们一样,笑迷迷地对我说了一大串话。我听了他的解释,倒也觉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圆纸币,递给了他,说:   
                       “我们也来买两枝竹放放生罢!” 


                    17楼2010-09-14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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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我就向立在我旁边的她看了一眼,她却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儿还不敢去抚摸的一样,微笑着靠近了我的身边轻轻地问我:  
                          “两枝竹上,写什么名字好?”   
                         “当然是一枝上写你的,一枝上写我的。”  
                          她笑着摇摇头说:   
                         “不好,不好,写名字也不好,两个人分开了写也不好。”   
                         “那么写什么呢?”   
                         “只教把今天的事情写上去就对。”
                           我静立着想了一会,恰好那知客僧向寺里去拿的油墨和笔也已经拿到了。我拣取了两株并排着的大竹,提起笔来,就各写上了“郁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个字。将年月日写完之后,我搁下了笔,回头来问她这八个字怎么样,她真象是心花怒放似的笑着,不说话而尽在点头。在绿竹之下的这一种她的无邪的憨态,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个感动。  
                          坐上轿子,向西向南的在竹荫之下走了六七里坂道,出梵村,到闸口西首,从九溪口折入九溪十八涧的山坳,登杨梅岭,到南高峰下的翁家山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在北高峰与天竺山的两峰之间了。他们的屋里,早已挂上了满堂的灯彩,上面的一对红灯,也已经点尽了一半的样子。嫁妆似乎已经在新房里摆好,客厅上看热闹的人,也早已散了。我们轿子一到,则生和他的娘,就笑着迎了出来,我付过轿钱,一踱进门槛,他娘就问我说:   
                         “早晨拿出去的那枝手杖呢?”  
                          我被她一问,方才想起,便只笑着摇摇头对她慢声的说:  
                          “那一技手杖么——做了我的祭礼了。”  
                          “做了你的祭礼?什么祭礼?”则生惊疑似地问我。  
                          “我们在狮子峰下,拜过天地,我已经和你妹妹结成了兄妹了。那一枝手杖,大约是忘记在那块大岩石的旁边的。” 


                      18楼2010-09-14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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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这个时候,先下轿而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的他的妹妹,也嬉笑着,走到了我们的旁边。则生听了我的话后,就也笑着对他的妹妹说:  
                            “莲,你们真好!我们倒还没有拜堂,而你和老郁,却已经在狮子峰拜过天地了,并且还把我的一枝手杖忘掉,作了你们的祭礼。娘!你说这事情应怎么罚罚他们?”  
                            经他这一说,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情愿自己认罚,就认定后日房,算作是我一个人的东道。  
                            这一晚翁家请了媒人,及四五个近族的人来吃酒,我和新郎官,在下面奉陪。做媒人的那位中老乡绅,身体虽则并不十分肥胖,但相貌态度,却也是很富裕的样子。我和他两人干杯,竟干满了十八九杯。因酒有点微醉,而日里的路,也走得很多,所以这一晚睡得比前一晚还要沉熟。
                             九月十二的那一天结婚正日,大家整整忙了一天。婚礼虽系新旧合参的仪式,但因两家都不喜欢铺张,所以百事也还比较简单。午后五时,新娘轿到,行过礼后,那位好好先生的媒人硬要拖我出来,代表来宾,说几句话。我推辞不得,就先把我和则生在日本念书时候的交情说了一说,末了我就想起了则生同我说的迟桂花的好处,因而就抄了他的一段话来恭祝他们:   
                           “则生前天对我说,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现在两位的结婚,比较起平常的结婚年龄来,似乎是觉得大一点了,但结婚结得迟,日子也一定经得久。明年迟桂花开的时候,我一定还要上翁家山来。我预先在这儿计算,大约明年来的时候,在这两株迟桂花的中间,总已经有一株早桂花发出来了。我们大家且等着,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再一同来吃他们的早桂的喜酒。”   
                           说完之后,大家就坐拢来吃喜酒。猜猜拳,闹闹房,一直闹到了半夜,各人方才散去。当这一日的中间,我时时刻刻在注意着偷看则生的妹妹的脸色,可是则生所说而我也曾看到过的那一种悲寂的表情,在这一日当中却终日没有在她的脸上流露过一丝痕迹。这一日,她笑的时候,真是乐得难耐似的完全是很自然的样子。因了她的这一种心情的反射的结果,我当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则生和他的母亲,在这一日里,也似乎是愉快到了极点。
                             因为两家都喜欢简单成事的缘故,所以三朝回郎等繁缛的礼节,都在十三那一天白天行完了,晚上房,总算是我的东道。则生虽则很希望我在他家里多住几日,可以和他及他的妹妹谈谈笑笑,但我一则因为还有一篇稿子没有做成,想另外上一个更僻静点的地方去做文章,二则我觉得我这一次吃喜酒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在房的翌日,就离开翁家山去乘早上的特别快车赶回上海。 


                        19楼2010-09-14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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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我到车站的,是翁则生和他的妹妹两个人。等开车的信号钟将打,而火车的机关头上在吐白烟的时候,我又从车窗里伸出了两手,一只捏着了则生,一只捏着了他的妹妹,很重很重的捏了一回。汽笛鸣后,火车微动了,他们兄妹俩又随车前走了许多步,我也俯出了头,叫他们说:  
                              “则生!莲!再见,再见!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  
                              火车开出了老远老远,月台上送客的人都回去了,我还看见他们兄妹俩直立在东面月台篷外的太阳光里,在向我挥手。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写   
                             (原载1932年12月1日《现代》第2卷第2期)


                          20楼2010-09-1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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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感谢!


                            IP属地:广东21楼2021-05-17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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